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 第19章 我不是精靈 (4)
    一年了。我輕輕地呀了一聲。這一年中,我不知多少次地想像我們的重逢:人會向他瘋跑過去;我會流淚;我會感到輕微的暈眩;我會乾脆衝過去,摟緊他的脖子,讓那恐嚇著他也恐嚇著我的年齡差異剎那間消失。我會這樣靜倒是出我所料。

    他說:他們不讓我進呢。同時,他打量我。

    這是我最狼狽的時候,他卻半真半假地說一年不見我倒真長大不少。他拉起我的手,我們一塊往樓梯口走,途中他告訴我,他要帶我到渤海灣一座小島去,那裡清靜涼爽,他可以集中精力把出國畫展所需的畫創作出來,至於我,可以度一個舒服的暑假。我驚喜地啞著。

    你看,我自作主張,他停下腳步,也沒事先問問你,是不是變卦了,不想要我等了……

    我委屈地搶白:是我嗎?我一直在等你的信,一直在等你來,幾個月時間,我守著郵箱吃飯,因為郵遞員每天午飯時間來,我怕誰錯拿了信,害得我這麼傻等?害得我胡思亂想……你說你在等我,我覺得明明是我在等你啊……幾個月裡什麼也等不來地等,你會懂得,那才叫等!最後這句話我沒說,他卻從我眼裡看到了。

    不知怎麼了,他歎了一口氣,似乎歎我這一身太年輕的血。

    我央求他和我一塊吃晚飯,不會難為他的,我會把飯菜從食堂買出來,到樹下的石桌石凳上吃。他倒很高興地答應了。下課的同學從我們身邊經過,誰臉上都不異樣,平常見陌生男性和某女同學講話,大家走來走去從來不饒地要起一聲哄。

    等我買了飯出來,見他被舞台美術系兩位教師和一幫學生圍住了。他們認出了他。他們一口一個韓老師地叫。他往人圈外顧盼,看見了被兩大盆萊燙得跌足的我。人們擁著他往小飯廳走時,他回頭朝我疲憊地笑笑。他仍是那副溫和而被動的樣子:接受人們的崇拜,卻毫不拿它當真。小飯廳平常不開,有著名舞蹈家來授課或表演時,校方拿它撐撐門面。我跟隨人群走了幾步,想想不妥,站住了。小飯廳我去過兩次,是看美術系學生的作品展覽,裡面佈置得蠻精緻,據說飯菜也還精緻,儘管廚子們燒給我們吃的菜像牲口料。

    我最好還是別跟了去。他坐在鋪著雪白檯布的桌前,我這兩盆色彩含混的菜往桌上一擺可太煞風景。我剛把最後一口饅頭塞到嘴裡,一個美術系女生跑到我面前。

    喂,韓老師叫你進去!

    我嘴讓饅頭填著,搖搖頭。

    不是我叫你,是韓老師叫你進去吃飯!她表情那麼強調。

    我說我不進去了,就在這裡等。

    十天之後,我在天津的碼頭上等。我在等他把我帶上船,帶到渤海上的小島去。他先我兩天到天津,見幾位畫界朋友。我看見一對和我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女走過來,一人拿了一支冰糖葫蘆在嚼。

    我無聊地在一根放倒的水泥電線桿上走,它一滾動我就掉下來,然後我再上去。我忽然好饞冰糖葫蘆。引頸望了一會,斷定那糖葫蘆販子一定離得不遠。不過我很快打消了念頭。若看見一個手執冰糖葫蘆,搖搖擺擺走電線桿解悶的小姑娘,他即便懷有一肚子感情又打哪兒談起?!

    我盼他早些換一副眼神看我,不再是充滿長者的愛憐,而是一個男人對一個成熟女子的,充滿尊重和渴望的。當我走進海水,再走出海水時,他詫住了。他發現這個驀然向他轉身的小姑娘長大了,他覺得他不該再等下去。

    然而他在渤海小島的日子,很少和我一起去海邊。有時傍晚,我獨自從海邊回來,推開他的門,他卻拿陌生的眼光瞅著我,地上扔著好些揉成團的宣紙。漸漸我懂得,這是他頂苦的時候:心裡有,筆下卻無。一次我意外地發現一個海產市場,到處是粗糙但不無野趣的貝殼工藝品,我花了一塊錢就買了半挎包。隨著我又買了一大串烤的小魷魚,最有趣的是一隻大海螺殼裡,盛了一對帶紅辣椒絲的小麻雀,湯鹵還滾熱。我端著一大堆吃食,興匆匆趕路,想讓他趁熱嘗個稀罕。他在準備出國畫展的畫,畫得極苦,一閉門一整天,卻常聽他對我說:沒一筆出神。我勸他別逼自己太狠,他說他在監獄裡不止損失一根手指,還有人生最好的幾年。我又勸他:人們已經這樣崇拜你了;他立刻說:他們什麼也不懂。

    我像以往那樣推推門,卻發現門從裡面別住了。很明顯,他不希望任何人煩他,包括我。他知道我每天會在這個時間推開他的門,拎著鞋,帶著一腳粉細的沙和一頭蓬亂的頭髮,走近他。開始,我大著嗓門向他講海邊所有的奇遇和所有的感覺,後來僅僅是提醒他去吃晚飯。我沒有叩門,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下來。我逐漸習慣了我自己這副形象:對著落日的海,靠著閉著的門,等著心靜如水。

    八月,我決定離開小島回學校了。這天夜裡起了颱風。我明知門窗不過是被風弄得咯吱直響,我卻總疑惑有人在撬門。雖然門窗緊閉,燈卻搖曳不止。

    我怕得受不住了,爬起來去敲他的門。

    他一臉倦容,穿了件毛巾浴衣將我放進門。怎麼了?……聽完我形容的恐懼,他面孔鬆弛下來。在長沙發上,他把我抱住,仔細地打量我。

    我也打量他。他比我頭次見時胖了些,尤其在這個深夜,他眼瞼已有些老態的下垂了。當他吻我時,我發現這個中年男性的臉上佈滿並非生發於笑的皺紋。

    你不是怕,是太孤單了。他在一個長吻之後說,你這個年齡最怕的就是孤單,對吧?小傢伙!

    他說他年輕些的時候也怕孤單。那時他在監獄採石場做炮手,每天獨自守在山上點炮,那山上沒人甚至連隻鳥都看不見。他終於受不了這分孤獨,有天把電管插到身上,而恰巧那天他被調到山外了。

    我想請求他:不要向我講這種故事,尤其不要在這樣的夜晚。我緊緊摟住他的脖子,一步也不讓他離開。

    他意識到什麼,人變得很僵。一會他俯在我耳邊說:在我身邊你不再怕了,睡吧。我閉上眼,感覺自己被輕輕搖晃著。他又說:我早不相信自己會有這麼多纏綿的感情了,不過你看,我和你個小傢伙已陷得這麼深。你長大吧……

    春天他從巴黎給我寫信來,說他在繼續為我採集花,他在苦等能把所有的花獻給我的那天。那天我該長大了。我仍是不懂。他還在信上寫道:……我僥倖自己那晚上沒有損害你的純潔。我要的就是這片純潔,所以我不能以自己的手毀了它。女人們追逐著我。追逐著我身外的一切:功名、財富……惟有你是不同的。我早死了這條心——愛誰或被誰愛,說得再明白些:我看透了也恨透了人。我開始愛你,因為我不相信你是個人,你是個精靈。

    接下去,又是一個長極的等待,等他來信,等他回來。他不再有信來,只是偶爾能收到他寄的一些異國情調的小禮物。有時等待是甜的,有時則很苦。

    一年不見的鄭煉突然出現了。暑假我回到南京的第三天,他到我家來了,還帶了個姑娘,高高大大,頭髮黃黃的。鄭煉這一年在東北實習,姑娘顯然是從那裡覓來的。

    我什麼也沒問。

    他什麼也不解釋。

    記得進門時,他告訴我,她叫王曉雪。我們淺淺談了一會兒,我說我去買些鹹水鴨和冷餛飩來三個人作晚飯吃,我媽去上海出差,家裡沒人燒菜。我開始給自行車打氣,鄭煉跑出來。他見我愣站著,說笑著走向我。

    我知你一向打不動氣的!他擠開我。一年不見,他長武氣了些。我得承認,鄭煉是個很漂亮的男孩。他卸下氣筒,胸脯一鼓一鼓地喘息,汗衫在肩處綻線了,露出一塊金屬般光潔的皮膚。除了他牙齒潔白整齊,他身上再沒潔白整齊的地方。王曉雪是我的遠房表妹,在東北實習頭次到她家續家譜!他笑著說。

    然後呢?我笑著問。

    然後我們雙方父母就開始拉扯親家。

    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處唄,要處得不壞,就結婚。他仍笑著,眼卻看著別處:怎麼辦呢?穗子,我總得忘了你啊。

    我吃了一驚,瞪著他。一時間,我想起天下所有少男少女的追逐嬉鬧、拌嘴、嬌嗔、無目的地在路上逛、啃冰糖葫蘆。這一切他們有,我沒有。我嫉妒王曉雪,我是嫉妒這些。我嫉妒這些我沒真正嘗過就要永遠失去的東西,而這些東西裡包括這個普普通通的男孩:鄭煉。飯桌上鄭煉心事重重的,我拿出韓凌寄給我的禮物給他們看,表現著我的滿足。

    新年之前,鄭煉告訴我,他被學校分配到內蒙,他拒絕接受這個分配,從秋天鬧到年底,最後他還是屈服了,所以這是他在北京的最後幾天,新年一過,他就要去內蒙鋼鐵聯合企業報到。到現在我們才彼此問清:他是學鋼鐵冶煉的,我是學舞蹈編劇的。他在電話上問我,想不想見他?當然,我說。

    晚上天黑得很早,他用自行車馱著我,說沿著環城馬路找家好而便宜的飯館,一塊吃頓飯。他在刺骨的寒風裡奮力蹬車,很少說話。我說韓凌已經回來了,他叫我等他的信,他將到北京的中央美術學院參加一次同學會。天冷極了,我們就這樣有一搭無一搭地談著,慢慢忘掉吃飯的事。

    你以後還來看我嗎?鄭煉……

    沒聲。

    你和王曉雪結婚後,她讓我去看你嗎?……

    還沒聲。

    前面立交橋一個大上坡,我跳下車。但凍木的腳使我一著地就摔倒了。他一下扔掉自行車,把我抱起。藉著橙色路燈,我突然看見他滿臉都是淚。

    鄭煉,鄭煉!……我一頭紮到他胸口,觸到一大片冰,那是他一路掉的淚凝成的。他一路在掉淚,一路。

    鄭煉,我們還會見的啊……我們都穿得極臃腫,我正穿著他頂欣賞的紅格子大襖,卻仍冷得哆嗦。

    他不講話,只掉淚。我頭回知道,男孩子的淚是這樣迅猛。

    稍平靜些,他發現此地離他學校已不遠了,便帶我走進去。學校很靜,人們都回家過新年了。樓道裡非常暖和,我和他面對面靠牆站著;似乎談任何話題都嫌太晚,不等開頭,就得結束,並且任何話題都不相宜了。

    他摸摸索索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項鏈,用雨花石車的。他說他從不敢送我禮物,因為我愛的人是那麼個偉大的藝術家,送得不對,他難堪不說,我會失面子。這個,他將項鏈很鄭重地遞給我,是天然加手工,總是不俗氣的,總不會被你扔到抽屜角落,寒磣得拿不出手吧?

    這麼粗陋的首飾我當然只有將它放到抽屜裡,難道我會戴上它出現在他面前嗎?我嘴上卻說:不會的,我喜歡它。

    我們終於走到一起,他將我抱緊、吻我,我也吻他,我什麼也不去想。

    由於不清楚韓凌的確切地址,我將信寄給了我爸,讓老蕭蠻子將信轉給他。老蕭蠻子收到信立刻打電話給我,問我和韓凌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說沒什麼,我愛他,現在發現我也愛自己,而已。

    你打算不和他繼續了?

    別問我了,爸。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詳細些,您可以看我給他的那封信,我把整個變化過程都告訴他了。假如人們願意把那叫做背叛,就叫去吧。人們還會說什麼?說我在他傷痕纍纍的心靈上又重重劃了一刀。

    你是不是再好好想一陣?

    這事沒有餘地了。爸,就像你一定要走出家庭。你和媽的事,我全懂了,我不再干預。我掛上電話。

    一年後,我在書店發現一本書,裡面是三千種花卉圖案,全是變形誇張了的,誇張得那樣浪漫、大膽,真是美極了。

    這就是他曾經一再提到的:他在為我採集花朵。扉面上印有一行他的手書:獻給我生命中一個瞬息即逝的精靈。

    當然不是獻給我的,我不是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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