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顧看看這位三四十歲的團級幹部還會臉紅,不知怎麼心裡有點柔柔的。她把自己在百貨大樓的電話告訴了軍代表,請他一定把楊麥手術的情況及時告訴她。她這天穿一件棗紅色棉襖罩衫,稍稍收了腰,脖子上套一個黑色羊毛領圈,看上去只有二十歲。軍代表心裡一陣溫情的惋惜,這麼年輕好看,偏偏是反革命家眷。
軍代表果然給小顧打了電話。他說楊麥手術做得不錯,在監獄醫院養著。小顧趕緊又買了兩袋光明奶粉,送到軍代表辦公室。這回的謝禮是兩磅毛線。
軍代表看著她的眼睛說:這個你拿回去。
嫌輕?她眼睛斜著他。
我們從來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他目光哆嗦起來,小小的眼睛因為這目光變得好看許多。
小顧嘴一嘟:噢喲,黃代表還把我當一個普通祝志霞群眾祝雪峰啊?我以為自己跟你早就是朋友了。她摔摔打打地把毛線一支一支往包裡塞。
軍代表臉紅得像個童子雞,站起身隔著辦公桌就伸手來拉她的手。
拉得小顧嘴唇一掀,就那樣半張半閉地翹在那裡。小顧從形象到作派都討軍代表這類男人喜歡,輕佻得正到好處,也是恰如其分的有那麼一點賤。加上那村姑氣的美麗,軍代表覺得自己劫數到了。雖心裡叫她小妖精小討債,他臉是莊重的,甚至稱得上神聖。
姓黃的軍代表從小顧身上懂得,女人有這麼好的滋味。不必碰她,只看她歪個下巴扭個肩,白你一眼黑你一眼,嘴一嘟嘴一撇,對於在性經驗虧空了幾十年的黃代表,都是大大的滋補。
凹字形樓上的人開始注意來找小顧的中年軍官。小顧逢人便說你看巧不巧,我表哥給派到省軍管會來了。人們想難怪楊麥給減刑,一般現行反革命趕得巧一點就給斃了。楊麥的刑從無期減到有期,又減成六年監督勞改。
假如不是一幫孩子在四樓頂瞥到了一眼,凹字形樓裡人永遠都不會知道小顧和黃代表的真實關係。
一個悶熱的夏天夜晚,七八個女孩爬上了樓頂平台的欄杆,在一米半寬的水泥扶手上走著。一個女孩指著三樓南邊的一個窗說:快看解放軍抱小顧了。
大家都去看時,小顧正從黃代表懷裡掙出來,慌張地拉嚴窗簾。小顧做夢也想不到,對面樓頂的黑暗中,蹲著一排野貓似的孩子,正朝她瞪著冷冷的綠眼睛。倒不是她們一定要和小顧作對,而是她們已學會在和各種人的作對中找到樂趣了。
女孩們坐在粗糙的水泥護欄上,兩腿蕩在空中,腳下是四層樓深的天井,聽她們的頭目部署行動方案。
乘涼的人們散盡時,女孩們來到小顧家門口。
一個女孩踩在另一女孩肩上,爬到門上方的玻璃窗上向裡看。下來後她說屋裡太黑,什麼也看不見。但從門下的縫隙,她們能聽到小顧的聲音,那是很破鞋很破鞋的聲音。
第二天女孩們見人就說:哎,教你個繞口令,念好獎你五毛錢飯票:祝志霞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祝雪峰。
五毛錢飯票在缺肉少油的凹字樓上,意味著五盤鹵豬大腸。於是一個個孩子都參加了這個繞口令大賽。它確實非常繞口,並越練越繞口。一整天時間,在知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嘶喊中,加進來上百條舌頭的大操練,整個凹字形樓上一片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的聒噪。
小顧下班時見八九個女孩坐在大門口石階上,念著繞口令。她頭一低,趕緊走過去。
她們在她背後喊:小顧阿姨!
小顧站住了,轉過臉。其實女孩們已經看見了她眼裡的討饒。但她們已學會心硬。她們在找到一個人,可以給她一點小虐待時,絕不因為自己沒出息的剎那心軟而放過她。
小顧阿姨你肯定念不好這個繞口令,不信你試試!
大些的女孩到她前面堵了她的路,把威脅藏在耍賴裡!
小顧像是被一群小貓崽圍住的大雌鼠,顯得那樣龐大笨重,愚蠢可笑。
說呀,小顧阿姨。不說不放你過去。
她們穿的拖鞋是她幫著買來的次品。次品在這些女孩的生活中已成了必需,因為她們父親的工資都被停發了。小顧想起她嫁來時她們的樣子。那時成年人中小顧沒有地位,這些女孩卻喜愛她。她只要坐在誰家打牌,背後總跟著玩她長頭髮的女孩們。她們把她長及臀下的兩根大辮子拆了編,編了又拆;小顧只是在實在給她們弄痛的時候才說去去去。假如小顧在走廊裡燒菜,見到她們總是叫她們排好隊,給她們一人嘗一口;後來慣壞了她們,只要見到小顧啃甘蔗、嗑瓜子、吃冰棍,大家就喊排隊排隊!小顧喜歡一邊吃東西一邊走路去上班,女孩們就常常在現在的位置上截她,她也存心左突右逃,嘴裡喊她們小土匪。
這時小顧知道她和女孩們之間有了破裂。她卻並不清楚她怎樣惹了她們。她知道在凹字形樓上的事做得怎樣滴水不漏也終究會漏出去。當初設計這樓的人或許就是要和他們開一個陰險玩笑。亦或許他預知會有一場接一場的政治運動,方便大伙相互揭發、背叛,或者,早早就把自己擱到別人的瞄準裡,早早就讓自己放老實些。小顧看到這些十來歲的女孩子身上滴著紅色的西瓜汁,額上一個個大疥子塗著龍膽紫,脖子上的痱子粉和灰垢混淆,被汗水沖成一道道灰黑的溝渠。她們中沒有一個身上不帶傷的,真像一群天天行盜又天天挨揍的野貓。
小顧逃不過去了,只好按她們的繞口令念了一遍。女孩們一片狂笑,兩個女孩笑得腿也蹺在空中,裙子下露出骯髒的三角褲。
當天晚上,黃代表來的時候,告訴小顧可以去楊麥那裡探一次親。小顧一下跪在他面前,臉埋在他雙膝間嗚嗚地哭起來。黃代表心裡作痛作酸,但又無法發作。小顧是人家的人,他也有老婆孩子。除了和小顧這樣狗男女地往來,他們還能有什麼圖頭?想著想著,黃代表眼淚也淌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小顧嫩柔的後脖梗上。
小顧那晚的身子就像她給所有人買的次品,便宜而量足。一股腦地塞給黃代表。黃代表心裡也明白,此刻的小顧無論多香艷,多銷魂,等於還是一包太妃奶糖或一捆純毛毛線,一堆謝禮罷了。
兩人正在勁頭上,聽見門被敲響了。
小顧抓起一條毛巾被扔在黃代表身上。兩人一聲不吱,聽門外的人說:不在家?
小顧一聽就聽出那是女孩群裡的一個頭目。
另一女孩說:在家,我看見小顧阿姨關窗子的。
可能睡著了。
再敲敲看。
這回不那麼客氣了,敲得比帶走楊麥的那幫人還橫。
誰呀?小顧問,她怕她們把鄰居敲來了。
小顧阿姨,開開門!她們七嘴八舌地喊。
幹嘛?我睡了!……
跟你借假辮子!
小顧前一年剪了辮子,女孩子們時常向她借辮子去裝鬼。小顧裝著很不情願地打開箱蓋,聲音弄得很響,同時小聲叫黃代表馬上穿衣,躲到立櫃裡去。然後她套了件舊裙子,把門拉開。
喏、喏……!她用辮子挨個抽著女孩們的腦袋,同時讓她們看清空蕩蕩的屋,那空蕩蕩的床上她剛才睡的是素淨覺。女孩們的眼睛毫不掩飾地向她身後探,個子小的索性明目張膽地佝下身,從她撐在門框上的手臂下面窺視進去。她看到女孩們臉上的疑惑和失望,感到一陣虛弱,正要打發她們,一個女孩說請她去幫著安一個電燈泡。
小顧為這個能討好她們的機會一陣暗喜,便接過女孩遞上來的電燈泡跟她們來到女廁所。女廁所裡燈泡癟了,在凹字樓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女孩們卻堅持要小顧把那個燈泡裝上去。梯子已架好,手電筒也為她舉起了,小顧只得爬上去。她不知道此刻女孩們正順著手電光往她裙擺下看,然後她們相互使個眼色,終於證實了,這個不要臉的女人連褲衩都沒來得及穿。
楊麥的勞改營在北方一座煤城,楊麥的工種是洗煤。按照事先定的地點,小顧在大食堂後面等他。聽到一聲咳嗽,小顧抬起頭,見牆拐角遲遲疑疑地閃出個影子。臉似乎是洗過一把的,兩個鼻孔卻漆黑,因此小顧一眼看去,三年不見的楊麥有兩個陰森猙獰的大鼻孔。她動也不動地瞪著他。
傻丫頭!楊麥笑了。從那層煤污後面笑出的是三年前的楊麥,不止,是十年前的。他和她頭一次在百貨大樓邂逅時的楊麥。
由於黃代表的關係,小顧在附近的駐軍營地找到一張鋪,同屋是其他三個軍隊探親家屬。軍營離煤礦十來里地,一路有各種各樣的車可以搭乘。每天下午四點,小顧借軍營的大灶做些菜,等楊麥下班兩人就在大食堂後門面對面蹲著吃。楊麥漸漸恢復了原先的身量。兩人聊他們認識的人,誰自殺了,誰離婚了,誰被解放了。小顧說話還像曾經那樣,一個句子沒講完,下一個句子又起了頭,常常順著枝節跑得太遠,自己會忽然停住,換一口氣,再去找她的邏輯。而邏輯往往越找越亂。楊麥就笑瞇瞇地看著她,哪個女人能像小顧這樣,活多大一把歲數還滿身孩子氣。他忘了小顧的講話方式曾經怎樣讓他發瘋。
最後一天下午,小顧把一疊補好的乾淨衣服交到他手裡,他捺住小顧的手哭起來。小顧也淚流滿面,一邊掏出自己的手絹為他擤鼻涕,一邊安慰他,沒人再會打他了,她找的關係很硬,跟這裡的管教都私下關照過。楊麥搖搖頭,表示他不是為這個哭。小顧把嘴貼到他耳朵上說她正在活動爭取讓他回原單位監督改造。楊麥點點頭,卻還是抽泣不止,兩眼無神地盯著對面的牆。小顧催問他,到底傷心什麼。他隔五秒鐘狠狠抽泣一下,什麼也不說。小顧只顧逼他,哄他,沒顧上去照看她給他帶來的一飯盒豬油被食堂的兩條狗舔得淨光。
小顧告別時楊麥就那樣看著她,眼神死死的。那是擁抱,親吻,甚至交歡都不能及的親密,讓彼此都堅信,他們做到了至死不渝。
等小顧走遠,下坡,消失在運煤卡車捲起的大片黑煙裡,楊麥想他剛才險些全向她招了:他和那個女老師的秘密戀情其實一直延續到楊麥入獄。
小顧是在天剛黑時離開楊麥的。這時她才大把鼻涕大把淚地放開大哭。她哭第一眼看見的那個判若兩人的楊麥,哭他一身傷疤兩個黑洞洞的大鼻孔,還哭他原來不曾有的動作,表情,說話聲氣,也哭他消失了的氣質,姿態,笑聲。他那樣微微笑地聽她說話,眼神軟綿綿的像個冬日裡曬太陽的老奶奶。而她卻愛那個總有一點渾的他,對她永遠搭一點架子,發一點小脾氣,在她裝深沉時以食指和中指鉗一鉗她屁股蛋的楊麥。
哭著哭著,小顧忘了時間,忘了截車,也忘了路上的標記。天已經完全黑了,最近距離的燈火也有幾里路遠。一輛自行車在她身邊停下來,說她一個女人家好大的膽子,怎麼敢一個人跑這兒來。小顧看騎車的人三十來歲,脖子上扎一條沾著煤屑的白毛巾,小顧馬上叫他礦工大哥,問他某某軍營是否順這條路一直走下去。礦工大哥說路還遠著呢,我搭你一截吧。小顧看看他,並不比自己壯多少,就笑起來,說我騎車能拉三百斤大米!你坐上來,給我壯個膽指個路就行。
兩人上路不久,礦工問小顧在省城哪裡上班。小顧說哎喲大哥,你眼尖啊,怎麼知道我從省城來?他回答說這裡的人個個眼尖,只要來個女人大家在井下就搞她材料了,慢說是個省城的女人。小顧說你們搞了我什麼材料?他說大家看見她在大食堂後面,都說糟賤了,糟賤了。
小顧當然明白他指的糟賤了是什麼。不知為什麼,糟賤了突然在她心裡刺激出一種自豪。楊麥要是讓你們這樣的粗坯子理解了,他還是楊麥嗎?大災難落到這個絕代才子身上,才格外顯出他的高貴。夜晚的風帶著低哨,吹在小顧的冷笑上。她從來沒認識到自己有如此的體力,能如此輕鬆地騎車帶一個男人。
其實她早就錯過了軍營的路口。小顧問礦工大哥,還有多遠的路。他回答馬上要到了。小顧左右看了看,說怎麼不見燈光呢?回答說搞不好又停電了。小顧說不對吧,你看路燈還亮著呢。他說軍營是自己發電,所以他們有電沒電跟路燈沒關係。小顧認為他的話合理,便不吱聲了。但她心裡在奇怪:搭汽車不過才十來分鐘的路,騎車怎麼會顯得這樣長。
礦工大哥開始並沒有歹意。在聽小顧講了幾句話之後,他忽然想,她怎麼有問必答,一點不懂得防範呢?萍水相逢,她已經把她家住址、工作單位兜底告訴了他。還邀他去省城時來家坐坐,應承了替他買純毛毛線和進口手錶。只要他偶然去探望一下她的老楊。這時她蹬車接近一個很寬的路口,往裡一拐,不到一里路,就是那座軍營。他見她沒有停車的意思,便熱烈地跟她閒扯下去。自行車穿過路口時,他一陣暈眩:原來從一個平實的人變成一名歹徒,是這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