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顧一下子抬起頭,他正定定地看著她。她當然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你小顧常到那裡去幹殉情之前的快活事。你對這個公園真熟啊,黑燈瞎火哪一腳都不會踩失。小顧鬆開了他的胳膊,低著頭一個人往前走。她想告訴他從頭到尾是怎麼回事。都是為了他楊麥。都是為了楊麥嗎?她面孔一抽搐,感覺一陣醜惡從她鼻尖向臉龐四周擴散,然後就黏黏地、厚厚地待在那裡。她不能把這張醜臉朝向楊麥,她還是怕醜的。
楊麥上來,拉住她冷冰冰的手,擱在自己褲兜裡。她明白他在說什麼。他的沉默在說他全諒解她,因為她畢竟用一個女人僅有的招數換取了他的自由。他把她的手捏得很緊,災難多麼美好啊,它讓他們越過背叛而盟結。
楊麥動起感情來,把小顧往一棵樹上一推。她兩手抱著樹幹,躬下身去。她馬上一陣後悔,覺得自己把這個野合的姿勢擺得太快了,完全是下意識的,條件反射式的。楊麥從來沒這樣撒過野,她動著動著,心想自己是否太自如純熟了?楊麥會不會在她身後看她,覺得她像頭母牲口?但很快她就忘情了。小顧是個快活起來就神魂顛倒,死活置之度外的人。
那以後凹字形樓裡的人看見楊麥和小顧常常去包河公園。天晴兩人合打一把陽傘,下雨兩人合打一把雨傘。楊麥偶爾被人找去打橋牌,小顧會端一杯水,拿一小把藥輕輕走到他旁邊。她攤開手掌,楊麥從上面拈一顆藥擱在嘴裡,她再把杯子遞到他嘴邊,餵他一口水。這期間楊麥照樣叫牌、出牌,只是服藥過程持續得長一些,長達二十來分鐘。整個過程中,兩人還會飛快交流一個眼神,或微笑。
楊麥從瘦子變成了個胖子,坐在牌桌上,有了胖子的洪亮嗓門和大笑,漸漸的,有了一個胖名流的昂軒氣質。雖然還在隱姓埋名地畫漫畫,全省都知道有個叫楊麥的大漫畫家了。並且楊麥的散文、雜記都相當轟動,媒體漸漸發掘出他的其他才華,一篇篇關於楊麥的報導出來了,描寫一律是又庸俗又離奇,使楊麥在四十多歲做了神童。
凹字形樓裡最流行的事物是看內部電影。多年沒開過張的省電影廠突然成了很有風頭的地方,全省各界頭面人物常常聚在一股霉臭的放映間觀摩外國電影。凹字形樓裡並不是人人都能得到電影票,唯有小顧每晚香噴噴地同人們打招呼,說是去看內部片。大街上高跟鞋回來了,滿世界是受洋罪的屁股、腰肢、膝蓋,整個城市岌岌可危地高出一截。小顧的鞋更是變本加厲地高,高出了身份和地位,只是膝蓋不勝其累地彎曲著,步步都險峻。
內部片常斷片,有時一場電影停兩三趟。人們便用這些間歇交際。介紹到小顧,話很簡潔:這位是楊麥的夫人。
楊麥的崇拜者會眼睛一亮,講一些頗肉麻的恭維話。小顧卻很拿這些話當真,說:是嗎,我這一輩子就是準備獻給楊麥了。或者:他關牢那陣,我就是孟姜女啊,哭都能把牢牆哭倒了。
楊麥也是個電影迷,抽得出空來也會跑到放映間來,看半場也是好的。一天他坐在最後一排,看了十多分鐘的電影,也碰上斷片。他聽有人在大聲抽泣,再聽聽,是小顧。接著小顧便對電影評述起來,認為它如何深刻,教育意義何在,何故這樣動人心扉。字還讓她念別了,說成動人心腹。她生怕別人看不懂,把一些情節做了詮釋,有人忍不住說她的理解是錯失的,至少不全面,因為電影只演了一半,至少結論性發言該留到最後。小顧不服氣,說她怎麼可能理解錯了,錯了她會感動得心碎?她大聲感歎:這部電影太感人了!太感人了!彷彿她這兩句話就是最好的駁證。
楊麥身體直往下出溜,但願誰也不要看到他,此刻他不想和這個女人有任何關係。一連幾次,他碰到同樣情形,窘迫得連電影也看不明白了。他從來沒有如此嫌惡和懼怕過小顧,小顧若想使他痛苦很容易,不必去和軍代表腐化,就這樣做個誇誇其談的二百五,足使他痛不欲生。
終於一天晚上,楊麥忍無可忍了,從他座位上甩過一句話去:小顧你識字嗎?那上面寫著:祝志霞請勿喧嘩祝雪峰。他指指場子四周的標牌。
小顧覺得楊麥的話很不好聽,多少年前的語氣又出來了。她剛想回敬他一句,楊麥說:以後大家看電影就好好看,別糟蹋一次藝術享受機會。
楊麥和發電影票的人打招呼少給小顧電影票。
小顧和那人鬧起來,那人只得說他尊奉楊麥的指示。小顧不信,拉著他找到楊麥在省報的畫室。楊麥正在畫一幅大型木刻,渾身滿臉的墨跡。他抬頭一見這兩人便說:是我說的。
小顧還沒反應過來,楊麥就對那人說請回吧,她有架會找我幹的。
兩人果然轟轟烈烈幹了一架。小顧是主罵,楊麥隔一會來一句:放屁。扯淡。住嘴。小顧一句話不提電影票,罵的主要是十幾年的婚姻裡,她小顧怎樣厚待他楊麥,而楊麥的良心全拉出去肥田了。
小顧在這種時刻也會發生昇華,年譜日期分毫不差,口才好得驚人。像數蓮花落的老藝人,小顧不太注重段子的內容,而注重它的表演過程。小顧一瀉千里,奔騰澎湃,楊麥被載浮、被淹沒、被衝來撞去,沉浮無定。他看著小顧的一對大圓眼睛想,她幸虧愚笨,不然她可以是個很可怕的女領袖,可以喚起民眾千百萬。小顧眼睛亮得像站在舞台聚光燈下,也像那種聚光燈下的主角兒,視野一片虛無,一片白熱,她說楊麥這十多年做的是她小顧的皇上,一隻老母雞他吃兩隻大胯,她小顧吃的永遠就是老三件——雞頭、雞爪、雞屁股!
楊麥說:廢話,是我讓你吃雞爪雞屁股的嗎?
小顧根本沒聽見,接著往下說她心全長在楊麥身上,看護士打針打疼了他,她會比他還疼,背過身去悄悄掉淚。
楊麥說:誰讓你去掉淚了?
她說她這麼多年沒給自己買過內衣內褲,都是撿楊麥的破爛改成內衣內褲。
楊麥說:我說了多少次,叫你別撿破爛?
你吃的西洋參是我騎車跑二十里路,到中醫學院給你買的!我頂著大太陽,騎了兩個半鐘頭,馬路上的柏油都給太陽曬化了,糖稀一樣,我不照樣騎嗎?回到家眼都黑了,背上褂子潮了又干,干了又潮,你楊麥喝紅棗洋參湯,我小顧碰過一根參須沒有?一頭驢子冒毒日頭跑幾個鐘頭,也有人喂把料給它吧?我是個人唉!……
楊麥說:你願意大太陽下騎車去跑!明明有公共汽車不坐!你就是要唱苦肉計給人看!
這句揭露性的話太惡毒了,小顧體無完膚地愣在那裡。過一會,她滿心悲哀,想楊麥怎麼總把她看那麼透,給他一點撥,她也覺得自己含辛茹苦,樣樣事情做得過頭一點,就是希望能讓楊麥欠她些情分。小顧只有在楊麥做人下人的時候,才是自信的,自如的。老了胖了的小顧,看著如日中天的楊麥,心想可別再出來一個女老師。現在的楊麥不僅有名有錢,長到四十多歲,剛長得須是鬚眉是眉,長出一點樣來。
楊麥的求愛者各行各業都有。其中一個才二十來歲。楊麥跟她戀愛不為別的,就為他們巨大的年齡懸殊。在中年男人那裡,懸殊象徵成功、榮譽、金錢,也象徵體魄、魅力、雄性荷爾蒙。年輕女人都是蒼蠅,多遠都能嗅著榮耀、成功、金錢而來。來了這後,又被體魄、魅力、雄性荷爾蒙黏住。
二十來歲的女孩是個女大學生,她可不像女老師那樣軟弱。她先逼楊麥,逼不出結果就去百貨大樓找到了小顧。她走進小顧的科長辦公室,看著頭髮燙焦、衣服繃出橫折子、高跟鞋打晃的小顧說:噢,你就是小顧吧?口氣又大方又皮厚,把原本皮也不薄的小顧都震住了。
小顧當然知道女大學生的存在,但她沒有太多聲討過楊麥。因為楊麥一旦對她做了虧心事,在家裡就老實一些。吵起架來,小顧也多一個殺手鑭。小顧自己也有過醜事,這方面和楊麥一樣經不起追究。小顧領頭向辦公室外面走,她不想讓同事知道她小顧不是百分之百的楊麥夫人。
女大學生跟著小顧走到樓下院子裡,用簡單的幾句話請小顧讓位。
你說什麼?小顧抬起眼。眼睛清亮天真,不諳世事,睫毛又黑又長,是難得的美目。可惜楊麥很久不去看這雙眼睛了。不然他會心顫,像他最初愛她一樣。會想,那裡面有多少善良,而善良往往混著蒙昧甚至愚蠢。你再說一遍。
女大學生又說一遍,更簡潔明瞭,更厚顏無恥。
小顧甩起巴掌打過去。女大學生馬上摀住腮幫。小顧的手已回來。又是一巴掌。就這樣,女大學生和小顧一退一進,小顧左右開弓,女大學生嘴裡直叫:唉,怎麼動手?……
小顧打得好快活好暖和。心裡冷笑,這類女秀才都是窩囊貨,就會講點餿語寫點酸詩,拿不出行動來。這位嘴尖皮厚一身柴禾的女學生能有什麼用場,上不了床,下不了廚,楊麥怎麼找這麼個大當給自己上。
一架打完,楊麥跟小顧正式提出離婚。
小顧隨他去捶胸頓足,說他和她生活十幾年如何痛苦,她只是照樣給他做飯、洗衣、煎補藥。局面就這樣拖下去。拖得女大學生跑了,換成了個歌舞團的女笛手。
這兩天兒子回來對小顧說:你別拖爸了。你要把他拖死啊?
小顧傻了。
兒子現在十七八了,都是鬱悒藝術家的蒼白模樣。小顧常常奇怪他們沒有她的活力,她的健康。
大兒子說:爸要把你們的離婚案提交法院了。
小顧樣子乖乖的,看一眼大兒子。
小兒子說:爸知道你的事。
小顧頓時垂下頭,又感到那陣醜惡皮疹一般在臉上發散開來。她想她的兒子們一定看得見它,她只得戴著這層醜惡把頭垂得低低的。
大兒子說:爸問過蔻蔻、穗子她們了。她們扒在樓頂欄杆上看見好多事。爸剛放出來的時候,就去問過她們……
小兒子說:你拖爸的話,法庭把你的事公佈出來,我和哥就完蛋了。
大兒子說:照顧一下我們的名譽,我們要臉。
小顧一點一點冷下去,任大股淚水在她鰾著一層醜惡的臉上縱橫流淌。
她沒有向楊麥去聲辯。和黃代表一場艷史,她是不得已的,她的出發點並不醜惡。或許那就更加醜惡。
小顧什麼也沒說,便在離婚協議書交上法庭之前簽了字。
十幾年後穗子回國,在曾經的拖鞋大隊夥伴家見到了楊麥和他的年輕夫人。這位新夫人不比初嫁時的小顧大多少,楊麥對她說話口氣總有些沖,笑容也很不耐煩,讓人明白他寵她是沒錯的,但絕不拿她當回事。楊麥對其他藝術家協會的老同事很當心,這表現在他過分的隨和與過分響亮的大笑。因為這幫人裡只有他一個還有名利可言。他為自己的好時運感到不安。小小的楊麥太太年紀不大,卻很懂得楊麥此刻的用心,幫襯楊麥把玩笑開得更好,以緩衝隨楊麥的財運、官運、艷福而來的孤立。打了一下午牌,主婦安排了晚飯,大家都喝了一些酒。小楊太太以掐耳朵,捏手指來阻止楊麥喝酒。楊麥喝紅了臉,不時哈哈大笑,但兩人都讓大家明白,她敢這樣鬧只是因為他由著她鬧。穗子看著幸福的楊麥夫婦想,當初小顧真是兜了一個大彎子兜到這群人裡來了,不然楊麥可以提前幸福多少年。
飯後楊麥喝醉了,被扶到長沙發上躺下。大家恢復了聊天,聽楊麥叫起來:小顧,小顧,倒杯茶來。所有人靜下來,小楊太太臉上有點掛不住。過一會,楊麥起身去廁所嘔吐,小楊太太跟進去捶背,老三老四地輕聲嘮叨他不該喝那麼多。楊麥又躺回到沙發上,小楊太太拿一條毛巾挨著他坐下來。人們該聊什麼還聊什麼,但氣氛有一點不自然了,都開始逗小楊太太,又逗得不十分高明。一直低聲呻吟的楊麥又叫起來,小顧,小顧啊,叫得體己貼心,似乎醉成這樣,叫叫也是舒服的。
小楊太太用濕毛巾擦了擦他的臉。原來小顧陰魂不散,這讓她措手不及。所有人都有些尷尬,都不知接下去怎樣再打圓場。小顧啊,倒杯茶給我。楊麥說,耍點少爺腔調,並明白不會為這腔調付代價的。這是另一個楊麥,鬆弛舒坦到極點的一個丈夫。讓在場的人意識到,曾經他和小顧間的親密,超出了他們的想像。
不久楊麥醒了酒,讓小楊太太扶走了。沒人把他醉酒時的表現告訴他。穗子猜是大家並沒有把它當成一個笑話,去講給清醒後的楊麥聽。
但不知是誰把它告訴了嫁到了深圳的小顧。小顧的現任丈夫是個大工廠廠長,很為自己老婆是著名畫家楊麥的前妻而驕傲。小顧總是告訴她新認識的人,她就是愛楊麥,他多不是東西她也愛,她也沒辦法。她講這話時火辣辣的,毫不在乎自己的犧牲品身份。似乎只要她一頭熱著,楊麥就有她的份。這種時候,她的微笑裡藏著一點玄機,一點夢,說:等著吧,還會有文化大革命的。別人等或不等,她小顧反正是心篤意定地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