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 第20章 扮演者 (1)
    找上門來時,錢克正和女朋友談散伙。他光著腳丫,蓬亂著頭;女朋友也光著腳丫,蓬亂著頭。來人看看他倆的樣,一清二楚他倆剛做過什麼。被窩團得有姿有態,像人;他倆沒了精神,窩在那兒像被子。

    來的是舞劇團的編導,姓沈,耳朵上總貼滿小膠布塊兒,每塊裡面都是一根針,每一根針都治一個病。沈編導以為人們在她背後也叫她沈編導,不知道她一轉背人全叫她後勤部,意思指她那個天真活潑的大臀。

    有件重要的事跟小錢單獨談。沈編導對錢克女朋友說。

    錢克臉更灰了,明白她要談什麼。讓他弄得連打三胎的菜場女售貨員肯定找到劇團門上來了,不然就是她丈夫找來了。

    等女朋友一退出去,沈編導馬上眉開眼笑。錢克糊塗起來,氣氛裡沒有算總賬的意思。

    《婁山關》裡缺一個重要角色。她說,一臉細皺紋魚一樣游動。

    《婁山關》是沈編導新編的一個現代舞劇,裡面有一段領袖獨舞。近兩年電影裡不少過世的偉人再世,但讓領袖舞動起來,是個絕對創舉。劇團的人議論:後勤部這下子非打紅不可!

    這個重要角色就給你!沈編導說。

    錢克正在那兒無聊地蠕動,聽到此猛一靜,險些閃了脊樑。錢克二十九歲,早年學舞蹈沒能兼顧學文化,因此他出落成一個不完全的文盲。他的文盲素質使他沉靜,不愛加入是非,不爭奪角色,有種原始的高貴。他甚至是有詩意的:對某件東西空瞪一會眼,再沉醉之極、心亂之極的歎口氣。有次去拉薩演出,他很長時間的看著天空,歎出詩來:啊,藍藍的天空一絲不掛!

    錢克拿他晴空一樣透明的眼睛看著沈編導:給我重要角色?

    對,你。沈編導笑得像個婦女主任。

    我……我一年多沒咋練功,一身肉,重了二十多斤。

    重才好。沈編導說,隱喻無限的。

    錢克是惟一不曉得她那創舉的人。他對劇團正進行的活動一向是超脫的。他跟沈編導這樣的劇團首腦幾乎沒有往來;不像其餘的人,生殺大權給這女人掌握著,當她面認她做皇母娘娘,背地又屈得慌,一口一個後勤部的復仇。錢克從不像這些人,對沈編導把臉翻襪子一樣翻,他一向對舞蹈和做人方面的進取抱渾然超然態度。抑或他根本沒有態度。對沈編導的全部印象就是她有個尖下巴、大眼睛的十四歲女兒,懷抱一隻尖下巴、大眼睛的白貓。

    沈編導已搜尋出一面鏡子,此時正用巴掌抹去浮灰。忽地一下,她像推出電影大特寫一樣把鏡子推到錢克眼前。

    你看你長得像誰?沈編導說。

    錢克認為自己長得像爸,那個在自行車行蹲著轉車輪轆至少三輩子的爸。還有一點像舅舅,教了至少五輩子小學二年級的舅舅。錢克的臉因發胖而線條豐厚,連鼻子也壯實不少。過去沒人覺得他有副大個子,自他胖起來人們摹然間意識到他的存活是頗佔地方的。他發胖是因為一年前派他去拉幕,不必練功的緣故。

    沒看出來?沈編導作惱又作嗔地笑,將他一垛草般的頭髮往後一捋,露出龐大一個額頭和已經開始大撤退的髮際,再好生看一下!

    呵呵,他憨厚地笑了。菜場女售貨員向他要錢打胎,他就這樣笑。呵呵呵,他笑著點頭,躲開鏡子,表示看出他相貌中的偉大潛在。這個相似讓他汗毛直豎。

    像吧?嗯?

    呵呵。

    沈編導把鏡子掛回臉盆架上方的釘子上,但她前腳鬆手鏡子後腳就啪嗒掉地上八瓣子。地上是一堆結滿蜘蛛網的舞鞋,牆角有個小煤油爐,上面的鍋和爐身都裹一層黑絲絨般的油垢,鍋沿拖出一根長一根短的麵條來。錢克在食堂賒賬太多,三個月工資都不夠還,他這禮拜起不吃食堂了,自已在小鍋小灶上下麵條。沈編導覺得錢克在這環境裡像荒廟裡一尊半塌的菩薩,人人都在新樓裡佔了房,錢克竟給遺忘了。

    沈編導告辭後,女朋友拿鑰匙開門就進來了。錢克正在對沈編導留下的一本共產黨黨史,一本舞劇大綱出神。大綱封面上印著毛澤東的狂草《婁山關》,這一段詞錢克一個字也看不懂。

    女朋友說:我都聽到了!

    錢克說:你回來幹啥子?

    我都聽到了——叫你演毛主席!女朋友也把他前額的頭髮捋乾淨,莊嚴的瞪著他,就像前些年的人瞪著那些巨大的石膏像、銅像、大理石像。女朋友說:你龜兒要出名了!

    他指著下巴:這裡還要加上那個痦子。

    女朋友手舞足蹈:西風烈,長空雁叫……

    他問:啥子?

    婁山關啊!紅軍在婁山關打了一仗,打慘了!你不曉得?紅軍差點全軍覆沒!沈編導講的——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你才說的啥子?啥子西風?

    女朋友指著舞蹈大綱:你完了。毛主席詩《婁山關》都不曉得!沈編導講的,婁山關一戰,毛主席心情很不好,才寫了這首詩!

    哦。錢克大致記得這舞劇最初講給大家時,他正在跟菜場女售貨員為打胎的錢惱火、發愁、討價還價。那時他心情也很不好,把幕都拉錯亂了:應該先關大幕,後拉軟景;他弄反了:大幕沒關,軟景的大松樹先給吊上去了,觀眾眼睜睜看著大松樹被連根拔起。過後每個人都跑來罵他,女朋友聽不過去,乾脆住進他房裡臭罵他三天三夜。連跟他睡覺都罵。罵完了她就和他仔細地談起散伙。

    我就不信後勤部學過這麼厚一本共產黨黨史。錢克說。

    不管她。反正你龜兒要出名了。女朋友說。

    一天,沈編導把全部人馬集合到排練廳。沈編導穿一件海藍無袖連衣裙,頭髮吹成對稱的十二朵大波,自兩個太陽穴一朵朵排下去。

    她對人們很有故事地笑一下,說:注意啦——

    從側門走進一個人。那人頗魁偉,一身潔淨的灰布軍服,腳上是只麻窩草鞋。他背上那個竹斗笠伸出一根蔑纖,戳在他耳朵上,他不能輕易動頭。他一路走過來,沈編導就一路退下去,他最終取代了她的位置。

    沈編導忽然拍起巴掌來。

    隊列裡有幾個男演員說:錢克!錢克!

    沈編導笑了,說:我不用宣佈這個重要角色的扮演者了吧?用舞蹈形象來表現領袖,從來沒人嘗試過!敢嗎?誰敢!……她鋒利的眼神從人頭上一刮而過,雙手罵街似的掐在腰上。

    錢克不知該怎樣招呼大家的審視,索性把臉仰起,目光從窗子上一個破洞伸出去。那抽像的目光使錢克有了雙古典雕像上的無眼珠的眼睛。他頭髮事先讓沈編導塑制過,抹了雞蛋清之後它很有可塑性。蛋清違反了頭髮天然的走向,勾銷了他先天的懶散、輕浮。他看去的確像毛澤東長征時攝的那張憂鬱、憔悴、充滿憂患感的相片。

    嘿,錢克,少個痦子,少個痦子!下巴上、下巴上!……有人叫道。

    大家便開始評頭論足,笑得嘩啦嘩啦的。

    錢克,對嘛,長好長丑不打緊,要長得對!……

    錢克肉沒長對!長一身伙夫肉,咋要得?要長將軍肉!……

    錢克目光並不收回,噴出一蓬唾沫星子說:錘!(註:錘即四川俚語中最粗俗的穢語。)

    幾名男演員回他:錘!

    沈編導心一抖;這樣錘來錘去,到登舞台那天還是個叫錢克的二百五;她的創舉不僅成不了創舉,還有政治官司要吃。這時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想搞出的這一記轟動,是身家性命的賭注;不是大成功,就是大毀滅。已有劇團領導反對她,說讓領袖在舞台上劈叉大跳太不成話,說沈編導太想譁眾取寵。再看看眼前這個錢克,根本無法讓人對他生出半點尊重。即便他下苦功學出幾套領袖招式,內裡還是這麼個半人半仙的二流子。他腳上的草鞋——這一會就給他踩塌了幫子,舒舒服服趿成拖鞋。他忘了剛才走進來時的儀態,歪脖樹似的斜插在那裡,手指頭輪流去鼻孔裡挖。沈編導想,一定得讓錢克脫胎換骨。這個舞劇不成豐碑,就一定是滑稽雜耍。

    從事情宣佈後,錢克就不跟大家過一個日子了。沈編導把他隔離到樓頂上一個房間,原先是間小排練室,共三十平方。房間一頭安了張小床,一張小桌兩把太師竹椅。小桌上放一盞三十年代的鄉村油燈,燈下是書、紙、筆。牆上掛一張巨大的軍用地圖。婁山關三個字被濃重打了圈圈。對過牆上是塊銀幕,供錢克自己放映毛澤東的生活紀實電影。沈編導不許錢克見任何人,不然他閉門修養的偉人氣質會在他和別人胡打渾鬧的頭一秒鐘給毀完。錢克對著鏡子做各種高瞻遠矚的表情,心裡默念:我不是錢克,我不是錢克。漸漸的,他一點也不覺得不是錢克這念頭彆扭了。第三十天的早晨,他從床上起來,走到鏡子前,身上刷的一陣麻酥。他發現鏡子裡的人非常陌生,那眼神的沉重,那舉止的不可一世,絕不屬於錢克。這一刻他披一件舊軍大衣,下擺掃來掃去像個大氅;手指間夾一截香煙,往唇間送時,那微微凝結的眉心透出一抹兒輕蔑。惟妙惟肖。他已不記得錢克是怎樣走路;現在他走的步伐,叫做龍行虎步。最初幾天沈編導幫他總結這步伐的特徵,並編出三種節奏,以操令喊著他練。昨天他仍需要自己給自己喊操令,而這一會他走得如此自然,如同精靈附體。錢克納悶這個脫胎換骨竟在一夜間完成了。

    除此之外,他讀書、寫字、練書法。共產黨黨史總算讀完,一本字典從方的給他翻成了圓的,並且每一頁都飛張起,合不住了。他每天還寫一百遍《婁山關》,現在只要他一碰那枝毛筆,不必他手動,筆自己就認得往哪兒走,一走就是一整篇《婁山關》。他將寫得滿意的貼上牆,牆貼沒了,就貼上天花板,無休無止,天地一色的《婁山關》。他的書法也見長進,雖然醜惡,但醜得不卑瑣不零碎,醜得氣吞山河。他感覺自己跟錢克越來越遠,除了夜裡還做錢克那些沒出息的夢。

    偶爾,他聽錢克這名字被人喚時,會一陣子神志飄忽;飄忽之後,他還會遲疑。他不情願認領這個錢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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