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 第12章 小顧艷傳 (2)
    小顧終於發現了楊麥的疑點。楊麥小臂上出現過三條指痕,非常的淺,換了別人無論如何是看不出來的。不久,她又發現楊麥的手稿是另一個人謄抄的,筆跡相當漂亮。(這是她唯一幫不上楊麥的地方,她的字實在不上檯面。)一次楊麥去南京出差,一回到家,小顧就開始搜查他的行李。(穗子和夥伴們爬在樓頂欄杆上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楊麥開始還拉她,要她別還原成醬坊店女兒的庸俗面目。但她又蹦又跳,把楊麥箱子裡的衣服、畫稿、手稿扔得滿天飛。楊麥不理她了,到一邊狂拉小提琴去了。他相信她是徒勞,回家之前他毀了所有證據:兩人看電影的票根,兩人吃館子的收據,兩人住旅館的假介紹信,全燒了。但他沒料到一個女人愛她的男人愛到小顧的份上,就成了精。小顧在楊麥出發之前,悄悄拽鬆了他外套上一顆扣子。只要楊麥一系那顆鈕扣,它就會脫落。若沒有女人,楊麥會像婚前那樣,毫不在乎地照樣穿。小顧認識楊麥的時候,他幾乎所有衣服都少鈕扣。而這顆鈕扣現在被釘回去了,還用了同色的線。即便退一萬步,楊麥自己釘了這顆鈕扣,他也絕不會違背他的天性,刻意去找同色的線。

    楊麥有了個寫一手好字的女人。細心賢惠是臨時裝的,因為她猙獰起來,會拿她那小爪子在楊麥手臂上搔三道淺痕。小顧咬緊一口又白又齊的牙,為楊麥心疼:她的楊麥是她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碎了的啊。

    找到這條線索,小顧反而不鬧了。她把一件件衣服撿回,疊平,放回櫃櫥。然後她看見箱子夾層裡有一個膠卷。楊麥怎麼也沒想到小顧在第二天就已認識了他的相好。她利用關係,請照相館以最快速度將照片沖洗出來,同時在楊麥膠卷盒裡放了一卷完全曝光的膠卷。

    小顧看到照片上的女人梳短頭髮,有一雙洋娃娃眼睛,個頭比楊麥還高,小顧讓照相館的熟人把這女人單獨放大,嘴上清淡地說:我家老楊這個舅媽長得少相得很,四五十歲了哪兒看得出來呀?

    照相館的人全圍上來看,都說這女人吃什麼吃得這樣嫩?沒看見她我們還說你小顧是天下頂嫩的!

    小顧的心給貓咬了似的。不過小顧馬上想,臉嫩有什麼用?一身柴禾。把那臉一遮,活活就是個男人,胖老頭的奶子還比她的大呢!

    小顧誆他們說,舅媽是個電影演員,看過《女籃五號》吧?舅媽在裡頭跑了個大龍套。小顧建議照相館把舅媽的照片好好上上色,擺到櫥窗裡去。省城人把電影演員很另看,也把銀幕看成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的舅媽下凡來,肯在他們小照相館櫥窗裡露個臉,他們當然巴不得。一般他們選中誰的相片去櫥窗裡做樣板,必須免費為那人照一套照片,作為酬勞。小顧說:那我就替她照吧。

    小顧沒太多嗜好,就愛照相片。心裡吃天大苦頭,鏡頭對準她,馬上歡眉笑眼。

    就在小顧正面,側面地對著照相機鏡頭擠酒窩翻媚眼時,楊麥拿著那卷曝了光的膠捲來到畫報社暗房。他和畫報社的人熟,常常自己洗照片。二十分鐘後,他發現給情婦照的照片全白照了。他一面罵著日姐姐的,一面心裡慶幸:小顧也好,情人也好,將來都不會以那些相片清算他了。

    抓住了罪證,小顧還不開火。她要更沉著地埋伏。同時她在學畫、學琴的同時,又增加了書法學習。字是可以練出來的,沒奶子到末了也沒奶子。除此之外,小顧一律改穿高跟鞋。原來楊麥喜歡高個女人。那女人上身那麼短,下身那麼長,活像個圓規。人們看見忙來忙去的小顧高出半個頭來,從一樓人家的窗下走過時,腦袋一竄一竄,像一隻無形的手在上方把她腦袋當球拍。

    妻子們又有事幹了,聚在一塊談論楊麥和小顧。她們說小顧穿高跟鞋也沒用,楊麥也不會要她了,楊麥這回的相好是個大學老師呢。雖然這樣說,她們有些可憐起小顧來,從她嫁進這樓到現在,她是改頭換面,棄舊迎新,為的就是給楊麥爭口氣,為楊麥塑造一個體面的有文化的,與楊麥的名聲才華般配的妻子形象。小顧險些就和楊麥成才子佳人了,假如不是楊麥到大學去看朋友時碰上這位女老師。現在楊麥和女老師的事全世界都知道了,懵的唯有這個小顧,還在沒心沒肺地幫人買次品,高跟鞋滿世界敲著急急風木魚。妻子們可憐小顧其實是可憐自己;丈夫們誰不像楊麥那樣渾蛋?也許她們也都和小顧一樣,丈夫在外腐化,全世界都知道,瞞的就是她一人。

    這時她們在凹字形天井的竹林外乘涼,手上打著扇子。小顧從她們身邊走過去,高跟鞋敲得很是悅耳。然而一看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小顧蹬在高跟鞋裡,屁股送出去老遠,上下身脫節,支點也不知在哪裡;她每邁一步,等於登一步樓梯,膝蓋弓起,人一矮,腿再一蹬,人再一高,而所有的張弛都含混不清。因此她前送的胸,後送的臀,半塌的腰,以及彎曲的腿形成一系列窩窩囊囊的曲線,別說小顧累死了,看小顧走路的人也累死了。

    妻子們叫住小顧,說小顧你要命,怎麼這樣漂亮啊?

    小顧哈哈哈地直笑,說我在家裡豬八戒一早上了,穿著老楊的破棉毛衫、棉毛褲搬煤,剛剛洗了洗,換了換。

    大家越發可憐小顧,覺得楊麥這點還不如她們的丈夫,至少給老婆雇個保姆來干搬煤之類的事。她們越是可憐小顧,對小顧的讚美油水也越大。一會說小顧頭髮長得好,一會說小顧的痣長得是地方。

    小顧心裡奇怪,她們今天用詞好大方。

    一個妻子說:楊麥前世積了什麼陰德,修來一個小顧!

    馬上有人響應:就是,小顧前世欠他的!

    看他那個德行!頭髮都長錯了!

    女人們就笑,真解恨啊,楊麥這一刻替所有丈夫做靶子,讓她們一同開火打個稀爛。

    小顧卻不懂她們,她有些吃驚地想,楊麥在別人眼裡原來那麼醜?

    要不是小顧嫁給他,他媽說不定會給他在農村說個媳婦。

    說個餵豬女模範!

    小顧你給楊麥做幾身處理毛料子,他穿了是不一樣。

    小顧越來越不高興她們。明明一表人才的楊麥,給她們糟蹋的。

    女老師的照片在立秋後的一個週末擺了出來。照相館隔壁是一家糕點店,叫甜心園,剛出爐的桃酥名氣很大。小顧拉著楊麥去甜心園買桃酥。她右手捏著點心往嘴裡送,左手擱在嘴巴下面接著落下的餅渣,不時再一仰頭把餅渣倒進嘴裡。小顧吃糕點,吃冰棍,吃水果一律這姿勢,絕不浪費一點一滴。楊麥一看她這樣子就暗暗翻她白眼。小顧仰起脖子把手掌裡的渣子倒進嘴裡,再用手指尖輕輕撣了撣嘴唇四周,就朝照相館方向走去。楊麥只得跟著,他瞭解小顧愛照相的毛病。剛要刻薄她幾句,楊麥傻了,黑茸茸的大喉結幾乎縮沒了:照相館櫥窗裡一張兩尺的大照片,情婦挺好的臉蛋給塗成了個關帝菩薩,背景是中山陵的石階,手上拿的正是楊麥那件外套。

    楊麥抵賴的時候,小顧沒有像平時那樣哭鬧。楊麥說他和她不過是一般朋友,恰好在南京遇上了。小顧隨他去胡扯,心裡只想怎麼樣才能捉雙。她上班前在床上擱幾星煙灰,下班回來煙灰從來不見蹤影。尿盆坐圈上放的煙灰也總是消失。女教師膽敢用小顧的尿盆。楊麥居然還給她倒。這天小顧請了假,從早上八點就躲進樓梯口女廁所。

    小顧把自己鎖在馬桶閣裡,坐在馬桶蓋上,一直等到一雙陌生的鞋走進來。那是一雙又大又扁的腳,活像穿了女人鞋的男人腳。做那事之前總要先排排乾淨,小顧坐在馬桶蓋上想。

    半個小時之後,小顧用鑰匙打開家門,看著床上定格的兩個人,什麼也沒說,拾了女老師所有衣服和兩隻大鞋便走了。小顧見女老師穿著楊麥的衣褲出來,腳上的男式布鞋一步一趿拉。她跟在女老師身後,進了大學宿舍。宿舍的其他三個人正在午睡,小顧這才登場正式亮相。她把女老師的衣服一件件地撕,從內褲到外衣,一邊撕一邊大罵。小顧這樣罵街的時候完全是另一人的嗓音,小市民透頂、凶悍之極的女人才有的嗓音。這嗓音疤痂纍纍,粗糲牢實,多次被撕爛又多次癒合。此刻它不斷被撐到極限,讓你感覺它正在炸裂成無數碎片,卻奇跡般再次達到一個新的極限。小顧的罵街幾乎是歡樂的,臉也是隨時要仰天大笑的樣子,眼睛亮得可怕,卻盯著一個抽像的目標。不久宿舍窗口、門口就黑暗下來,人把正午的光線全擋住了。懂行的明白,小顧的罵街是專業的,那些小巷子市井人家專門出這類專業罵手。專業罵街和業餘罵街不同,並不是非有敵手不可,也不是要在一來一往的舌戰中佔上風,專業的罵街開場不久就把敵手甩了,更不會讓敵手插上嘴,製造舌戰的機會,這種大手筆罵街上來就昇華,成了一種抽像境界。

    小顧罵街的成果,是女老師在暑假後調走了。

    楊麥開始和小顧冷戰。一個星期下來,小顧還像平素那樣做個嗲臉說:你一個禮拜都沒理人家了。

    楊麥看都不看她。

    過了一個月,小顧不顧秋天又潮又冷,晚上穿著透明短褲在屋裡走來走去。楊麥只當她不存在。小顧走到他寫字檯邊上,手推了推他的肩,他晃了晃,她推得大一些,他晃得更大更無力。小顧伏在他身上,和他一塊晃。晃得要多嗲有多嗲,天下女人,也只有小顧能嗲成這樣。楊麥隨她去擺弄,手還拿著鋼筆。

    你一個月都沒碰過人家了。小顧蜜一樣淌在他身上。

    楊麥這回有反應了,他忽然抽出身,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讓小顧一向糊里糊塗的腦袋裡出現了一些陌生的大詞:尊嚴、平等、屈辱,等等。她不知哪一個詞用到楊麥和她此刻的狀態最合適,似乎又都不太合適。她原以為這一類大詞只屬於書和話劇,永遠不會和她的生活有關,從楊麥眼裡,她意識到,她的生活也許從來沒離開過這些大詞。

    楊麥和小顧的冷戰結束在一九六九年春天的一個清晨。楊麥一早出去解手,小便池站的一排人全躲著他。他心裡已明白了七八分,卻仍想證實一下。他走到凹字樓的走廊上,拉住雕花欄杆向外探身,便看見了大門內的大字報,上面他的名字寫得有斗大,但他卻看不清給他的一長串罪名是什麼。

    一回到家他對正在梳頭的小顧說:小顧,你今天還要上班啊?

    小顧心裡轟地一響,眼睛全花了。但她拚命忍住淚,裝得像昨夜還跟他枕邊話不斷似的,耍著俏嗆他一句:不上班做什麼?在家裡礙人家的事啊?

    不要上班了。

    她這才看見他臉色灰冷。她趕緊上去,用自己額貼貼他的額,然後轉身去找阿司匹林。楊麥一生病就會叫小顧請假。楊麥卻叫小顧別忙了,坐下來。他像對一個孩子那樣,拉著小顧的手,告訴她從今天早上起,他就是個壞蛋了,做壞蛋的老婆是很難的,小顧還年輕,一定要努力去學著做。

    小顧發現楊麥的手完全死了,又冷又干,指甲灰白。他竟比她害怕,竟比她受的驚嚇要大,應該是她來保護他的。小顧不在乎地笑笑,說洗臉吧,洗了臉我去買水煎包子給你吃。

    兩天後,一群人半夜跑來,打錯好幾家門,說是來逮捕現行反革命楊麥的。七八支手電光柱下,楊麥哆嗦得連皮帶都系不上了。小顧替他拴好褲子,在他給押走前,又塞給他一個小包袱,說裡面有兩套單衣,一件毛衣。毛衣是她趕織的。楊麥很吃驚,小顧不露痕跡地把一切準備好了。

    楊麥走了半年,小顧沒有打聽到他任何消息。第二年開春,來了個講侉話的男人,說是楊麥的難友。他帶了一封楊麥寫給小顧的信,告訴她他要做胃潰瘍手術,讓小顧設法弄些奶粉捎給他。

    小顧按楊麥難友的指點,把奶粉帶到一個軍代表家裡。小顧從另一包裡,取出兩瓶貢酒。市面上連山芋干酒都要憑票供應,貢酒幾年前就絕了跡。軍代表卻笑嘻嘻地把酒原路推到桌子對過,說他從不沾酒。小顧說對呀,喝酒的男人我最討厭。她把酒收回來,換成一條紅牡丹香煙。軍代表立刻又笑嘻嘻了,說煙他也是不碰的。小顧說,哎喲,天下有這麼好的男人啊,你夫人有福死了!一面說著,煙已變成太妃糖。小顧這回嘴嘟起來了,說:我們這樣的人,送的糖哪是糖啊,是糖衣炮彈!軍代表這才臉一紅,說,那就多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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