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 第17章 我不是精靈 (2)
    他被兩個持木棒的人押著走過那個大伙房時,一隻大狗出現了。三年時間,它已長得那麼剽悍。它毫不猶豫地衝向他,將兩隻前爪搭在他肩上。他不顧身後解差的喝斥,停下來,輕喚它的名字。在狗類無表情的臉上,他看出它三年來對他真切、痛心的懷念,他相信它從未忘記過他,儘管他已被毀盡了原樣。解差開始拿木棒捅他的腰、脊背,捅得一下重似一下。狗並不想替他報復,去咬兩個持棒的人。從一開始跟隨他,它就自卑慣了,它不惹人、不闖禍,向來忍氣吞聲,似乎懂得狗仗人勢的俗話在此行不通,他沒一點兒勢可讓它仗。再說它顧不上去咬去

    撲,它全身心地在向他瑣瑣碎碎、期期艾艾傾訴。

    他被木棒捅得吃不消了,它卻不懂,仍是固執地要挽留他。終於,一棒落在它身上,它痛得長長叫了一聲。他朝它喊:回去!不然你會被打死的!它反身一口叼住了木棒,四爪生了根一樣定在那裡,憑另一條木棒怎樣朝它身上橫掃豎抽。它眼睛裡哀哀地看著他,使他相信狗是有淚的。它似乎在提醒他逃生,似乎在告訴他,它只能給他這點不濟於事的幫助。它還似乎在表白它無盡的忠誠。它終於倒下去,血從它嘴裡流出來。他被木棒驅趕著離它遠去,走幾步,他便回頭喚它兩聲。它似乎已死去,身體扁扁地癱在地面上,而每當他喚,它便吃力地支起頭顱,盡量歡快地搖兩下尾巴。

    等他有了一點自由,甚至有了十幾元的伙食錢,他頭件事是到集上買了半斤肉,正正規規地提著。他記得它從認識他就從未吃過肉,也不知它活到如今可否知道天下的狗本是吃肉的。他走到伙房後,卻不見它。它就是殘了癱了,他也得先把這塊肉餵了它,然後帶它走。接著,他看見了釘在牆上的狗皮。

    年輕的畫家面對那狗皮站了很久。他多少次地挺住了,但他沒把握這回他能否挺得住。

    後來,他又開始畫畫。他覺得他畫不出人了。我把這故事講給鄭煉時,用了足足四小時。講完,我們都靜在那裡。我背朝光坐著,鄭煉坐在屋角,他說背光看不清我的表情。

    我一下把臉朝向亮光,說:怎麼啦?我沒哭。

    他跑上來仔細盯一會我的眼睛說:你愛上他了。

    真的?!

    對。你已經愛上了這個畫家。你現在還不知道這是愛,只覺得心裡那種悲天憫人的感覺很偉大!……

    不會吧?他是我爸的朋友,比我大二十歲,我爸叫我喊他叔叔!……

    正是這種不近常理的東西使你感動。你不是個一般的女孩。一般少男少女的戀愛你是不滿足的。在火車上頭回見你,我就覺得你不是個一般的女孩。他明朗地一笑。半月前,我從北京回南京過暑假,火車擠得連站都站不直。一個長腿寬肩的男孩朝我笑了一下。奇怪的是我並不反感,每當他笑過來,我也笑過去。漸漸倆人的笑裡都有了點內容。當時我想:就這樣的笑多麼好,不要去瞭解他的家庭,他的職業,不要過問他一切身外之物,就這樣以明朗淡泊的笑開始一種明朗淡泊的友情多麼好。他側過身,我明白,那是他暗示我投入他的庇護;他兩條長臂一擋,胸前就有了塊清淨地。我站到他兩臂圈起的小堡壘裡,他吃力地與我保持著距離,車猛一動,我頭髮碰到了他毛躁的下巴。我抬起頭,他又笑了。那個有著女孩般秀眉大眼,笑得那麼明目皓齒的男孩就是鄭煉。

    後來我們開始談話,我建議免俗:決不打聽對方的職業、家庭,不把任何社會功利的砝碼往我們的關係上加,聽任這關係自己去發展。半個月來,我們很得意這種純粹關係。有次我們一塊去游泳,他讓我替他拿包他去買汽水,從他包裡掉出一枚校徽。我使勁避免去辨識它。他也忍不住問我:你父母都在南京你為什麼在北京?我笑道:你沒看見許多外省姑娘都到北京當小保姆?

    好吧,我愛他。你說,我該怎麼辦?

    寫封信啊,說你心裡什麼什麼感覺,打算怎樣怎樣……

    他起身喝掉杯子裡最後一點冷茶,伸了個懶腰,浸了汗透明的汗衫下,胸肌和肋骨清清楚楚。我要送他,他不肯,長腿靈活地將自行車腳踏往前蹬蹬又往後蹬蹬,笑著說我神不守舍誰敢放我上馬路。我一直目送他穿過四條路口,看他騎車驍勇地在人縫車縫裡竄。

    我的信發出去七天,他即或在新疆老荒漠也該收到了。可他沒一個字回給我。

    七天,他有時間把信上的字句上百遍地嚼。他笑。他不動聲色。他沉思默想。他無聲地問:怎麼會?怎麼會?……他不知該拿這個突然發癡的小姑娘怎麼辦。他害怕,卻忍不住一再朝那頗厚的信箋上瞅,那字跡真切地有了聲音一樣:我是為著你悲慘的故事而走近了你;為你乏愛、無愛的往昔而深深愛上你。讓我攙扶你帶有不愈傷痛的驅體,讓我負荷你不勝其累的苦難。……他不願再看下去,從窗前到畫前,他踱步。你孤獨地、懷疑地遠離人群,那是因為你曾厚愛過他們,而他們卻狠狠報復了你。我喚著你回來,我知道這有多難。

    但我將一聲聲喚下去,以無數聲啼血的呼喚,喚回你的哪怕是最微弱的回應。他心亂得要命,小姑娘動了真感情(儘管有點心血來潮),那麼多字跡被淚暈開了。我願以我的不諳世故,尚清白無辜的生命,彌補人們對你欠下的公道;我將無怨地替人們贖過,將承受你沖天的委屈。他幾次提起筆來,卻不知怎樣回復小姑娘的多情。他頭也痛起來。我的愛,就在那兒,在離你最近的地方,你要,就可以信手拈來。然而,不論你要不要,它都在那兒,是你的。許多年後,不論你在哪裡,你或許幸福也或許不幸,假如你忽然想到我,想到我的愛和祝福,你若因此感到一點兒安慰,這便是我全部的所求了。他的眼有一點濕潤。

    我寫了第二封、第三封信,仍沒有一點反應。我爸已另找到宿處,不在他那裡搭伙,因此我親自去探虛實的借口也沒了。

    鄭煉問我情形怎樣,我說悶碰了釘子。

    那就……拉倒吧!他說。

    不!我喊起來,一喊喊出淚:我真的在愛了,我真的跟瘋了一樣……事情比我事先想像的要嚴重得多,雖然我信裡聲明不期待回報甚至回答,但果真沒回答,我失望得心都痛。

    鄭煉從包裡拿出一小堆雨花石,自言自語地叨咕:鬼知道好看的雨花石現在都跑哪兒去了。我仍想我的心事。他看看我,用手指撥拉那些小石卵,吞吞吐吐地說:有不少人拿雨花石車出項鏈手鏈什麼的。我往那堆亮都不亮的石頭上看一眼,他立刻問:你要不要?……

    我瞪著他:要什麼?

    首飾啊……他有些窘的樣子:不花什麼錢,我也能學著車。

    我心不在焉地笑笑。他興致很高地把石頭裝回去,說某天非讓我吃一驚不可,別看這些石頭現在看看不起眼,一車就不一樣了。它們剛從泥裡撿出來時更污塗呢!我打斷他,問道:他要永遠不回信怎麼辦?

    不會吧。鄭煉答道。

    會的!

    不會!……他大概意識到我倆這麼爭多沒名堂,笑了。依然是他那明目皓齒的笑。過一會,我發現鄭煉半跪半蹲地撫著我埋在雙膝間的頭,說書上都這樣寫,真愛了,就是活受罪。

    我抬起頭,見他唇上晶亮的幾粒汗。他掏出他皺巴巴、不潔淨的手帕,倒先按在我額上。黃昏熱得人喘不出氣。

    鄭煉走後,我靈機一動到了路淮清家,先問她妹妹海清出國留學的情況,然後把話轉向張葉。

    他們沒戲!淮清說:哪兒那麼容易啊!韓凌的身份、歲數,真難給他找到合適的。顧了人品又顧不得形象,有品有貌卻不單身,想要單身女人既漂亮又高尚,三十多歲的女人裡,哪兒找得著呢?!現在韓大畫家名氣是蒸蒸日上,每天都有一打媒人跟他扯皮。張葉夠標準了吧?你說她有什麼缺陷都行,說她不夠漂亮恐怕不公道。韓大畫家怎麼著?他恰恰說張葉不漂亮!那天他和張葉一塊吃的晚飯,不知張葉飯桌上是不是媚眼飛太多了。三十多歲的漂亮女人,又單身,有點小毛病也是正常的,沒毛病才見鬼了!我忍不住插嘴:為什麼一定要三十多歲呢?蠢話!我罵自己。

    他說歲數大點牢靠,他說他可沒力氣陪小姑娘做遊戲了,那種一往一來的情書,只讓他好笑、肉麻!

    他這樣講過?

    講不是這樣講,但意思是這意思。她突然注意到我有點不對勁兒,把我的臉研究了一秒鐘,又接著聊下去。我看韓凌這人是不再會對人動感情了。他被關押的時候,有人讓他把十根手指放在地上,然後跳上踩!一邊踩一邊罵:你不就是以手發的跡嗎?毀了它!結果十根指頭都踩斷了。有根手指後來截了肢。想想看,他對人除了恨,還會有什麼?他早看透了人的勢利、妒嫉,弱肉強食。

    開始入夜時蟬鳴才沉寂。我走到西曉樓的院牆牆外,他一開窗,朝樓下一張望,然後深深地感動了——一個孤單單的、踽踽而行的女孩背影。他開始相信,世界若真壞了個透,她的存在依然如一汪清水。

    他不會開窗的,與有空調的房間相比,窗外糟透了:熱,蚊蚋,滿街乘涼人的汗臭。

    我爸叫我稍打扮一下,晚上帶我到徐老伯家吃飯。徐老伯兼文教副省長,也著書作畫,只是從不辦公。他家總是熱鬧的,院裡的六條竹沙發一夏天就被人坐紅了。我小時,徐老一捉住我就說我是他訂娃娃媒訂來的兒媳婦,自從文革中他兩個兒子因飢餓越貨殺人,被判刑二十年,他再也不拿我取這種樂子了。

    我穿了白色無袖的縐綢襯衫和銀灰長褲,寬褲腳。我知道自己有點怪。老蕭蠻子見了我,面孔一扭說:瞧瞧這個醜丫頭……他躲著我媽,在住宅區的路口等我。

    你再誇我漂亮也沒用,我不會向著你的!我大聲道:媽怎麼對你了,你非要和她離婚?……

    爸爸忽然吼:別煩了……他停下腳步:好,我最後一次告訴你:我對你媽沒感情……

    看看您黑頭髮還有幾根?爸,您已經沒有資格整天談感情、談愛了。您還口口聲聲談愛,我就要羞死了,我心裡這麼說。您只剩下義務、責任和做父親的尊嚴。我口氣冷硬地說。我是父親惟一的女兒;所有父親都會在某天發現,他們惟一的女兒原來是他們真正的對手。爸,現在是輪上我去愛的時候了!

    老蕭蠻子沉下嗓音說:看來還沒輪上你,要不,你是不會這樣講話的……他苦笑,顯得那樣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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