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層的審美,恰是審丑。
雪被風篩著,粉細地落。僅僅灰掉了遠遠近近,並沒有服喪一樣的縞素氣魄。是那種勾人想起世上一切慘淡事物的天氣,趙無定想。搜搜看,自己有哪些傷痛,也趁氣氛想了。然而卻不成功,沒什麼值得他傷痛的。活掉這麼半截壽數,竟也未存下點傷痛,這人叫活透了。
踏出樓門,見薄雪上已有了一行足跡。足跡龐大龐大,步距卻很小,似乎有著這兩隻大腳的人一寸寸向前挪、蹭。自然是老頭。才早晨六點,他已來過了。又沒逮住他。樓根的三個垃圾箱已空掉了。假如見這足跡心裡那點刺搔能叫痛,那他還有沒活透的地方。
傘不帶呀!老婆人沒露,僅亮了一嗓子。之後一把傘砍到他面前的雪地上。傘是穿過大小如壁櫥、四壁滿是大白菜炒肉絲、肉絲炒大白菜油水的廚房,再飛越堆滿父母一文不值的遺產的陽台,瞄準他腦袋劈下來的。老婆真有劈死他的念頭,當她衝著他每個女學生叫婊子的時候,當她從他工資袋裡捻不出幾張來的時候,或當他把一大包可以賣錢的油畫顏料錫管存心當垃圾扔到樓下讓老頭撿走的時候。但那都不影響他心裡死水一樣的平靜。她喊:你低能!死水便老老實實應道:我低能!
你屁本事沒有,全部能耐只讓你老婆孩子吃上口飯!
死水再如實回應:我全部能耐就只能讓老婆孩子吃上大白菜炒肉絲。
跟樓下那垃圾老頭哥兒們去吧!你倆配,誰也不多沾誰的晦氣!
聽到這裡,他心裡發腐的平靜會動幾動。不敢朝老婆,他朝豎在臉前的油畫布做幾下猙獰的面部運動。
那時無定父親還活著,和他現在一樣沒出息地在美術學院教書。搬進這座教職員公寓樓時,無定念中學。他是那時見的老頭。老頭那時就老得可怕,拖一隻垃圾車一步一捱地進出。時常地,他車裡兜著個七八歲的男孩,管他叫爺。無定常坐在陽台上讀書畫畫或吃飯,少不了朝樓下閒看。不久,他聽老的喚小的小臭兒。老頭那只垃圾耙子帶著開礦的熱情與勤勉,若耙出個雪花膏瓶、香粉盒,或香煙錫箔紙,他就長聲地召喚跑不見了的小臭兒。有回耙出一串風乾板栗,總是生霉生蟲不值當挑揀,被誰家丟棄的。他用殘殘破破的一嘴牙將栗殼嗑開,嗑開十來只,大約會得一隻好的。他將好的聚在骯髒的手心,看小臭兒從他手心一顆顆拈了填進嘴裡。他目光隨小臭兒的手舉起落下,下巴頦鬆弛地墜掛著。似乎有種苦痛在這憐愛裡,似乎憐愛到了這種程度便是苦痛了。
無定覺得小臭兒這名字逗,想喊著玩玩。咳,小臭兒!小臭兒!
男孩沒反應,跟不是喊他一樣。他爺爺在掏樓盡頭一隻垃圾箱,這時不知掘出了什麼寶。臭兒,男孩快快應聲跑去了。無定高了個調門再喊:咳,小臭兒!
男孩停下,突然回頭,無定見他鴨殼兒一樣的瘦身子往上狠狠一聳:操你奶奶!
無定愣住了。
他爺爺這時停了話兒,嚷著問:誰欺負咱小臭了?
男孩往樓上一指:爺,他罵我!
老頭蹭一下直了身。儘管兩腳仍是奇怪地相互打絆,但一點不妨礙他加速。近了,他問孫子:這小子?
無定拚命擠出一臉匪相:我罵你什麼啦?小垃圾孩兒!你不叫小臭兒嗎?哼,臭臭臭!
老頭把眼盯在他臉上一會兒,說:下來,把你那話舔回去。下來不?不下來,我上去你可得費點事再讓我下來。
無定還想嬉臉,裡面母親和著炒菜鏟子大喊大叫起來:無定,你在那兒和誰耍嘴啊?他忙拿屁股拱開紗門,縮進了廚房。母親在煉豬油,見他在油煙裡愣眼,說:等什麼?油渣我留著做蔥油餅,等也沒你的!
無定仍站著,聽見門被叩響也不動。看看誰,去呀!母親對他喊:怎麼跟你爸一樣,飽了發困,餓了發呆呀?她繞過他,自己提了鍋鏟開門去了。
喲,我們還沒煮呢,哪兒有的給你呀!母親顯然把小臭兒爺兒倆當成了老小叫花子。全世界的掏垃圾老爺子似乎都長得一個模式:皺紋糾紛的臉,眼瞼紅艷艷的,潰爛期砂眼使它們睫毛全無。母親自然記不起這個天天碰面的老頭。她怎會像無定那樣,去注意那個舞蹈般打轉、追逐旋在風裡的一片塑料膜的老頭?誰也不會像無定那樣無聊,去研究一個糟老漢,以及他一雙奇大的、一行走便相互搗亂的腳。誰也沒心思去留神挪著這雙腳在幾隻垃圾箱間認真忙碌的形影有多麼滑稽和淒涼。
唉唉唉,別往裡進!母親喊冒了調。趙斌!趙斌是無定的爸。還畫吶,有人砸咱家鍋來啦!
在爸亮相前,無定已竄出廚房,想證明自己與這爺兒倆有份交情。
但老頭一見他便隔著母親扭住了他。你是個學生,出口就罵我們孩子!
無定看看母親,嚷:誰罵啦?我罵什麼啦?
臭兒,說,他罵咱們什麼啦?
小臭的肋骨在一層薄皮下猛一動,運口氣:他罵我小臭兒!
你爺不也叫你那名兒?無定的臂被老頭掐得越發緊。媽,我胳膊折啦!
無定爸趕出來喊:行行行,我們治他!他順手從衛生間拿出一塊搓衣板,擱到牆根,對無定一甩下巴:去,跪上去。臉朝牆。無定跪到搓衣板上,倒也不覺十分受罪,上面的稜稜都被磨圓乎了,不知是被他跪的,還是被媽搓衣搓的。這時聽母親說:拿著拿著!他倆眼珠子斜得酸脹,見母親正將一塊冰糖塞進男孩爪兒似的黑手裡。冰糖因充滿雜質而通黃,像破陋屋簷垂下的骯髒冰掛。但那畢竟是冰糖,足有兩指寬,巴掌厚。
門緊貼著爺兒倆的屁股合上了。爸在回他房間的路上順手按按無定的頭頂:行啦,別跪出瞌睡來。
注意老頭的腳了嗎?母親問,她的講話對象可以不在她視野裡,聽不聽見,搭不搭調,隨你便。那叫大腳風!一雙腳腫得兩雙腳大!
那是什麼病?無定問,將搓衣板擱回衛生間。
反正是病。治不好,怪病。窮出來的,髒出來的。覺著咱們自個兒就夠窮了,倒有比我窮得還狠的。無定,你好好給我洗個手,用藥皂!你那手剛才被老頭抓過。無定洗手,母親又說:你剛聽清了吧?那孩子沒爹沒媽。敢惹沒爹沒媽的?惹得他賴上你,你養活他吧!
無定這時已回到陽台上。他見老頭又開他的礦去了。小臭兒站得稍遠,在吮冰糖,陶醉得呆木了。他從根到梢將糖棒抿一遍,再舉它到眼前端詳一番,看它是否在小下去。
臭兒啊,趕明兒掙錢給誰花?老頭問。
給爺爺。男孩匆忙地答,不情願從糖上分心。
給不給爺爺買好吃的?
買!
那你的糖讓不讓爺爺嘗一口?
小臭兒立刻警覺了。但思考一小刻,他伸著胳膊,盡膀子長度將冰糖遞向老頭,腳卻將整個身體留在原地。老頭半躬身,朝孫子靠近幾步。小臭兒雖然仍舉著冰糖,身子便往後縮一截。老頭低躬的身體和前伸的嘴使無定想起那類尊嚴都老沒了的老狗。
老頭閉了眼,張開嘴,大聲地啊嗚一下,卻連糖的毫毛也沒去碰。小臭兒怔一怔,馬上笑得格格的。是那樣松心的笑;意外自己安然度過了預期的大難。
那之後,無定到山西插隊落戶,種了近十年高粱紅薯。大學恢復高考,父母又開始教書,他逃回來,賴在家,補營養、補覺、補考大學的課。他離開家的日子裡,還算年輕力壯的母親沒一點道理地去世了。連父親都弄不清究竟。是垃圾老頭用垃圾車將她從豆腐攤子前的長隊裡拖回的。老頭說她精精神神和人擠著就倒下了。
你媽總也不認得我,我總認得你媽。她給了我們小臭兒一大塊冰糖!老頭兩隻腳你絆我我絆你地在垃圾箱與他的車之間來回忙。小臭兒當兵去啦!他很炫耀。臉上皺紋亂七八糟。
一天無定在陽台上見父親傍著垃圾箱與老頭嘀咕什麼。老頭站著,半躬背,稍屈膝蓋。其實所有窮到老,勞碌到老的人都有這副身姿,但誰也不會像他這樣恆固地把持了它,符號化了它。無定支起耳根,聽見些話茬兒。
……都脫光?
……誰也不認識您。掙的錢跟收垃圾能比嗎……
……撒尿的傢伙也不讓遮上?
父親挺抱歉地笑了。晚飯時,巧巧來了。巧巧那時還是甜甜的巧巧,絕不是幾年後凶神惡煞的妻子、孩子媽、管家婆。巧巧是巧巧,絕不是後來這個上床碰碰她,她就會叫你少糟蹋我!的悍女人。
爸,推垃圾的大爺最後答應了嗎?
他不幹。父親答道,同時驚訝兒子怎麼會清楚他的勾當。
您給他多少錢?
一小時十塊,學校定的價。
巧巧插嘴:什麼活兒這麼好掙錢?誰不幹?我幹得了!幹一年一套好傢俱還不掙出來了?見父子倆都難為情似的瞅著她,她眉毛一支楞:實話嘛,我們牙雕廠個個幹成了鬥雞眼,一月也才幾十塊!
巧巧,我爸在找一個老年男性給學生上人體課。裸體模特兒。他把惟一一塊瘦肉揀進她的碗。
巧巧噢得又長又輕。
一年後,二十七八的無定做了美術學院的新生,羞答答地留長了頭髮,賊兮兮地穿起了喇叭褲,混跡於小他許多的同學中,對著畫架瞇眼皺眉,前合後仰。這天是父親的人體課。在父親講解這樣那樣的要領時,他埋下身在水泥地上磨尖一大把各種型號的鉛筆。磨著磨著,聽教室起了一陣怪異的騷動。剛想抬頭去找解釋,目光一下被定住了。目光是被一雙碩大、半透明、淡紫色的腳丫定住了。無定的醒悟隨目光一點點爬上去:爬過網著深藍血管的小腿,膝蓋輪廓嚇人的尖銳。然後是那雙大腿,皮膚飄蕩在骨架上。他目光略掉了那昏暗、渾沌、糟污污的一團,停在那小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