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事過去十年了。許多人說我幾乎是一夜間長大的,從那事以後。
當時我在一個旅館房間裡等我爸,他走了進來。
他不高,眼睛很逼人。他在想:她是誰?年輕到了傻呼呼程度的一個女孩——十七?十八?……差不多,我剛滿十九。他還想:老蕭蠻子那副臉模子長給一個女孩倒相宜了。老蕭蠻子是我爸的別名,他寫打油詩時用的。假若我爸和我媽沒分居,假若旅館不客滿,老蕭蠻子不會與他搭伙住在此地,我也不會在此地遇上他。此地叫西曉樓,號稱藝術家避難所,多數畫家作家文革中流離失所,回城沒房住,便暫時落腳在西曉樓。我們剛想互相禮貌一下,電話鈴響了。他從我第一句話就確信了我與老蕭蠻子的關係。
我指控我爸存心躲避一場事關重大的談話。學校一放暑假,在北京到南京的火車上,我就準備了一肚子詞來干涉他與我媽的關係。他說他不愛我媽;我說他這麼一把年紀了還講什麼愛不愛,快回家吃我媽醃的鹹鴨蛋去吧。文人們剛從紅衛兵、軍代表、工宣隊手裡活出來,他們頭件事就想起愛不愛來了;剛剛皮肉不痛苦,感情就痛苦起來。我媽縱有一千個不是,但千里迢迢把鹹鴨蛋送到他那流放地,還是很動人的吧。
我爸在電話裡說:別扯那麼多淡話,你快出來!你小韓叔叔有要緊會面在那房間裡……
誰是我小韓叔叔?剛才那個英俊的矮子?
我爸用不得了的口氣說道:他是韓凌!畫家韓凌吶!……
聽我這邊不作聲,他更急地叫:你快出來,別在那裡搗亂!小韓叔叔下午兩點要會見一個女朋友!我掛掉電話,他從洗手間出來,朝我微笑。我怎麼也喊不出口什麼小韓叔叔。與他握手時,我發現他少了根手指,其他沒什麼不尋常。他雖不高大,卻十分勻稱,微笑如一般中年男人那樣多少帶些心事。
剛開門,迎頭撞上路淮清,她是我要好同學的長姊,在電視台主持節目。她後面跟了個苗條女子,臉不太年輕了,卻梳著齊眉劉海。我想弄清她倆究竟誰來相親,便磨蹭著越走越慢。
淮清說:幹嘛走呢?穗子,我們都是來向韓老師求畫的!
哪裡好意思啊,韓老師的畫滴墨千金!齊眉劉海說。兩位女士都在臉上塗了粉,也都仔細打扮過。幾年前毛主席過世後,街頭一下子添了許多塗粉的女人。
穗子,淮清對我說:她叫張葉。她停下,等我反應。見我呆得過久,又說:她演過電影啊!接著報出個把莫名其妙的電影名字。我忙深吸一口氣。我不崇拜,但捧捧場逗人家高興還是善良的吧。畫家領我們走進裡屋。這屋掛了些裱過的畫,一幅是兩隻猴,一幅是匹臥駱駝,第三幅是條狗。狗上題款道:縱是無語也可人。我對著畫長時間出神,覺得畫裡有種難懂的情緒。畫家的技法很獨特:將動物作靜物畫。畫看去平面、滯板,色彩極暗,你卻完全大出所料地在凝重色彩裡發現一點腥紅或翠綠,或一抹無來由的碧藍,於是一種勃然感便有了,一種帶有鬼氣、靈光的勃然生命便出現了。看這些畫你木木地看進去,直看到心被什麼砸一下。
這時聽他們那邊聊得熱鬧起來,似乎在談畫家的個人畫展。我想去參加他們談天,卻很難從這些畫上分心。很快又聽見兩位女士激動地討論,要畫家為她們畫什麼,畫家卻說:我畫,你們只管看,喜歡就拿走好了。她們忙說:啊呀,韓老師的畫哪裡有不好的!我走過去時見畫家在一隻硯台上反覆運筆。突然他將筆一提,那麼用力,如同拔出什麼。張葉還在說笑,淮清捏捏她胳膊。當他一筆揮下去,我情不自禁哦了一聲。畫家看我一眼,那目光竟有些感激。似乎他那一腔情緒並非白白揮灑出去,它被什麼盛接住了,好比那種感應墨色最理想的紙盛接他的筆。
他居然停下來,就這樣看著我。他傾向案子的身子和低含的下頦使他的目光從磷峋的眉骨下射出。我也看著他,只有真誠沒了羞怯。
好什麼?他這樣看著我問。
不知道。我立刻老老實實地答道。
這時聽見張葉和路淮清用極在行的話誇著讚著畫家的每一筆觸。她們已看出名堂來了,一說畫的是馬,一說畫的是鶴。數我頂鈍,那聲感歎、喝彩或純粹的起哄完全是種沒道理的激動。為什麼一定要看出他畫的是什麼呢?音符本身就能成絕唱,不一定要等它們運成旋律。他把目光從我臉上挪開時抿嘴一笑,那樣會心。他稀里糊塗地懂得了我,正如我不求甚解地懂得了他。
等畫家擲開筆,紙上是只鷹。
張葉驚歎:呵,真是乘風萬里的來勢!她優雅地抱著膀子繞著那畫踱了一周,並似行家一樣覷起眼,向後仰著身端詳它。她說它象徵著力量、啟示著求索。她解釋那些暗紅色喻示著它心靈的創傷;它羽翎上的濃重黑色,象徵往昔它穿越過的黑暗,而這黑暗是不可能被擺脫殆盡的,黑暗永遠留在它的雙翅上……她落珠般的嗓音被眼淚哽住了。
我吃驚地看著她美麗的面孔。她竟把一大團混亂而豐厚的情感解釋成一首通俗抒情詩了,畫家去涮洗筆時,張葉問路淮清:他不會老住這裡吧?
淮清說:放心,還能沒他的房子?副省長徐老親自給他批了塊地在近郊,那裡在修建新房,補給所有文革中住房被強佔掉的知名人物。她轉向我:穗子,趁張葉在,你不借面子要張畫?
我笑笑。我當然想要,但怎麼張得開口呢?那麼大個畫家和這麼小個我。當張葉又關切地問起畫家的前妻,我便告辭了。雖然路淮清活躍,但我看出女主角是張葉。畫家嘛,不例外地總挑頂美的女子做終身的伴。
等電梯時,畫家追出來,說有我電話。我請他轉告老蕭蠻子他女兒回家就著鹹鴨蛋喝綠豆粥去了。不是你爸,畫家笑笑:是個小伙子……
鄭煉。他是我火車上認識的朋友。他告訴我他明天和同學去游泳也算上了我。我說我當然高興去。
畫家正在給畫題款,我走過去。
小傢伙也要張畫?他說,並沒有抬頭就知道我的接近。
啊。
喜歡哪幅,你挑一張。畫家雙手按在印上,使著力,下巴擠出許多褶子。
我想要張畫人的,行嗎?
畫家不動了。我有種感覺:他的臉,整個神態突然經歷了一剎那的麻痺,就在我提出那個請求之後。
張葉和路淮清聽了我這話神色也走了樣,倆人立刻去瞅畫家,又折回來瞅我,看樣子我一定闖了禍。
我是說,我比較喜歡人物畫……我想大概他們聽錯了什麼,得趕緊糾正,但話未結束,腳被路淮清狠狠踩一下。然後她揚起嗓門說:別傻了,穗子,我幫你在韓老師的畫裡挑一張你准喜歡……
我拒絕了。我剛走出西曉樓,路淮清追上我,說把張葉留給畫家,讓他們往深裡談談。穗子,你幹嘛去刺激韓凌?!……
我?……我幹了什麼了?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你爸爸沒跟你講過韓凌那個很慘的故事?見我搖頭,她說:文革初期,韓凌是最年輕的成名畫家,被紅衛兵頭次遊街才二十七八歲……十年前你多大?恐怕什麼也不記得了。唉,改天我再跟你講他的故事,現在我得上班,晚上有我的節目……她走幾步又回頭問:你看張葉人怎麼樣?
好漂亮!我大聲道。
接連幾天,我一直在追堵我爸,他想永遠躲過那場重要談話可辦不到。我一次也沒堵著我爸,卻回回碰到畫家。他畫畫時我便站到旁邊,看到某處,我仍會莫名其妙地激動,但不敢再出聲,只是重重舒口氣。他在這當口總會停下筆看我。他看我的目光多麼特別,我敢說他從不拿這副目光看任何人、任何東西。漸漸地,我發現有種隱秘的唱和呼應在他和我之間出現了——在我瞅著他的畫,而他瞅著我時。但我們很少談話,這樣的年齡懸殊,談什麼切題呢?
終於有一天,我逮著了老蕭蠻子,我卻決定這回饒了他,不提他和我媽的事。我要他告訴我畫家的故事。我雲山霧罩地被擱在故事端口已多天,可真讓我受不了。我爸花了兩個鐘頭講這故事。韓凌回來時,詫異這對父女呆在黑暗裡。爸哈哈著說閉燈看外面晚景真好。老蕭蠻子知道他女兒被那故事惹哭了。
年輕的畫家被驅趕到一座煤礦的大伙房後面。他每天的活是不歇氣地鏟煤或不歇氣地被人帶到各地去批鬥。煤堆旁有個庵棚,他就睡在裡面。
一天,跑來一隻小狗,剛拿手碰碰它,它便受寵若驚地拿整個身體在他腳上蹭,試著給它一口雜面饅頭,它便感恩不盡地把他整個手都舔了。從此,他從他本來就不足的口糧中省出一口兩口,去餵它。他和它都賊瘦。只有它對他那個半青半白的陰陽頭不見怪、不歧視。當他與它寂寞對視,它那始終如一的體貼討好,使他忘掉了陰陽頭的屈辱。它眼裡,他仍是個正常的、有尊嚴的人。它可不認為他醜、他窮。
一年後,他被關進了監獄,那種無法無天,動私刑,暗地死人的監獄。在獄中他收到妻子的離婚起訴,他爽快地簽了名,毫不覺得委屈,毫不覺得這叫牆倒眾人推。
三年過去,他被宣佈為錯判,即人民內部矛盾錯判為敵我矛盾。一聽錯判他壯起膽問:請問我過去被判的什麼罪過?很快得到回答:他的罪是曾在每幅畫裡都藏著一幅反動標語。現在搞清了,他畫中莫名其妙的線條僅僅是莫名其妙的線條。他又問:那我能回家了嗎?回答是不行。因為人民內部矛盾也有轉化為敵我矛盾的可能性,所以他得繼續改造思想,其他待遇都差不多,區別僅在於一是在監獄內採石場採石,一是在監獄外採石場採石。出監獄時,他發現押解自己的槍換成了大棒。
他走回那座礦山,一路上見了曾虐待過他的熟人,卻沒人認出他來。他明白他們不是佯裝,是真的不認識他的。一個人落掉三十斤體重;頭被不負責任地剃過,又長出,變得深一色淺一色,參參差差;被打殘的手蜷著,被杵掉牙的嘴癟著,想想看,這種人還指望誰認出他來呢?
連他的妻子都不認得他了。他通知她送些冬衣來。她茫然地在獄門口東張西望,直到他叫喊,她還不敢往上迎。他提出看看女兒,她不肯,說女兒才懂事,她不會認出他,只會被嚇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