天浴 第27章 士兵與狗 (3)
    趙蓓將小周被磨去一塊頭皮的傷勢查看一番,對急喘喘跑前跑後的顆韌說:去喊人!

    顆韌看著她淚汪汪的眼,不動。任她踢打,它不動。它讓她明白:它是條狗;狗是喊不來誰的。

    趙蓓很快帶著衛生員和馮隊長來了。

    小周的輕微腦震蕩,以及嚴重的頭部外傷十天之後才痊愈。十天當中,我們在交頭接耳:你說,顆韌為什麼頭一個去找趙蓓?

    你說,顆韌是不是聞出了小周和趙蓓的相投氣味?

    我們都怪聲怪氣笑了,同時把又憨又大的顆韌瞪著,仿佛想看透它那狗的容貌下是否藏著另一種靈氣,那洞悉人的秘密的靈氣。

    顆韌疏遠了我們。它不再守在舞台邊,守著小周那大大小小一群鼓。它給自己找了個事做。它認為這事對我們生硬的軍旅生活是個極好的調濟。它很勤懇地干起來。它先是留神男兵女兵們的眉來眼去。很快注意到一有眉眼來往,勢必找到借口在一塊講話。再往後,這對男兵女兵連廢話都講完了,常是碰了面便四周看看,若沒人,兩人便相互捏捏手,捏得手指甲全發了白,才放開。在行軍車上,男兵女兵混坐到一塊,身上搭伙蓋件皮大衣,大衣下面全是捏得緊緊的一雙雙手。有次顆韌見一車人都睡著了,車顛得凶猛,把大衣全顛落,那一雙雙緊纏在一起的手都暴露出來。卻沒人看見,獨獨顆韌看見了。

    顆韌每晚是這樣忙碌的:它先跑進女兵宿捨,在床邊尋覓一陣,鼻子呼哧呼哧地嗅,然後叼起一只紅拖鞋(抑或是綠拖鞋、粉拖鞋、奶白拖鞋),飛快地向男兵宿捨跑。它不費事就找到了他——那個跟紅拖鞋的主人暗中火熱的男兵。顆韌仔細將女兵的拖鞋擱在男兵床下,既顯眼又不礙事。然後它連歇口氣都顧不上,立刻叼起那男兵的一只皮鞋(亦或棉鞋、膠鞋、舞鞋),再跑回女兵宿捨,將男鞋擺在那女相好床上。有時顆韌興致好,還會把鞋擱進被窩。再就是它心血來潮,不要鞋了,改成內褲或乳罩。

    到了內褲這一步,我們就不再敢偷偷甜蜜了。我們開始感到大禍臨頭。誰也沒往顆韌身上去想。開始大家都假裝是粗心,錯拿了別人東西,找個方便時間,把東西對換回來便是。久了,這樣的對換便給男女雙方造成一份額外的接觸。於是,混沌的大群體漸漸被分化成一雙一對,無論我們怎樣掩飾,怎樣矢口抵賴,這種成雙成對仍是一日比一日清晰。我們困惑極了,想不出自己的體己小物件怎麼會超越我們的控制,私奔到男兵那裡。我們甚至想到宿命和緣分之類的詮釋。當這樣奇事發生得愈加頻繁時,我們不再嘻嘻竊笑,我們感到它是個邪咒;它將我們行為中小小的不軌,甚至僅僅是意念中的犯規,無情地揭示出來。

    我們怎麼也沒想到顆韌。是它在忙死忙活地為我們扯皮條。它好心好意地揭露我們的青春萌動,同時出賣了我們那點可憐的秘密。它讓我們都變成了嗅來嗅去的狗,去嗅別人發情症候。沒有顆韌的揭示和出賣,我們的出軌應該是安全的。在把內褲和乳罩偷偷對換回來時,我們感到越來越逼近的危險。然而我們控制不住,這份額外的接觸刺激著我們作為少男少女的本能。

    在恐懼中,我們嘗試接吻,試探地將手伸到對方清一色的軍服下面。我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是顆韌這狗東西使我們一步步走到不能自拔的田地。

    顆韌也沒想到,它成全我們的同時也毀了我們。終於有一對人不顧死活了。半夜他倆悄悄溜出男女宿捨,爬進行軍車。我們也悄悄起身,馮隊長打頭,將那輛蒙著厚帆布的車包圍起來。

    黑暗中那車微微打顫。

    我們都清楚他倆正做的事,那是我們每個人都想做而不敢做的。只有讓他倆把事做到這一步,我們才會像一群觀看殺雞的猴子,被嚇破膽,從此安生。我們需要找出一對同伴來做刀下的雞。我們需要被好好嚇一嚇,讓青春在萌芽時死去。

    馮隊長更明白這一點,他的青春在二十年前就死光了。他捺住不斷刨腳的顆韌,看一眼表。他心沒狠到家,想多給他倆一點時間,讓他倆好歹穿上衣服。他從表上抬起臉,很難說那表情是痛苦還是惡毒。他說:小崔、李大個兒兩個同志,砍繩子!

    繩子一斷,車篷布刷啦落下來。裡面的一對男女像突然被剝出豆莢的兩條蟲子,蠕動尚未完全停止,只等人來消滅。那是很美麗很豐滿的兩條蟲子,在月光下尤其顯得通體純白。

    我們全傻了,仿佛那變成了蟲的男女士兵正是自己;那易受戳傷的肉體正是自己的。

    不准動!馮隊長的烏鴉音色越發威嚴:把衣服穿起來!

    誰也顧不上挑剔馮隊長兩句口令的嚴重矛盾。

    聽見沒有?穿上衣服!

    我們都不再看他倆。誰扯下自己的衣服砸向趙蓓。趙蓓嗚嗚地哭起來,赤裸的兩個肩膀在小周手裡亂抖。小周將那衣服披在她身上。

    女兵們把趙蓓攙回宿捨,她嗚嗚地又哭了一個鍾頭。天快亮時,她不哭了。聽見她翻紙,寫字,之後輕輕出了門。誰跟出去,不久就大叫:趙蓓你吃了什麼?都起來,跑出門,趙蓓已差不多了,嘴角溢出安眠藥的****,一直溢到耳根。

    趙蓓沒死成。拖到軍分區醫院給救了過來。但她不會回來了,很快要作為非常復員的案例被遣送回老家去。小周成了另一個人,養一臉胡子,看誰都兩眼殺氣。很少聽他講話,他有話只跟顆韌嘮嘮叨叨。

    一天,我們突然看見顆韌嘴裡叼著一只紫羅蘭色的拖鞋。這下全明白了。那是趙蓓和小周的事發生五天之後。

    只聽一聲喊:好哇!你這個狗東西!

    頓時喊聲喧囂起來:截住那狗東西!截住顆韌!

    顆韌抬起頭,發現我們個個全變了個人。它倒不捨得放棄那只拖鞋,盡管它預感到事情很不妙了。這回賊贓俱在,看它還往哪裡跑!

    顆韌在原地轉了個圈,鞋子掛在它嘴上。它眼裡的調皮沒了。它發現我們不是在和它逗,一張張緊逼過來的臉是鐵青的,像把它的兄姊吊起剝皮時的臉。它收縮起自己的身體,盡量縮得小些,尾巴沒了,脖子也沒了。

    它越來越看出我們來頭不善。我們收攏了包圍圈,在它眼裡,我們再次大起來,變得龐大如山。它頭頂的一片天漸漸給遮沒了。

    誰解下軍服上的皮帶,銅扣發出陰森的撞擊聲。那皮帶向顆韌飛去。顆韌痛得打了個滾。它從來沒嘗過這樣結實的痛。

    別讓它逃了……

    顆韌見我們所有的腿林立、交叉、成了網,它根本沒想逃。

    揍死它——都是它惹的事!

    腳也上來了,左邊一下,右邊一下,顆韌在中間翻滾跌爬。小周手裡被人塞了條皮帶。

    揍啊!這狗東西是個賊!人們慫恿小周。

    小周不動,土匪樣的臉很木訥。紫羅蘭的拖鞋是趙蓓的,她人永遠離開了,鞋永遠留下了。他從地上拾起鞋,不理睬我們的攛掇:還不揍死這賊娃子!……

    我們真正想說的是:揍死顆韌,我們那些秘密就從此被封存了;顆韌是那些秘密的惟一見證。我們拳腳齊下,揍得這麼狠是為了滅口。而顆韌仍是一臉懵懂。它不知道它叛賣了我們;它好心好意地撮合我們中的一雙一對,結果是毀了我們由偷雞摸狗得來的那點可憐的幸福。

    小周刷給了顆韌一皮帶。

    我們說:打得好!打死才好!

    小周沒等顆韌站穩又給它一腳。

    顆韌被踢出去老遠,竟然一聲不吭。勉強站穩後,它轉回臉。

    一線鮮血從它眼角流出來。它看我們這些殺氣騰騰的匠八從綠色變成了紅色。

    這狗是個奸細!

    狗漢奸!

    血色迷朦中,它見我們漸漸散開了。它不懂我們對它的判詞,但它曉得我們和它徹底反目。第二天清早出發,我們一個個板著臉從它身邊走過,它還想試探,將頭在我們身上蹭一蹭,而我們一點反應都沒有。哨音起,我們上了車,它剛把前爪搭上車梯,就挨了誰一腳,同時是冷冰冰的一聲喝:滾!

    它仰著臉,不敢相信我們就這樣遺棄了它。

    車開了。顆韌站在那裡,尾巴傷心地慢慢擺動。它望著我們兩輛行軍車駛進巨大一團晨霧。我們都裝沒看見它。我們絕不願承認這遺棄對於我們也同等痛苦。

    中午我們到達滬定兵站,突然看見顆韌立在大門邊。猜測是它被人收容了,新主人用車把它帶到這裡。然而它那一身紅色粉塵否定了前一個猜測:它是一路跟著我們的車輪跑來的。沿大渡河的路面上是半尺厚的喧騰紅土,稍動,路便升起紅煙般的細塵。它竟跑了五十公裡。

    我們絕不願承認心裡那陣酸疼的感動。

    它遠遠站著,看我們裝舞台,彼此大喊大叫地斗嘴、抬扛,就像沒有看見它。它試探地走向小周,一步一停,向那一堆它從小就熟悉的鼓靠攏。小周陰沉地忙碌著,仿佛他根本不記得這條風塵僕僕的狗是誰。

    小周的冷漠使顆韌止了步。在五米遠的地方,它看著他,又去看我們每一個人,誰偶爾看它一眼,它便趕緊擺一擺尾巴。

    我們絕不願與它稀裡糊塗講和。

    演出之後的夜餐,我們圍坐在一起吃著。都知道它在飯廳門口望著我們。也都知道它整整一天沒吃過東西。但誰也不吱聲,讓它眼巴巴地看,讓它尷尬而傷心地慢慢搖尾巴。這樣第二天它就不會再死皮賴臉跟著了。

    然而第二天它仍跟著。

    到了第三天,我們見它薄了許多,毛被塵土織成了網。這是最後一個兵站,過了它,就是通往成都的柏油大道。意思是,我們長達八個月的巡回演出告終了。絕不能讓這只喪家犬跟我們回營區,必須把我們與它的恩怨全了結在這裡。

    幾個往西藏去的軍校畢業生很快相上了顆韌。他們不知道它與我們的關系,圍住它,誇它神氣英俊。其中一人給了它一塊餅干,顆韌有氣無力地嗅嗅,慢慢地開始咀嚼。畢業生們已商量妥當,要帶這只沒主的狗去拉薩。他們滿眼鍾情地看它吃,像霸占了個女人一樣得意。

    我們都停下了化妝,瞪著畢業生們你一下我一下地撫摸顆韌。我們從不這樣狎暱地摸它。

    小周突然向他們走去。我們頓時明白小周去干嘛,一起跟在後面。

    嗨,狗是我們的。小周說,口氣比他的臉還匪。

    你們的?才怪了!看你們車先開進來,它後跑來的!親眼看到它跑來的!一個畢業生尖聲尖氣地說。

    另一個畢業生插嘴:看到我們的狗長得排場,就來訛詐!

    小周上下瞥他一眼:你們的狗?

    所有畢業生立刻形成結盟,異口同聲道:當然是我們的狗!

    小周轉向我們,說:聽到沒有:他們的狗!……

    你們的狗,怎不見你們喂它?他們中的一個四眼兒畢業生逮著理了。

    我們理虧地沉默著。

    就是嘛,這個狗差不多餓死了,另一個畢業生說:剛才我看見它在廚房後頭啃花生殼子!

    得承認,顆韌的消瘦是顯著的。我們不顧馮隊長換服裝!換服裝!的叫喊,和畢業生們熱烈地吵起來。不會兒,粗話也來了,拳腳也來了。

    馮隊長大發脾氣地把架給拉開了。他把我們往舞台那邊趕,我們回頭,見那四眼兒正在喂顆韌午餐肉罐頭。

    小周站住了,喊道:顆韌!……

    顆韌倏地抬起頭。它不動,連尾巴都不動。

    四眼兒還在努力勸餐,拿罐頭近一下遠一下地引逗它。畢業生們不知道這一聲呼喚對顆韌的意味。

    我們全叫起來:顆韌!

    它還是一動不動,尾巴卻輕輕動了,應答了我們。

    馮隊長說:誰再不聽命令,我處分他!……

    我們把手攏住嘴,一齊聲地:顆韌!我們叫著,根本聽不見馮隊長在婆婆媽媽威脅什麼。

    顆韌回來了,一頭扎進我們的群體。它挨個和我們和好,把它那狗味十足的吻印在我們手上、臉上、頭發上。隊伍裡馬上恢復了它那股略帶臭味的、十分溫暖的體臭。

    這樣,顆韌和我們更徹底諒解了。我們日子裡沒有了戀愛,沒有了青春,不能再沒有顆韌。

    顆韌進城半年後長成一條真正的藏獒,漂亮威風,尾巴也是沉甸甸的。它有餐桌那麼高了。它喜歡賣弄自己的高度,不喝它那食缽裡的水,而是將脖子伸到洗衣台上,張嘴去接水龍頭的水滴。它還喜歡向我們炫耀它的跑姿;馮隊長訓話時,它就從我們隊列的一頭往另一頭跑,每一步騰躍出一個完整的拋物線。漸漸地,軍區開始傳,演出隊改成馬戲團了——院裡不曉得養了頭什麼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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