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 第18章 我不是精靈 (3)
    在徐老伯家聽人議論韓凌,說他最近被一個女電影演員追得團團轉,女演員討他的畫,什麼也不挑,只撿尺寸大的拿。我不願聽人這樣議論:好像他庸俗得人人可以把他掛在口頭上。我鑽進廚房幫徐老的兩個女兒剪田螺屁股,不久聽見院裡開飯了。除了徐老的老伴端著只又盛菜又盛飯的大碗坐在灶邊吃,大家都入了席。曾經開徐老鬥爭會時,紅衛兵往徐老頭上刷漿糊,徐伯母也上去刷了一下,從此一勞永逸地躲過了批鬥。自徐老復職,她頭也抬不起地在這個家裡過活,徐老一字未提過,對她照舊,反而更使她愧得幾乎活不下去。

    我端了一大盤剛起鍋的炒田螺出去,見幾張桌都坐滿了人,正為難地覓空隙,被人拉一把:小傢伙坐這兒吧。

    我低頭一看,竟是畫家。他頭髮鬍子都長了些,弄得臉上陰影很重。他不再是一副看得過去的形容,而是相當俊逸。他看著我微笑時,我羞怯得一舉一止都笨拙起來。好在他很快讓別人纏著說話去了,人們恭維他,向他要畫,我馬上覺得自己坐在那裡太礙事,我剛想溜,他回頭對我說:別走,我有話跟你講。

    我多傻。對這樣一個人,我竟敢愛,竟敢一口一個同情、憐憫。他幾次想開頭與我談話,都被寵他的人打了岔。整個院子在取悅他,似乎今晚來的客人都暗自懷了個真實目的,就是結識他。而那麼多人都沒使他熱起來,他的笑很溫和卻很被動,雖然他有來有往地應付人們的捧場,他心裡卻一點都不拿那些話當真。稍微有一點空閒,他對我輕聲說:你的信寫得不錯,小傢伙。

    我心裡鬧死了,他卻有心情咂摸那些字句。他大概想不出更著邊際的話了。我真的要走了,不然我會讓眼淚流出來出自己洋相。

    但他按住了我的手,眼睛卻不看我。隨後我聽他說:謝謝你!……

    他把這三個字吐得那麼重,不這樣,似乎這三個字就不可能從百感交集中掙脫出來。

    他又說:我們找個地方單獨談談好不好?在這裡,我怕自己激動起來不成體統。

    我看看四周。他卻亮開嗓子對大家說:抱歉,我有幾句話想跟這個小傢伙談談。我們離開時竟沒人詫異,誰會想到我跟他之間發生故事呢,在他們眼裡我太不是個人物了。

    在徐老的書房裡,我們坐下約有五分鐘了,他才說:我好幾夜沒睡覺了,因為我想不出一句話,既講明白我的真實心情,又不傷害你。你看見了吧,小傢伙,你這麼折騰我!

    我欲語,卻想起所有的,所有的話我都以那信箋,隨那些淚傾盡了,這一刻我的心空得像只桶。

    你想過我比你大多少嗎?他忽然從沙發上向前一傾臉離我近了許多。你這麼年輕!有一早晨,你會大夢初醒一樣發現,你身邊的這個人是個老頭子,想想看,那時你該多怕……

    我抬起頭,倔強地瞅著他。他真的如老人那樣充滿愛憐地看著我,讓我意識到我在他眼裡那麼小、那麼年輕、那麼不能與他相提並論。我們這樣看著,他微笑起來。你不能想像有比這笑更複雜更豐富的表情了。

    我從一開始就喜歡上你了。他說。

    我很清楚這點。

    你也是真喜歡我的畫。我明白,沒幾個女人真喜歡我的畫。就像我對她們一樣,連想真看一眼都懶得。那麼多好心人為我張羅做媒,推得掉我就推,推不掉的,你看,就像那天,她們非要我畫不可,我就畫;到開飯時間,我就付一頓飯賬。事過之後,什麼都沒往心裡去。你是頭一個讓我認真動了心的,小傢伙。

    我緊張地移開目光。我知道已有了一個結論,無論違我心還是順我心,它已在不遠處等著了。

    他靜著。一會兒他歎息一聲,將手擱在我的臉頰上:就這樣了吧,他說,我只能謝謝你,但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至少眼下我不能……

    這就是我等的結論了。

    我們做朋友,做頂好的朋友好嗎?他仔細觀察我的神情:我很喜歡你的信,以後還給我寫信吧?等你長大了,可別忘了我。

    淚水一滴滴從我臉上淌下來。

    你看,叫我怎麼辦?我還是把你逗哭了。他搖搖頭,縮回手,仍是那種充滿愛憐的笑。你這麼小,讓我怎麼忍心接受你?……我只能等幾年,等你長大些,那時你要是還愛我,還不嫌我老,你就到我身邊來吧。

    我想,他同時也在等自己,等待他的體溫,血性,情感都逐一回來。

    他不久到廣州開畫展去了,我給他寫了三封信,他回信說,他開始採集花,那些花在我長大的一天全獻給我,我不懂他的意思。

    回北京的火車上,我對鄭煉說:我覺得自己一下長大許多歲,走在畫家身邊,不知不覺就變莊重,不再想一蹦三跳了。鄭煉笑著問我:以後還跟不跟他一塊翻牆頭走捷徑去游泳;還跟不跟他沿著鐵道拔葦坑裡的茭白來吃;還和不和他去推銷橡皮魚賺幾個零花錢?……我淡淡地笑。他又問:記得嗎?有次我們一塊看電影,太晚沒電車了,我們裝瘸子想攔下一輛卡車,結果沒一個人理會,只有一個賣鹹茶蛋的老太叨咕:這麼好一對,可惜病了。

    鄭煉笑得幾乎有些囂張。我嗔他:去你的。笑完,他問我現在感覺怎樣?我說難講得很:半是幸福半是痛苦。他說他明白這感覺,還說沒有痛苦的幸福是卑微的。

    快放寒假時,我收到畫家的信,說他將路過北京到哈爾濱去參加一個中外美術家的聚會。我興奮得吃飯掉了幾次飯勺。出了飯廳,我慌慌張張到處走,卻不知該忙些什麼。下課我跑到衛生室,指著臉上一個粉刺讓醫生立刻治掉它,醫生說這年紀臉上不長它長什麼。我對著鏡子著急,實在想不出怎樣才能折騰出個更美的我來。第二天中午,我跑到火車站,按說他乘的那班車傍晚才到。連下幾天大雪,天冷得要死,我腳上鬆鬆垮垮的舊棉鞋吸飽了雪水變得腳鐐一樣沉,然而我卻捨不得換上我的小皮靴,我用網線兜將它們拎著,準備在火車快進站時穿上它們。

    火車進站了,車裡車外的人都在大喊大叫。我想他會靜靜地出現,也許會最後一個走出車廂,他永遠是那副矯矯不群的樣。

    他看見一個穿淡雪青滑雪衫的影子,頭髮梳得平平整整,背後結著一根辮子。她那麼青春。她不漂亮,但不俗。仔細看看她的眼睛,他知道,她仍在驚心動魄地愛著……

    月台上的人走盡了,我想我也該走了。他沒來,要麼我算的日期不對。

    第二天我又到車站。傍晚,大喇叭通知幾班火車因河北地區雪太大而晚點,其中有我等的那班。忽然,鄭煉咧嘴笑著,朝我走來。他今天考完了期末考試,腦子緊張得要抽筋,想找我聊聊換個氣氛。

    你同學接的電話,他說,一邊順手把我兩隻手揣進他的棉衣口袋。她說你到火車站來了。你媽又給你帶吃的來啦?

    我媽買通了一個列車服務員,每月都托他帶些吃的給我,她嫌北方飯太糙。自從認識鄭煉,他總是用自行車幫我把東西馱到學校。當他摘下他的皮帽子捂到我頭上時,我忽然煩起來。

    看你那雙耳朵,都凍得透亮了!

    我不講話,只用力甩開他的手,又狠狠將皮帽子塞到他懷裡。

    哎喲喲!都來看看這位的壞脾氣!

    他笑道:究竟怎麼了?……

    人家頭髮梳得好好的,你來碰什麼?

    這麼晚又這麼冷,誰看你……

    有人看!反正有人看!我幾乎叫起來。

    他不說什麼了,想再次跟我笑,試了幾次,都不成功。這時大喇叭再次廣播,說火車繼續誤點,車站無法預計時間。月台上的人很快回到氣味極窩囊的候車廳裡去了。鄭煉上來拉我,說我已凍傻了,他故意不問我幹嘛哭。

    過了好大一陣,他說:……他電報上講了一定乘這班車來嗎?

    我不言聲,仍然橫一把豎一把地抹眼淚。

    大畫家來看你,你不高興?換了我,准樂瘋了!他聲音聽上去神采飛揚。不過你實在穿得太少,畫家看見你凍成這副樣子,會心疼!你為什麼不穿那件你媽做的紅格子大棉襖呢?還有你爸給你的那條草綠大圍脖,又好看又暖和……

    我沒理他。草綠圍巾紅襖子,我可好看死了。他不是你,不是你鄭煉這種對色彩遲鈍到半木地步的人。他的世界就是色彩,任何胡亂搭配的色彩都會折磨他。我愛他,想成為他眼前第一塊和諧的色彩,至少至少,也不是一團糟七糟八的色彩。

    十一點鐘了,仍是沒有消息。鄭煉買了滾燙的湯餛飩,我倆蹲在一個背風的角落裡吃。碗太大,鄭煉幫我捧著讓我吃,見我餓成那樣,燙得稀稀呼呼仍往嘴裡舀,他也跟著齜牙咧嘴直噓氣。剛吃幾口,喇叭通知火車進站了。我忙扔下湯勺,拾起扔在一邊的網線兜。鄭煉說,不必慌,火車進站少說要二十分鐘,足夠把餛飩吃完,我哪裡還顧得上聽他的,已開始手忙腳亂地扯下腳上一對蠢大的棉鞋,然後一隻腳顛著跳著,把嶄新的小皮靴套上去。站了一天,凍了一天,腳塞進窄窄的皮靴裡疼得如過刑。

    鄭煉一聲不響,勺子停在嘴邊,看著我。

    我有些難為情了。退後幾步,笑笑:看我這樣行嗎?

    他怔著用力點頭。

    我開始往前面車廂跑,軟席在前面。我挨著車窗看,想呼喊,可喊他什麼合適呢?直呼其名是否太老三老四?他畢竟年長我那麼多。更不能如我爸慫恿的,喊他叔叔,那實在是亂套。我這時有一點意識到,年齡的懸殊造成我們關係上的一種尷尬,一種不倫不類。我從頭跑到尾,再從尾跑到頭,漸漸地,水泥地上僅聽我的新皮靴響得越來越清晰、清脆和單調。

    有人叫我,是鄭煉。這時我才想起世上有這麼個鄭煉。

    你再看看電報,是不是你看錯了日子?……

    哪裡有什麼電報,他只是在信上淡淡提了一句。他的信即使長,也是談他的過去,談那些我從來沒聽過卻又覺得似曾相識的悲慘故事。有時也偶爾談到感情和愛,談到他的欲愛不能、欲罷不能的矛盾心情。還說,讓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愛他是不公道的,他是被社會造成的一副殘局,怎麼能讓一個無辜單純的小姑娘替社會來收拾殘局呢?

    還傻站著等什麼,你一定看錯了電報!……鄭煉說。

    我在想,我每封信都表白著自己的一往情深,每封信都寄去我的吻。似乎他從未對此作答過,想到此我一陣燥熱和隱痛。

    他肯定不是乘這班車來,走吧!鄭煉推椎我。

    走,走吧。可我的腳痛極了。我在剛才的興奮和忙亂中早已把那雙醜陋的大棉鞋扔得不知去向,因為無論穿上它們還是提著它們都很不體面。我的畫家是那麼愛美。

    鄭煉從我的步態中悟到什麼,他蹲下,輕輕一捏那靴子,發現它們輕得如同舞靴,僅一層皮革,他抬頭看著我。

    穗子……他像有什麼話難以啟齒:你知道嗎?你很漂亮——絕對夠漂亮了。

    初夏,我忙著準備期末考試的舞蹈小品,頭髮也來不及梳,早晨一起床就胡亂在頭頂上抓一個髻。下午,我們已累得氣息奄奄,錄音機旁,等人一站起來,地板浸了汗會又粘又膩沒法走人。這時有人叫我,我一出教室就看見了他。

    畫家站在昏暗的走廊裡,手背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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