顆韌得忘掉許許多多我們的劣跡才能這樣拿出命來跑。它得忘掉我們把它的兄姊投進嘟嘟響的鍋裡,忘掉它母親被壓成扁薄一片的身體,以及從那身體兩端顫顫翹起的頭和尾——那樣慘烈的永別姿勢。它必須忘了我們中的誰沒輕沒重地扯它的耳朵,揪它的尾巴,逼它去嗅一隻巨大的半死老鼠。那老鼠高頻率的吱吱叫聲,那油膩的暗灰皮毛,以及它鮮紅紅的嘴和眼都讓顆韌噁心得渾身發冷。老鼠吱吱叫時齜出的長形門齒使顆韌感到醜惡比凶悍更令它戰慄。顆韌記得它怎樣把屁股向後扯,將下巴往胸口藏,卻仍然拗不過我們,我們已將顆韌的臉捺到老鼠鼻尖上了。顆韌的胸膛裡發出沉悶的聲響,這響是向我們表示:它對我們的作弄受夠了,它肉體深處出現了咬人噬血的衝動。而我們卻毫不懂它,一個勁歡叫:快看狗逮耗子!快看狗逮耗子!
顆韌最需下力忘掉的是它的鼻子在腥臭的老鼠臉上一擦而過,猛甩掉了扯緊它的手。那手幾乎感到了顆韌那兇猛的撕咬。它當然不會真咬,它只以這逼真的咬噬動作來警告我們:狗畢竟是狗。狗沒有義務維持理性,而人有這義務。而我們誰也不懂它那一觸即發、一發就將不可收拾的反叛。我們被它反常的樣子逗得樂透了,說:看來好狗是不逮耗子!
逮耗子的是婆娘狗,我們顆韌是狗漢子!
這狗日的比人還倔!
把耗子煮煮,擱點作料,給顆韌當飯吃,看它還倔不倔……
顆韌轉過頭,拿屁股對著我們笑歪了的臉。它覺得我們無聊空乏透頂,它這條狗就讓我們囉嗦成這樣。
顆韌吃力地在忘卻那一切。
它跑下公路最後一道彎彎時,眼前出現幾盞黃融融的燈火。那就是兵站。所有兵站的房舍幾乎一模一樣。最靠公路的一間小房是值班室。我們演出隊的車每進一個兵站,都是從這小房跑出個戴紅袖章的人來跟馮隊長握手,嘴裡硬邦邦地說:某某兵站值勤排長向演出隊敬禮!然後這排長會跑進兵站,小聲喊:來了一車豬啊,又要弄吃的啊!
顆韌叫幾聲,沒人應,大門緊閉著。它繞著鐵絲網跑,想找隙口鑽進去。鐵絲網很嚴實,顆韌整整轉了一圈,沒找著一點破綻。它開始刨雪。雪低下去,一根木樁下出現了縫隙。顆韌塌下腰,伸長肩背一點點往裡鑽,幾乎成功了,卻發現脖子上的舞鞋帶被鐵網掛住,任它怎樣甩頭,也掙不脫身。飢餓和寒冷消耗了顆韌一半生命,剛才的疾跑則消耗了另一半,顆韌突然覺得一陣鋪天蓋地的疲倦。它不知那樣臥了多久,貼地皮而來的風雪一刀一刀拉過它的臉,它濕透的皮毛被凍硬,刺毫一樣根根乍立起來。它最後的體溫在流失。
顆韌想到自己的藏獒家族,有與狼戰死的,有被人殺害的,卻從未有過死於寒冷的。想到這兒它使勁睜開眼,緊扣牙關,再做最後一次掙扭。光噹一聲,那木樁子被它扯倒了。
而值班室的黃燈火一動不動。沒人聽見顆韌垂死的掙扎和完全嘶啞的吠叫。
顆韌感到自己六個月的生命在冷卻。它最後的念頭是想我們這幾十條嗓門對它粗野的暱稱:顆韌這狗東西。
在雪山上的我們把所有的道具箱、樂器箱、服裝箱都澆上汽油,點燃,燒了四大蓬篝火。半邊山都烤化了,還燒掉誰半根辮子。總算沒讓誰凍死。這四蓬沖天大火把山頂二十公里外的道班驚醒,他們給山下兵站發了電報。兵站派車把我們接下山時,才發現倒掉的木樁和被雪埋完的顆韌。
小周把顆韌揣在自己棉被裡,跟他貼著肉。
誰說:它死個球了。
小周說:死了我也抱它。
誰又說:咦,小周那狗日的哭了。
小周說:你先人才哭。
我們女兵也都跑來看顆韌,不吱聲地坐一會,觸觸它冰涼的鼻尖,捏一把它厚實闊大的前爪。我們一下子想起顆韌從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誰把它耳朵掀起,輕聲叫:顆韌,顆韌,顆韌……
叫得幾個女兵都抽鼻子。
下半夜三點了。小周突然把演出隊的衛生員叫醒。
給顆韌打一針興奮劑!
衛生員說:去你的。死都死得硬翹翹的了!
它心還在跳!你摸——
衛生員的手給小周硬拉去,揣到他棉被裡。衛生員忙應付地說:在跳、在跳。
那你快起來給它打一針興奮劑!
我不打。我沒給狗打過針,慢說是死狗。
它沒死!
小周你再發神經,我叫隊長啦!衛生員說。
小周見他頭一倒又睡著,忙把他那隻大藥箱拎跑了。我們女兵都等在門外,馬上擁著小周進了兵站飯廳。炭火先就生起,一股熱烘烘的炭氣吹浮起我們的頭髮梢。
末席提琴手趙蓓繃緊臉,蒼白細小的手上舉著一支針管。她在顆韌的前爪上找了個地方,只見她嘴唇一下沒了。針戳進去,顆韌仍是不動。我們沒一個人說話。眨眼都怕驚動趙蓓。
好了。趙蓓說,嘴唇被放出來。
小周看她一眼,馬上又去看顆韌。他對我們說:你們還不去睡。假如這一針失敗,他不願我們打攪他的哀傷。
顆韌真的活轉來。不知歸功於興奮劑還是小周的體溫。小週一覺醒來,顆韌正臥在那兒瞪著他。小周說:顆韌你個狗東西嚇死老子了!顆韌眨一下眼,咂幾下嘴,它懂得自己的起死回生。它也曉得,我們都為它流了淚,為它一宿未眠。小周領著它走來時,我們正在列隊出早操,幾十雙腳踏出一個節奏,像部機器。我們把操令喊成:顆韌、顆韌。
從此顆韌對我們這些兵有了新認識。它開始寬恕我們對它作下的所有的惡。它從此懂得了我們這些穿清一色軍服的男女都有藏得很仔細的溫柔。顆韌懂得它對於我們來說,並不是一條無關緊要的畜牲,我們是看重它的,我們在它身上施與一份多餘的情感。之所以多餘,是因為我們是作為士兵活著,而不是作為人活著;我們相互間不能親密,只得拿它親密,這親密到它身上往往已過火,已變態,成了暴虐。它從此理解了這暴虐中的溫柔。
雪暴把我們困住了,在這個小兵站一呆四天。從兵站炭窯跑來一隻柴瘦的狗,和顆韌咬了一整天的架。第二天兩條狗就不是真咬了。邊咬邊舒服得哼哼。瘦狗有張瓜子臉,有雙單風眼,還有三寸金蓮尖尖小腳。我們都說這狗又難看,又騷情。不過顆韌認為它又漂亮又聰明。它高度只齊顆韌的肩膀,不是把嘴伸到顆韌胳肢窩裡,就是伸到它的胯下。顆韌享受地瞇上眼,我們叫它,它只睜一隻眼看看我們。
顆韌,過來,不准理那個小破鞋!誰說。
它把尾巴尖輕輕捲一捲。它不懂小破鞋,也不懂我們心裡慢慢發酵的妒嫉。它奇怪地發現當它和瘦狗一起在雪原上歡快地追逐時,我們眼裡綠色的陰狠。我們團出堅實的雪球向瘦狗砸去,瘦狗左躲右閃,蛇一樣擰著細腰。顆韌覺得它簡直優美得像我們女兵在台上舞蹈。
瘦狗被砸中,難看地撇一下腿,接著便飛似的逃了。顆韌也想跟了去。卻不敢,苦著臉向大吼大叫的我們跑回來。
誰扔給它一塊很大的肉骨頭,想進一步籠絡它。
瘦狗在很遠的地方站著,身體掩在一棵樹後,只露一張瓜子臉。完全是個偷漢的小寡婦。
顆韌將骨頭翻過來調過去地看,又看看我們。它發現我們結束了午餐,要去裝舞台了。沒有一個注意它,它叼起那塊肉骨頭走了兩步試試,沒人追,便撇開腿向瘦狗跑去。瘦狗齜開嘴笑了,哈哧哈哧地迎上來。
它倆不知道我們的詭計。瘦狗則一脫離樹的掩護,我們的雪球如總攻的炮彈一樣齊發。瘦狗給砸得幾乎失去了狗形;尾巴在襠裡夾沒了,耳朵塌下,緊緊貼著臉。
顆韌怔得張開嘴,骨頭落在地上。
它聽我們笑,聽我們說:來勾引我們顆韌!顆韌才多大,才六個月!
看它那死樣,一身給跳蚤都咬干了!
勾引倒不怕,怕它過一身跳蚤給顆韌……
我們以為顆韌被制住了,卻不知顆韌從此每夜跑五六公里到炭窯去幽會瘦狗。我們發現時顆韌已是一身跳蚤。我們給它洗了澡,篦了毛,關它在房裡,隨它怎麼叫也不放它出去。下半夜不止顆韌在叫,門外那條瘦狗在長一聲短一聲地呻喚,喚得顆韌在裡面又跳腳又撞頭。它只聽瘦狗喚痛,卻不知痛從哪來的。
我們當然知道。都是我們佈置的。
清早我們跑出房,見那只捕兔夾子給瘦狗拖了兩尺遠。那三寸金蓮給夾斷了,血滴凍成了黑色。顆韌跑到瘦狗面前,瘦狗的媚眼也不媚了,半死一樣略略翻白。
顆韌急急忙忙圍著它奔走,不時看我們。我們正裝行軍車,準備出發,全是一副顧不上的表情。顆韌繞著瘦狗越走越快,腳還不斷打跌。我們不知道那是狗捶胸頓足的樣子;那是顆韌痛苦、絕望得要瘋的樣子。
顆韌這時聽見尖利而悠長的出發哨音。
瘦狗嘴邊湧出白沫,下巴沉進雪裡。
顆韌看著我們。我們全坐上車,對它嚷:顆韌,還不死上來!……
它終於上了車,一聲不吭,眼睛發愣。馮隊長那聲烏鴉叫都沒驚動它。
顆韌一直愣著,沒有回頭。它明白它已失去瘦狗,它不能再失去我們。
過了康定再往東,雪變成了雨。海拔低下來,顆韌趴在小的鼓邊上看我們演出,它發現我們的動作都大了許多,跳舞時蹦得老高,似乎不肯落下來。
這是個大站,我們要演出七場,此外是開會,練功。
一早顆韌見小周拎著樂譜架和鼓槌兒往兵站馬棚走,頭在兩肩之間游來游去。突然他頭不游了;他正對面走來了趙蓓。趙蓓也在這一瞬矯正了羅圈腿。小周看她一眼,她看小週一眼。兩人擦肩而過,小周再看她一眼,她又還小週一眼。
小周開始照樂譜練鼓,兩個鼓槌兒繫在大腿上。從每一記的輕重,他能判斷鼓音的強弱。顆韌發現他今天不像往日那樣,一敲就搖頭晃腦。今天他敲一會就停下,轉過臉,眼睛去找什麼。趙蓓的琴音給風刮過來刮過去,小周不知道她在哪裡。
顆韌觀察他的每一舉動。等他轉回臉發現顆韌洞悉的目光。他順手給它一槌,說:滾。
等小周把頭再一次轉回,見枯了的絲瓜架後面兩個人走過來。他倆半藏半漢,一把大提琴夾在胳肢窩下面。
小周問:老鄉,你琴哪找的?
老鄉說:偷的。就在那邊一個大車上還有!兩人說著,大模大樣跨上嫠牛。
顆韌感到小周在它背上拍的那記很重。小周說:顆韌,不准那兩個龜兒子跑!去咬死他們……
顆韌沒等他說完已躥出去,跑得四腿拉直。它追到那兩匹嫠牛前面,把身子橫在路上。小周解下一匹馬,現學上馬、使戟,嘴裡嘟嚷著驅馬口令和咒罵,也追上來。
兩個老鄉策嫠牛輪流和顆韌糾纏又輪流擺脫它。小周喊:咬他腳!咬他腳!
顆韌不知聽指揮,撲到哪是哪,咬一口是一口。
咬他腳——笨蛋!
顆韌見歪歪扭扭跑來的馬背上,小周忽高忽低,臉容給顛得散一會、聚一會。眼看馬迫近了,卻一個跳躍把小周甩下來。
顆韌一愣,舌頭還留在嘴外。馬拖著小周拐下了小路。顆韌沒興致再去追那倆人,愣在那兒看小周究竟怎麼了。它不懂這叫套蹬,是頂危險的騎馬事故。
馬向河灘跑,被倒掛的小周還不出一點聲,兩隻眼翻著,身體被拖得像條大死魚。
河灘枯了,淨是石蛋兒。顆韌聽見小周的腦勺在一塊大石蛋兒磕得崩脆一聲,石蛋上就出現一道血槽。顆韌認得血。它發狂地對馬叫著。它的聲音突然變了,不再像犬吠,而像是轟轟的雷。
馬在顆韌嗓音變的一剎那跑慢了,然後停住。顆韌喘得呼呼的,看看馬,又看看沒動靜的小周。馬這時看見不遠處的草,便拖著小周往那兒跑,顆韌喝斥一聲,馬只得止步。顆韌開始渾身上下拱小周,他仍是條死魚。顆韌一樣樣撿回他沿途落下的東西:鋼筆、帽子、鞋,它將東西一一擺在小週身邊,想了想,叼起一隻鞋便往兵站跑。
它跑到一垛柴後面,趙蓓正在練琴。它把前爪往她肩上一搭,嗓子眼裡怪響。
死狗,瘋!趙蓓說。她不懂它那滿嘴的話。
它扯一扯頸子,嗚地一聲。顆韌好久沒這樣淒慘地啼叫了。趙蓓頓時停住琴弓,扭頭看它。這才看見它叼來的那只鞋。她認出這草綠的,無任何特徵的軍用膠鞋是小周的。
顆韌見她捧著鞋發怔。它上前扯扯她的衣袖,同時忙亂地踏動四爪。
趙蓓跟著顆韌跑到河灘,齊人深的雜草裡有匹安詳啃草的馬。再近些,見草裡升起個人。
趙蓓叫:小周!
聽叫,那人又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