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 第21章 扮演者 (2)
    食堂的王師傅和小朱司務長仍是錢克長錢克短;他遲疑,他倆就拎著刷鍋把子攆他:錢克你裝不認得我?你五個月不交伙食費你就不認得老子了?他總在所有人吃完飯之後才進食堂,獨坐在狼藉的餐桌上吃剩菜。沈編導禁止他跟大家一塊吃飯,一塊練功,尤其禁止他進公共澡堂。澡堂是最沒有神秘的地方,沈編導想以隔離來營造大人物特有的距離感與神秘感。

    他於是決定不去食堂吃飯。食堂很破壞他的情緒。他對沈編導說應該吃炒米、炒麵,或者紅米粥、蕎麥粑粑。沈編導一打腦袋,說:對了,毛主席當時就吃這些!……她當天中午讓女兒把飯給送來了:一個粗瓷大碗,兩塊蕎麥粑粑,漆黑爛炭,上面堆著鮮紅的醃辣椒。毛澤東當年往往只吃一塊粑,把另一塊省給警衛員或馬伕吃。他便也只吃一塊,瞪著第二塊心思像翻燒餅:吃,還是不吃?

    沈編導的女兒叫小蓉。小蓉從沒把他當個人,來了把碗往門台階上一跺。他聽見這聲跺就來端碗,對她笑笑。小蓉從不回他笑,眉心一蹙,大眼睛便死一樣垂下。他不甘心,伸手去拍她頭;她不必看,頭便十分準確地躲過了他的手。然後她轉過身,脊樑朝他,一會兒仰頭看看天上的鴿子,一會低頭看馬路上跑的車。她趴在走廊欄杆上,脊椎骨像一串珠子。有時他從她脊樑上看見她在笑,安靜的、夢一樣的笑。

    然而這個第三十天的早晨,小蓉對他的態度變了。她把那碗紅米粥放在門階上時還如舊:那麼厭倦地一跺。但她眼睛從他的腳、他的腿、他巍峨猶如雕像的軀幹升上去。她終於微仰起臉,看到了他的面龐。她戰慄一下。她看見的是一張自負的臉容;是那種認清自我使命、立志普渡眾生的自負。她看到那雙眼微開微合、似笑非笑,一切盡收眼底,一切又不在眼中。

    小蓉怯生生地笑了一下,將兩手扶住門框,臉倚在手上。他從沒見過如此嬌憨的小姑娘。

    他走過來,舊軍大衣揮灑出他的神威。他像一隻猛虎一樣步態持重,有一點慵懶。猛虎急什麼?整個林子都是他的。

    小蓉的臉一哆嗦。他想,小蓉千萬別脫口叫出錢克來,小蓉把指甲放到嘴裡去啃。

    他走到小蓉跟前,兩人被一扇鐵柵欄隔開。小蓉突然開口,說外面大街上貼了許多《婁山關》演出廣告。廣告是他整個的臉,背景是毛澤東那首詞通天貫地的狂草,寫在金色的烽火上。一個省的人都曉得他了,他成了大名人了。小蓉變得十分伶牙俐齒,也不是一貫的孤傲、病懨聲調。她見他微笑,又說:演出的票全部預定完了!頭一個月的票全部賣完了!……我媽說黑市上十張雞蛋票(註:七十年代許多副食需憑票購買,如雞蛋、白糖、豬肉。一張雞蛋票可買十隻雞蛋,是一戶人家一月的定量。)才能換一張足球票,十張足球票才能換一張《婁山關》票!

    他點點頭。他生怕他一張嘴又變成了錢克。

    小蓉穿著雪青毛衣,淡藍褲子。褲子是她九歲那年做的,因此褲腳有五道折痕,一道比一道新。顯然是每年按她長高的尺度放長一截,一共放長了五次。所有在成長髮育盛期的孩子都有這種五年計劃褲子。褲子使她更顯得細高細高。當天夜裡,他坐在古老的鄉村油燈下,腦子裡遲鈍地浮現小蓉病貓似的美麗模樣。

    他瘦了。

    此後小蓉每天來跟他講外面的事,告訴他哪家報紙登了他的照片,哪家雜誌刊了他的舞蹈造型。小蓉一邊講一邊伸出細細的手指摸他胸前的懷表鏈條。漸漸的,她細細的手指摸到他腮邊,摸在他特意蓄起的長鬢角上。

    他突然把滿是心事的目光灑向小蓉。

    小蓉看著他,佝下腰,讓白貓從她懷裡下地,鑽過鐵柵欄,進了他的房。

    他不再顧得上沈編導的禁令,拔掉門閂。小蓉把鐵柵欄擠開,跟一股新鮮的風似的進來了。小蓉看著一屋子領袖的用品,眼光全是敬畏。

    他雙手撐在腰後,讓軍大衣撐起,再垂下,一個俯瞰古戰場的大將軍。

    白貓瞄瞄地叫,蹭他的腿,又去蹭小蓉的腿。白貓覺得這地方古無人煙,它不習慣。白貓越叫越累。

    小蓉訓它:咪咪討打!

    小蓉這時在打開那張巨大的作戰地圖。有些字太高,她得吃力地踞起腳跟;她整個人就那樣立在她兩個大腳趾頭上。她立不住了,身體顫起來。他一步上去,從她身後將她抱離地面。他被派去拉大幕之前,他常常托舉女演員。這是他的舞蹈生涯中惟一的驕傲。每個女演員在他手上都自我感覺最佳,因為他從不抱怨她們重,即使她們早上多喝一碗粥他也不抱怨。他的托舉使她們誤認為自己輕如鵝毛。但他從來沒有此一瞬的美好感受:他舉著小蓉,如同一枝壯實雄厚的蓮藕舉著一枝荷花,那樣自然和諧。

    他使勁感覺小蓉的輕盈和她細長的一雙腿。他心裡充滿一個字也沒有的詩。

    小蓉心裡明白有件事會發生,但她不明白它具體是什麼事。她閉上眼,雙臂向下垂蕩,嘴邊掛一絲笑。

    他抱著這只垂死的天鵝向床邊走。

    小蓉說:不嘛。

    他什麼也不說。

    小蓉說:不嘛。

    他還是什麼也不說,他把連鬢鬍子貼在小蓉臉上。小蓉渾身亂動,像不敢下池子游泳的人突然被潑一身水,被激得痛苦而快活。

    白貓的叫聲充滿威脅。

    小蓉!……小蓉啊!那是沈編導在遠處叫。

    白貓一聽這呼喚,嗚啊嗚啊地答應起來。

    小蓉睜開眼看他。他憔悴、憂鬱,一個月的紅米蕎麥吃得他如此憔悴、憂鬱。

    沈編導順著白貓的指引漸漸摸著了方向。沈編導的叫聲隨樓梯盤桓,上升,逼近。

    白貓知道它正在得逞,越發與沈編導一唱一和。它還不停的用爪子去抓緊閉的門。

    他起身,一共三大步就跨到了白貓背後。他將白貓的頸皮一把扯起,看白貓在空中放大縮小。沈編導一叫,它便將四肢硬硬地撐出去,嗓音變得低沉渾厚。

    小蓉的眼睛睜成了兩枚黑色的圍棋子。

    沈編導已上了三樓,還有一層,十八階樓梯,她就到這門口了。白貓突變的嗓音使她預感到不妙。她上到四樓時白貓的叫聲嘎然而止。

    小蓉……!她沒方向了,急促地扭轉脖頸,手裡的小手絹扇得她兩眼冒火星。

    小蓉你死哪去了!……

    小蓉以一隻胳膊撐起身子,看他用枕頭摀住白貓。白貓整個被捂沒了,只剩沖天豎起的尾巴。他面無表情。只是看著小蓉。那根尾巴鞭子一樣抽打他的兩個手腕,之後它越抽越軟,終於停息下來。

    小蓉恐懼地等待。他鐵青的一隻手仍捺在枕頭上。

    沈編導在他緊閉的門口站了兩秒鐘,便折回了。她看到那個角色已在他身心中成長起來,一天天消滅了錢克。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不能在這角色徹底成活之前使他受到橫來的打擾。

    當時他揭開枕頭。白貓已死去,睜著兩隻小蓉式的大眼睛,一個粉紅鮮嫩的小舌頭露在嘴外。

    小蓉一個淚瓣也沒掉。她不能當著他的面還原成一個為貓掉淚的小姑娘。她覺得她的懂事成熟來得這麼偉大、轟然,並帶粉碎性,因此白貓的死很合氣氛。小蓉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她起身將白貓摟住——她摟住的是犧牲的自己。

    他偉岸地立在門口,目送小蓉。他想,小蓉是他惟一愛的女人,對小蓉,他不再有一貫的胡鬧心情。他看著小蓉細小細小地走著,走遠,他要等她長大,等一棵許了願的櫻桃樹以開花來還願……

    這天晚上的合樂綵排,他回到人群中來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趿著鞋,叼著煙,甩著一月不洗的頭髮,兩眼一路調戲著女演員們就走來了。沈編導對他說:記住,你不再是錢克。

    這是第九十天。他不是錢克已經九十天了。進排練場時整七點,燈一齊打開,十二月的冬霧在燈光裡縈繞得有形有色。他披著那件舊軍大衣大步走進場地,樂隊轟地奏起樂來,他頓時看見自己頂天立地的陰影。

    所有人都轉臉向他,目光遙遠,似乎與他隔著一重歷史。

    果真沒有一個人叫他錢克,連伙房的王師傅(這會坐在觀眾席裡瞧熱鬧)也停止叫他龜兒錢克了。沈編導見他到場,飛快跳上舞台,胸口的哨子彈跳不安;那圓而大的後勤部此時是個穩健有力的舵盤,時而把她推向左,時而向右,調動著眾舞蹈的位置,舞台上此時是一群火焰女神,各執兩棲火炬做情緒伴舞。他屹立在舞台中央,所有人對他驚人的相似大抽一口冷氣。

    他邁著舞蹈化了的龍行虎步走到台前。火焰女神之一是跟他散了伙的女朋友,她一邊跳一邊咳嗽,激動得不知哭笑。她既慶幸又懊悔和他散伙,若不散,她眼下會不知怎樣待他。對待他不能像對待錢克:吵、罵、擰大腿。她只知道怎樣待錢克。

    他的確感到自己不能再回去做錢克了。回去,他就沒有小蓉。小蓉每天從她手掌大的筆記簿上撕一張紙,方方正正寫一首詩給他。詩有關痛苦、海、愛情和死,這四樣東西沒有一樣是她見過的,而十四歲的她只對沒見過的東西著迷。小蓉坐在最遠的一排座位上,安靜地為他發瘋。

    他跨上樂池上方的平台。一池子黑腦袋隨他的舞步傾搖。他感到呼風喚雨的氣韻,感到那只向前揮去的胳膊伸進了歷史。

    然後是一個急轉身舞向天幕。

    隨他手的疾書動作,天幕上現出閃電似的一行行狂草《婁山關》——

    沈編導意識到自己成功了。她嚴酷的角色培養成功了。她的嘴一陣一陣地啜泣;終於成功了;再過一個星期,《婁山關》就將正式公演。

    後勤部哭了!人們交頭接耳。

    她曉得她要打紅了!

    沈編導開始講演出紀律、化妝要求,全部燈熄掉了,除了火焰女神的假火炬——那裡面是一支中號手電筒。

    沈編導指一個男演員喊:你,去叫電工!

    那男演員拍了拍一個年輕的男演員:哎!你去找電工,老子累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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