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腹上有細密精緻的褶皺,對於如此的一副空癟腔膛,這塊皮膚寬大得過分了。無定沒有去看他的臉,那張臉已朽了,似乎早該被他自己作為垃圾處理掉了。對於那張臉,不幸該是種讚美的形容。無定也沒去聽副教授趙斌口若懸河地讚美這具人體作為老年男性的典型性、豐富性——胸如何佝僂,肩如何抽聳著,兩胯如何前送,臉如何繁複,如何如何如何地,這具人體誇張、濃縮了勞苦謙卑的衰老,一種豐富的不幸。這具人體本身自然地充滿柯洛惠支(註:柯洛惠支是德國版畫家)式的複雜、枯澀的線條。這具人體上的每根線條都應激起你們的聯想,激起你們表現,而不單是再現的情緒。想想羅丹的老妓女,往往,高一層的審美,恰是審丑。
趙副教授沒住口,所有鉛筆在紙上沙沙沙起來。
這時一個女同學搬了畫架和椅子到無定身邊。
行行好,跟我換個位子!她說,以膝抵抵他的膝。所有女生除了求愛,什麼都向無定求。
無定將自己的家什挪了挪,騰出足夠的地盤。他在紙上不知所云地塗了幾筆,又伏下身去磨鉛筆。
你那鉛筆有什麼毛病?怎麼磨個沒完?女生問,撫了下無定的肩。用我的吧,再磨一堂課就磨過去啦。
無定仍是佝在那裡磨,問那女生:你不是搶先霸了個好位子嗎?幹嗎又挪這兒來?
啊呀!女生低聲說:你沒湊近,老頭身上那股味喲,不知他這輩子可進過澡堂子!……
無定瞅瞅她:你是祝志霞愛委會祝雪峰(即祝志霞愛國衛生委員會祝雪峰)的?
那一堂課他真的是磨鉛筆磨掉了。水泥地面讓他磨黑一大片。回到家,爸抖著那張沒幾道筆畫的作業,傷心透頂,說兒子像他一樣和藝術發生了一場大誤會。無定等他怨。怨足了,無定問:起初他不是不願幹嗎?
爸當然懂他指什麼。後來總是開了竅吧。有天他自己拐搭拐搭上樓來敲門,說他孫子滿了服役期,從部隊回來了,想搬出去單過。跟他爺爺伸手,說沒錢買電視機、洗衣機,進口傢俱,討不來媳婦。所以,老頭求我還把那十塊一鐘頭的差事給他。
無定悶聲走開了。陽台上一站,恰恰又看見老頭在蹦跳著追逐一張牛皮紙:它靜伏著等他接近,卻在他幾乎捕住它時,它突然振翅一般揚起、飄遠。
高一層審美?無定齜牙咧嘴對這全新的概念笑了。那時的醜,是徹頭徹尾的醜,是宿命的醜。那醜醜得多麼悲慘,因為它絕對沒任何轉機和選擇地丑著。它只得那樣醜著,否則就什麼都不存在了。丑是惟一證實他存在的質地。
巧巧生孩子那年,爸中了風,癱了半年便尋母親去了。從爸的癱到死,從孩子的出生到學語,巧巧從巧巧變成了老婆。巧巧不在了,剩的只是個臃腫、暴躁,把鈔票擰出水來、一肚子惡毒牢騷的老婆。半鍋粥餿了,她便會痛心得像經歷倒閉破產。她喊:除了畫畫,屁用也沒有!掙這點錢只能買這麼個破冰箱,冷冷熱熱任它性子來……
嘩啦!她將餿掉的稀飯從陽台倒下去,樓下的咒罵立刻騰空而起。聽老婆不理虧的道歉,無定理虧著伸頭看去。老頭一身一臉白花花披掛著飯粒,正揉眼。當看清缺德的是無定家人,他改了臉也改了口:沒事,沒事!
無定打了盆水,扔塊毛巾進去,下了樓。大爺,您擦一把吧。
不礙事兒。扒垃圾到底是個髒……老頭一笑,嘴陷成個暗窟窿。
無定不顧他躲閃,還是替他擦淨了頭上、背上的稀飯。老婆沒表情地從陽台上俯視他們。等無定幹完,她說:唉,那毛巾你別往家拿了,扔了吧。
老頭拐搭拐搭干他的活兒去了,無定老婆的話不知他是真沒聽見還是不願聽見。無定剛要走,老頭回過頭,拿爛得水汲汲的眼看無定一會,說:你出息了,跟你爸一樣教大學了。我小臭兒也出息了,要娶媳婦了。現在的媳婦都得要鋼琴。就跟我們年輕那時候,媳婦們都得要彩禮一樣。沒彩禮,娶不上什麼體面媳婦。他頓住,目光似乎在無定臉上找著了一個虛無的焦點。一個鋼琴得五千吧。五千塊吶。
無定拿不出話來說。他都不知自己此生此世跟那個五千塊可有緣。等他正要轉身進樓門,老頭叫住他。
有事嗎,大爺?
老頭兩片嘴唇啟開著,看得出結了滿嘴的話。他若想跟我借錢,我老婆今晚就不讓我進門了。
孩子,大爺是看著你從這麼點,長到這麼點,又長到這麼點。他手比畫著。
無定想,這下我逃不掉了。這時敘起舊,還能是什麼好兆頭?大爺,您知道,我其實……不比您……他想說:他自己也不闊到哪兒去。但話梗阻了。他撤下兩個嘴角,希望老頭明白沒出口的半截話。
瞧,你現在替了你爸的職位了。老頭說,眼神在見風使舵:我在想,你還能不能給大爺找那份差事,就是你爸早先找給我的那份兒。小臭兒的一房間家什都是靠那份差事掙來的。
大爺,可現在……
你不用說,我知道我現在老得就剩下渣兒了,走了樣了,沒法看了。你跟學校說說,要是給別人十塊,給我八塊就成。
我是說大爺,您上了這把歲數,硬站幾個鐘頭,哪兒站得住呢?!
站得住站得住!別說幾個鐘頭,就是幾天也站得住;不是能站出錢來嗎?你幫我說說,給七塊也行!
而無定為他爭取到的價碼是十五元一小時。極散淡的一個無定不懂自己在討價還價時的激昂來自何處:對他自己的利益,他是一向任人宰割。老頭一下在學校變得供不應求起來,因為無定父親的審丑說莫名其妙地熱起來。一個頂信仰頂忠實於這個審丑原則的學生在全國美展中得了一等獎。許多雜誌都刊出了這個審丑創舉。大的畫幅上,那丑濃烈,逼真得讓人噁心。
晚秋,老頭又出現在灰色的風裡,顛顛簸簸追逐一塊在風中輕捷打旋的透明塑料膜。他對無定說,小臭兒有了鋼琴,也有了媳婦。他們交談的時間裡,無定突然發現不少陽台上出現了人。人陰沉地,默默地俯視著他們。準確些說,俯視老頭。每張臉都板硬,盛著或顯著或含蓄的噁心。
那之後,無定再也沒見過老頭,因為他把收垃圾的時間改在了天亮前。又一年,有朋友告訴無定,眼下有外國人和海外華僑買畫。這天他被介紹到一個捐商家。敲開門,裡面男主人對他叫:哎呀,是你呀!不認識我啦?無定惺忪著眼笑笑。這笑讓對方怎麼以為都行。男主人身後是一屋錚亮的傢俱,錚亮的各大件兒,錚亮的鋼琴,錚亮的一個女人。
你媽給過我一塊冰糖呢,那時糖多金貴?忘啦?
無定明白了,面前這個雙下巴,頭開始拔頂的男人是小臭兒。
快請進,快請進!唉,咱家來稀客啦!他對女人說。
無定在一坐一陷的寬大沙發上落下屁股,挺寒酸地把幾張畫靠在茶几腿上。一會兒,他見這個用鋼琴換來的媳婦端茶上來。她的十根除了血紅指甲、生來就相宜於各類戒指的手指若擱在鋼琴鍵上,將不知誰諷刺誰。
這幾張畫……
先不談生意,先吃飯!哥兒們多少年了!小臭兒揚聲笑起來,這笑聲預兆了他日後豪爽、無恥以及發胖的程度。包了三鮮餡兒,正下著。冰箱裡我存了青島的啤酒。瞅你趕得這個巧!
這時有人輕輕叩門。媳婦從了望孔看出去,以大腳趾觸地退回來:你爺爺!
我哪兒來的爺爺?他老臉不要,我可要臉!小臭兒說。起身囑咐媳婦:先不開飯,不然他下回專趕吃飯時間來!你就告訴他我不在家。他轉臉向無定,笑又回來了:拿上你的畫,咱們上臥室談。
無定跟著進了臥室,小臭兒將門掛個死。無定想說,老頭活不了太久,不必這樣對他。但無定什麼也沒說。如今人們就這樣對待風燭殘年的老人。無定早習慣世上一切不公道。
客廳裡傳來一清亮一渾沌兩副嗓音。
臭兒又不在嗎?老也沒見他,想得慌。
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回來!
那我多等會兒。
唉唉!……您老別往那兒坐,那沙發是新的!您坐這兒吧!……
前兒,我拾了這麼個小銅佛爺,就給小臭兒拿來了。
這值什麼錢呀,您老也是的,什麼都往我們家拿。挺不衛生的,您拿回去吧。
沒準小臭兒喜歡……
無定早沒了談生意的心思。他想告訴小臭兒,是他父親和他給老頭兒找了那份差事,缺德也好,積德也好,要怪罪就怪罪他們父子好了。但他一個字也不想說,心墜得他累。一小時之後,老頭走了。倆人出臥室時聽媳婦叫喚:一鍋三鮮餃子捂在鍋裡的時間太長,全漚爛了,成漿了。
無定客氣而堅決地在他們擺開飯桌時離開了。不久,學校會計科的人告訴無定,老頭的計時工資算錯了,少付了他百把塊錢,無定揣了錢,從夏天到冬天,那錢還在他手裡。他無論起得多早,老頭都是來過又走了,垃圾箱全被掏淨。
無定從學校找到了老頭的合同,那上面有他的地址。某街三百四十一號。街是條偏街。在城郊。正化雪,無定一雙布底棉鞋很快重起來。街兩邊的房子門臉都不大,所以沒費多少時間,無定便找著了三百四十號,聽人說,這是這條街的最後一個號碼,根本沒有三百四十一號。人指指遠處說:再往前就是菜田了,郵差到這裡就往回拐了。
無定回到家,納悶了一些時間,漸漸忘淡了。直到有天老婆拆洗他棉衣,發現了這疊鈔票,罵他不知為哪個小婊子攢下了這些私房錢,他才突然想起老頭。他凶狠而沉默地從老婆手裡奪過錢,再次來到那條城郊街上。
街上能聞到油菜花和糞肥氣味。
他捱著門問,但沒人知道這樣個門牌和老頭。他逐漸走出了街的末端,發現身後跟了一群熱心好事的閒人。
他一直走近闊大無邊的菜田,才看見一個柴棚樣的小房,門上方有個手寫的號碼:三百四十一。門邊一輛垃圾車,裡面奇怪地存著一些殘雪。
噢,您是找他呀?閒人中有人終於醒悟似的。曾大爺!他死啦。去年冬天死啦!無定一點都沒有吃驚,反而鬆了口氣似的。這樣一個生命的消逝比它的存在更正常。這死讓一切嫌惡他的、憐憫他的、心痛他的人都鬆口氣。無定繞著房走著,看見幾頭大蒜掛在屋簷下。還有半串蒙著灰垢的干紅辣椒。屋後有一堆雜七雜八的煤核,似乎是從許多不同的場地撿回抑或偷回的。一隻麻袋裡塞滿塑料薄膜……
一圈轉下來,那人仍在講著關於老頭的事:老頭有個很好的孫子,孝敬,掙錢給爺爺花,混得特體面,要接爺爺一塊去住他的新公寓,要天天給爺爺包餃子。但老頭不願去,老頭告訴街坊,天天餵他餃子的好日子他過不慣,他怕那種被人伺候、供著的日子,只會讓他膩。餃子天天吃也要膩。老頭最後一趟在小雪中推著垃圾車出門時,就這樣親口告訴人的。
您是曾大爺什麼人?有人問。
朋友。無定答。
也認識他孫子小臭兒。
他真對他爺爺那樣好?
無定停了好大一會,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