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顆韌我們再沒丟過東西。過去我們什麼都丟,樂器、服裝、燈泡,丟得最多的是軍服。正是軍服時髦的年代,有時賊們偷不到完整的軍服,連爛成拖把的也偷走,剪下所有的紐扣再給我們扔回來。炊事班則是丟煤、丟米、丟味精。自從顆韌出現在演出隊營地,賊們也開始傳:演出隊那條大畜牲長得像狗,其實不曉得是啥子,凶得很!你一隻腳才跨過牆,它嘴就上來了!那嘴張開有小臉盆大!咬到就不放,給它一刀都不鬆口,硬是把褲子給你扯脫!
一個清晨我們見顆韌胸脯血淋淋地端坐在牆下,守著一碗鹹鴨蛋,嘴裡是大半截褲腿。幸虧它毛厚,胸大肌發達,刀傷得不深,小周拿根縫衣針消了毒,粗針大麻線把刀口就給它縫上了。
夏天,我們院外新蓋的小樓變成了幼兒園。常見巨大的司令員專車停在門口,從裡面出來個黃毛丫頭,瘦得像螞蚱,五六歲了還給人抱進抱出,那是司令員的孫女,腮幫子上永遠凸個球,不是糖果就是話梅,再不就是打蛔蟲的甜藥丸子。所有老師都撅著屁股跟在她後面,捏著喉嚨叫她蕉蕉(亦或嬌嬌)。
演出隊和幼兒園只是一條窄馬路之隔。那輛氣宇軒昂的專車一來,整條街的人都給堵得動不得。我們也只得等在門口,等那螞蚱公主起駕,才出得了門。
是個星期六,我們都請出兩小時假上街去洗澡,寄信,照相,辦理一個禮拜積下來的雜事。我們等得心起火,卻不敢罵司令員,連他的車和他的小公主也不敢罵。我們只有忍氣吞聲地看著蕉蕉被一個老師抱出來,轉遞給了警衛員。正要將她抱進車,她突然打打警衛員的腦殼,叫道:站住!
她看見了在我們中間的顆韌。她兩腿踢著警衛員的腦巴骨,表示要下來。這黃毛公主倒不像一般孩子那樣怕顆韌,或許她意識到天下人都該怕她的司令員爺爺,因此她就沒什麼可畏懼了。她停止咀嚼嘴裡的糖果,眼睛盯著我們這條剽悍俊氣的狗兄弟。
過來!蕉蕉說。神色認真而專橫。
顆韌不睬。它不懂司令員是什麼東西。
過來——哎,狗你過來!蕉蕉繼續命令,像她一貫命令那個塌鼻子警衛員。警衛員真的過來了,狗裡狗氣地對她笑,請她快上車,別惹這野蠻畜牲。
蕉蕉朝我們這邊走來,一邊從嘴裡摳出那嚼成了糞狀的巧克力,極不堪入目地托在小手心裡,朝顆韌遞過來。
顆韌感到噁心,兩隻前爪猛一退,別過臉去。它還不高興蕉蕉對它叫喚的聲調:哎,狗!你吃啊!它從沒見過這麼小個人有這麼一副無懼無畏的臉。
哎,你吃啊!吃啊!蕉蕉急了,伸手抓住顆韌的頸毛。顆韌的臉被揪變了形,眼睛給扯吊起來。
我們聽見不祥的嗚嗚聲從顆韌臟腑深處發出。
放了它!誰說。
就不!蕉蕉說。
它會咬你!
敢!
警衛員顛著腳來時已晚了。顆韌如響尾蛇般迅捷,甩開那暴虐的小手,同時咬在那甘蔗似的細胳膊上。
蕉蕉大叫一聲爺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的哭喊把一條街的居民都驚壞了。
顆韌並不知道自己闖下的塌天之禍,冷傲地走到一邊,看著整個世界兵慌馬亂圍著公主忙。它聽我們嚷成一片:送醫……快找……院急救……犬咬藥……室去……打電……怕是狂……話給可……犬症……令員……叫救命……狂犬症……車快來不然……電話占……司令員……線,鬼醫生談戀愛去了……司令員來了……
司令員來時,顆韌已被我們藏好。怕它出聲,我們給塞了四粒安眠藥,加上些燒酒。司令員大罵著走進大門時,顆韌已裹在毯子裡睡得比死還安靜。
我們全體站得像一根根木樁,屁股夾得生疼。司令員個頭不高,肚子也不像其他首長那麼大。他站在我們隊伍前面,眉毛是惟一動作的地方。那眉毛威嚴果敢,像兩枝黑白狼毫混制的大毛筆。
狗在哪裡?他拿眉毛把我們全隊掃一遍。
不吭聲,連鼻息都沒有。
那隻狗在哪裡?嗯?司令員大發雷霆。
我們中的誰壯了膽說:不曉得……
馮隊長向司令員打個千兒:我剛才找過了——樓上樓下都找了,不知它跑哪兒去了。
司令員說:屁話。誰把它藏了。
馮隊長笑笑:藏是藏不住的,您想想,那是個活畜牲,不動它至少會叫……
司令員想了片刻,認為馮隊長有點道理。馮隊長並不知道我們的勾當。司令員這時意識到如此與我們理論下去也失體統,更失他的將軍風度。他準備撤了。臨走,他懇切由衷地歎口氣,說:像什麼話?我們是人民的軍隊,是工農子弟兵!搞出什麼名堂來了?鬥雞走狗,這不成了舊中國的軍閥了?兵痞了?……幸虧咬的是我的孩子,要是咬了老百姓,普通人家的孩子,怎麼向人民交待?嗯?
我們心情沉重地目送司令員進了那輛黑色的巨型轎車。事情的確鬧大了,我們停止了練功、排練,整天地集體禁閉,檢討我們的思想墮落。司令員給三天限期,如果我們不交出顆韌,他就撤馮隊長的職,解散演出隊。
第三天早晨,馮隊長集合全隊,向我們宣佈:中午時分,司令員將派半個警衛班來逮捕顆韌,然後帶它到郊區靶場去執行槍決。
馮隊長說:我們是軍人,服從命令聽指揮是天職,……
我們不再聽他下面的訓誡,整個隊列將臉朝向左邊——左邊有個大沙坑,供我們練跳板的,此時顆韌正在那兒嬉沙,嬉得一頭一身,又不時興高采烈地跳出來,將沙抖掉。這是它來內地的第一個夏天,架不住炎熱,便常常拱進沙的深處,貪點陰涼。它漸漸留心到我們都在看它,也覺出我們目光所含的水分,它動作慢下來,最後停了,與我們面面相覷。
它不知道自己十六個月的生命將截止在今天。
馮隊長裝作看不見我們心碎的沉默,裝作聽不見小周被淚水噎得直喘。他佈置著屠殺計劃:小周,你負責把狗籠頭給它套上,再綁住它的爪子。……小周,聽見沒有?它要再咬人我記你大過!
小周哼了一聲。
別打什麼餿主意,我告訴你們,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司令員是要見狗皮的……都聽清楚沒有?
我們都哼一聲。
顆韌覺出什麼不對勁,試探地看著我們每一張臉,慢慢走到隊伍跟前。
你們那點花招我全知道——什麼餵它安眠藥啦,送它到親戚老表家避一陣啦。告訴你們,馮隊長手指頭點著我們,臉上出現一絲慘笑:今天是沒門兒!收起你們所有的花招!
顆韌發現這一絲慘笑使馮隊長的臉好看起來,它走過去,忽然伸出舌頭,在馮隊長手上舔了舔。這是它第一次舔這只乾巴巴的、沒太多特長只善於行軍禮的手。馮隊長的臉一陣輕微痙攣。顆韌突至的溫情使他出現了瞬間的自我迷失。但他畢竟是二十幾年的老軍人,他定下來,踢了顆韌一腳,那麼不屑,彷彿它已不是個活物。
顆韌給踢得踉蹌一步,定住神,稍稍偏過臉望著馮隊長。那樣子像似信非信,因為馮隊長在踢的這一腳裡流露的無奈,它感受到了。
午飯時我們的胃像是死了。小周把他那份菜裡的兩塊肉放進顆韌的食缽,我們都如此做了。顆韌一面吃一面不放心地回頭看完全呆掉的我們。它看見我們的軍裝清一色地破舊,我們十六七歲的臉上,有種認命之後的沉靜。
我們都看著顆韌,想著它十六個月的生命中究竟有多少歡樂。我們想起它如何圍著那只苗條的小母狗不亦樂乎,以及它們永別時它怎樣捶胸頓足。
我們無表情地拍著它大而豐滿的腦袋,它並不認識小周手上的狗籠頭,但它毫無抗拒地任小周擺佈,半是習慣,半是信賴。就像我們戴上軍帽穿上軍服的那一刻,充滿信賴地向馮隊長交付出自由與獨立。
直到它看見自己的手腳被緊緊縛住時,顆韌才意識到它對我們過分信賴了。它眼睛大了起來,漸漸被惶恐膨脹了。它的嘴開始在籠頭下面甩動。發出尖細的質疑。隨後它越來越猛烈地掙扭,將嘴上的籠頭往地上砸,有兩回它竟站立起來,以那縛到一塊的四肢,卻畢竟站不住,一截木頭似的倒下。它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對他,將眼睛在我們每一張臉上盯一會。
我們都不想讓它看清自己,逐步向後退去。
顆韌越來越孤獨地躺在院子中央,眼睛呆了,冷了,牙齒流出的血沾濕了它一側臉。
一個下午等掉了,警衛團沒人來。顆韌就那麼白白被綁住,它厚實的毛被滾滿土,變成了另一種顏色。
我們都陪著它,像它一樣希望這一切快些結束。馮隊長來叫我們去政治學習,一個也叫不動。他正要耍威風,但及時收住了:他突然見這群十六七歲的兵不是素來的我們,每人眼裡都有沉默的瘋狂,跟此刻的顆韌一模一樣。馮隊長怕我們咬他,悄悄退去。
下午四點多,那個拉糞的大爺來了,見我們和狗的情形,便走上來,摸兩把顆韌。
你們不要它就給我吧。大爺說。
我們馬上還了陽,對大爺七嘴八舌:大爺,你帶走!馬上帶走,不然就要給警衛團拉去槍斃了!……
它咬人?大爺問。
不咬不咬!小周說。
那它犯啥子法了?
大爺,我擔保它不咬你!小周懇求地看著這黑瘦老農。
曉得它是條好狗——種氣好!大爺又拍拍顆韌,摸到它被縛的腳上:拴我們做啥子,我們又不咬人。他絮叨著,開始動手給顆韌鬆綁。
顆韌的眼神融化了,看著大爺。
有緣分喲,是不是?大爺問顆韌,把我們拴這樣緊,把我們當反革命拴喲!……
我們都感到解凍般的綿軟,如同我們全體得救了,如同我們全體要跟這貧窮孤苦的大爺家去。
小周也湊上去幫大爺解繩。我們對大爺囑咐顆韌的生活習性,還一再囑咐大爺帶些剩菜飯走:一向是我們吃什麼顆韌吃什麼。
大爺一一答應著。也答應我們過年節去看顆韌。
繩子就是解不開。我們幾個女兵跑回宿舍找剪子。剪子來了,卻見五六名全副武裝的大兵衝進院子,說是要馬上帶顆韌去行刑。
馮隊長不高興了,白起眼問他們:你們早幹啥去了?
小周說:狗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是這個大爺的了!
管它是誰的狗,司令員命令我們今天處死它!兵中間的班長說。
狗是大爺的了!我們一起叫囂起來:怎麼能殺人家老百姓的狗!……
你們不要跟我講,去跟司令員講!班長說。
大爺傻在那裡。
小周對他說:大爺,你帶走!天王老子來了,我們擔當就是了!
班長冷笑:唉,我們是來執行命令的,哪個不讓我們執行,我們是丈人舅子統不認。他對幾個兵擺頭:去,拉上狗走路!
大兵上來了,小周擋住他們:不准動它——它是老百姓的狗……
我們全造了反,嚷道:對嘛,打老百姓的狗,是犯軍紀的……
打老百姓的狗,就是打老百姓!
班長不理會我們,只管指揮那幾個兵逮狗。
顆韌明白它再不逃就完了。它用盡全身氣力掙斷了最後一圈繩索,站立起來。
我們看見它渾身毛聳立,變得驚人地龐大。
大爺也沒想到它有這樣大,怔地張開嘴。
顆韌向門口跑去,我們的心都跟著。大兵們直咋呼,並不敢跟顆韌交鋒。班長邊跑邊將衝鋒鎗扯到胸前。
不准讓它跑到街上!……班長喊,上了街就不要想逮它回來了!……
顆韌閃過一個又一個堵截它的兵。
開槍!****媽你們的槍是軟傢伙!……
班長槍響了。已跑到門台階上的顆韌愣住。它想再看我們一眼,再看小週一眼。它不知道自己半個身子已經被打掉了,那美麗豪華的尾巴瞬間便泡在血裡。疼痛遠遠地過來了;死亡遠遠地過來了,顆韌就那樣拖著殘破的後半截身體,血淋淋地站立著。它什麼都明白了。
我們全發出顆韌的慘叫。因為顆韌一聲不響地倒下去。它在自己的血裡沐浴,疼痛已輾上了它的知覺——它觸電般地大幅度彈動。
小周白著臉奔過去。他一點人的聲音都沒有了,他喊:你先人板板——你補它一槍!他扯著班長。
班長說:老子只有二十發子彈!……
小周就像聽不見:行個好補它一槍!
顆韌見是小周,黏在血中的尾巴動了動。它什麼都明白了:我們這群士兵和它這條狗。
小周從一名兵手裡抓過槍。
顆韌知道這是為它好。它的臉變得像趙蓓一樣溫順。它閉上眼,那麼習慣,那麼信賴。
小周餵了它一顆子彈。我們靜下來;一切精神心靈的抽搐都停止了。一塊夕陽降落在寧靜的院子裡。
大爺吱嘎吱嘎拉著糞車走了。
小週年底復員。他臨走的那天早上,我們坐在一塊吃早飯。我們中的誰講起自己的夢,夢裡有趙蓓,還有顆韌。小周知道他撒謊。我們都知道他撒謊。顆韌和趙蓓從來不肯到我們軍營的夢裡來。不過我們還是認真地聽他講完了這個有頭有尾、過分完整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