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有那個不讓你展開任何話題的本事。從來不給你真的?為什麼?怎麼會呢?之類的投機的、承上啟下的字眼。有時她感覺他在看她,突襲似的扭過臉,發現他果然在看她,她也就看他,帶點期待:這回你該說點什麼了吧。但他就那樣靜著。他想,若他一講話,像所有人那樣正常地東拉西扯,那種不可言傳的感動還會在那兒嗎?雨川不再期待他開口了。她感到他看她,她也不以同樣的看回敬,因為她知道他吃不消她看回去,他怯生生地享受僅蘊含在他對她的不被驚動不被打擾的觀察和欣賞中,在他自認為安全的隱蔽處。
蔡曜回來的前一天傍晚,雨川去附近的公共游泳池游泳。水面擁擠得像插了滿地人秧子,游不遠就撞人或被人撞。人人都在嬉水,談笑,泡涼快。夏天的晚上這裡是最便宜的涼快地方了。忽聽有人哄哄地吼流氓!雨川看過去,見男人女人擠成肉色的一團,在揪打誰。一個年輕女人的尖嗓門浮在嗡嗡聲之上:流氓!天天跟著我!從馬路跟上電車,又跟到這兒來了!就你這身雞骨頭也想佔便宜?!……人群興高采烈喊叫,夠不著打兩下彷彿吃了虧一樣。跟搶購什麼便宜貨一樣,要出手快,不然這個打也會被一搶而空。雨川感歎著上了岸,卻突然發現被扭住的是老五,她腦子脹了一下。
幹什麼你們!放開他!雨川發覺自己插在了老五和亂拳之間。她怎樣跳進池子,梭魚似的穿人縫,她一點也記不起了。
老五無表情地站著,任鼻孔的血淌進他嘴,任她護著他抱著他。水珠從他發尖流進眼裡時,他便擠一下眼。
他耍流氓!跟了我好幾天了!嚷嚷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子,還算俊的臉蛋顯然是因憤怒而發橫的。
他?他跟你耍流氓?跟蹤你?別發夢癲好不好——我天天跟他在一塊!雨川知道自己一張臉也夠橫的,完全走了樣。我是他女朋友!大家看看,我是疤還是麻,有我,他憑什麼跟你耍流氓?值不值跟你耍流氓?!
人們靜了一剎那,又嗡起來。這回多半是懊惱自己上了當,白替那自作多情的小女人出了力,費了些拳腳。也有人開始同情老五,胡亂出主意讓他止血。
上了岸,雨川用手指捏住老五鼻樑上端,又讓他半仰在她懷裡。她輕聲對他說:沒事,這樣一會就能止住血,相信她這個護校畢業生。她眼睛將所有好奇的目光都逼退了。她頭次知道自己的眼睛可以這樣厲害、潑辣而凶悍。一旦血止住,老五在雨川懷裡不安起來。她用哄一樣地對他耳語:別動,乖乖地待著,舒舒服服歇一會兒。他閉上眼,雨川看見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遲疑地移著閃著。她一個字也未問。你真的對那女孩子做了什麼,真的這裡那裡地跟她,像個無賴?你真的像她講得那樣痞、下流?她什麼都未提。僅僅問:你冷嗎?太陽下去了,風一吹你大概覺得冷吧?來,我暖你。他沒回答。整個體形變得畏縮,甚至猥瑣。他的畏縮似乎是想使自己清晰尖銳的骨節隱約些,至少不那麼顯著。也許他為自己對那女子存有的歹念、那無指望、不夠正派的追求而畏縮。她想對他說,大膽些、蠻橫些,發號施令一樣對她說:我愛你!你聽著,我他媽的愛上你了!然後再土匪一樣朝她一撲,就像蔡曜曾對她說的干的一樣。她還想說:你對自己的別緻、吸引人之處竟這樣麻木!
她卻什麼也沒說。觸著他女性一樣細緻的皮膚,她佝下身,臂膀用力將他的身體往她身上合,直到她的胸滿滿擠住他的下頦。他睜開眼,彷彿想弄清這是哪裡,自己身置何處。
雨川避開他的眼睛。在他的纖弱面前,她的健康、飽滿,以及她的長於他許多的生命都使她慚愧。
你冷,對吧,失了血容易冷的。你嘴唇都白了。我這樣暖你,你覺得好些嗎?
他嗯了一聲。雨川聽出他的自卑和難堪。她用毛巾擦拭他身上殘餘的水珠,心載著那樣多、那樣多的遺憾:他本該是個多美麗多驕傲的男孩。他本該驕傲得不把她放在眼裡。她本該有權利追求他、愛他,哪怕愛得無結果,愛得像他一樣短命,若即她不是他血緣兄弟的未婚妻。他本該在女性身上享樂一回,無論它多麼譬如朝露地短,這享樂她情願給他,假如他們之間沒有個蔡曜。
蔡曜一衝進門當著老五面就摟住她,摟住兩分鐘才道個問候。
老五走開了。雨川感覺到他有點歉意和愧怍地走開了。
蔡曜哼著千差萬錯的流行歌進了浴室。淋浴嘩嘩響。一會他叫:唉,雨川,遞條毛巾給我!一會兒又叫:勞駕,把我短褲拿來!她盡量不去看他勻稱的,充滿血性、剛陽的裸體,她不忍拿它與老五的去比。
蔡曜一閃身掛上浴室的門,那聲卡嗒大約在老五耳鼓上狠狠紮了一下。
我不要!老五在家!……她低聲反抗著,但她被抵在了門上。
老五沒關係……
她想說:老五不是人嗎?像家畜或一件傢俱擱在那兒不礙事,你想做什麼不必顧及他?不必顧及他的感覺、他會受刺激,是吧?……雨川突然像一個陌生人:這個人怎麼可以這樣壯實,似乎不知羞恥地霸佔了一份本不屬於他的壯實。老五的那份。
門被弄得狂顫。雨川掙不脫他,生怕太猛烈的掙扎會鬧出更大響動。她只求他輕點、輕點。這時她聽見大門砰地一響,那是老五離去了。那是老五表示自己不妨礙他們幸福的聲明。一陣不適和反感逐漸擴散到她全身心。
年底蔡曜沒分到房子。父母開始打算找人來改造蔡曜現在臥室的門。父親在飯桌上和雨川開玩笑:看看多近,大毛花三步路工夫就把你娶進洞房了。母親說五月舉行婚禮,第二年三月生孩子,兩頭趕好季節。不知為什麼,雨川這時去看老五。更不知為什麼,老五也恰恰在看她。
新年前,雨川讀晚報時發現一則很小的消息:蔡悟個人畫展於×月×日在×畫廊開幕。雨川跳起去敲老五的門:老五、老五!敲開門後,她指著報問他:是你嗎?
嗯。
你這麼偉大——個人畫展!
老五似乎不懂她幹嘛這樣大聲大叫地興奮。
你這人!怎麼一個字也沒提過?家裡人都不知道!
你不是知道了?他略向裡撮的撮出一個笑。雨川頭次看見老五也會笑得露齒,俏皮還帶點賴,一下子讓他與蔡曜相像起來。
畫展開幕那天,雨川下午才請出假來。好不容易打聽到那個畫廊的地址,那是個音樂廳的地下室。收門票的老頭在打盹,被雨川的高跟鞋敲醒後說:喲,您是今天的第十位。
人不多?
比沒人強些。我也懂點畫,各派畫家畫匠我也見不少。像這位的畫,我懂不了。老頭自負地笑,把個頭晃得抑揚頓挫:白石先生說過,畫大似是媚俗,不似是欺世。不等他賣弄完,雨川已走進展廳。
展廳是狹長的,兩側牆上掛著的畫框裡似乎是人、獸、植物,但雨川拿不準她猜得對或不對。一路看過去,最後看見了孤零零坐在盡頭的老五。他站起身,他知道她不是為看畫來的。
這時來倒趕個清靜。
一直很清靜。
你大概不像其他畫家那樣,四面八方寄請柬,是吧?
我寄了一些。
他們明天會來!明天星期日!
老五笑了,像笑一個小孩子似的、自欺欺人的許願。雨川沿著狹長的展廳再一幅一幅畫地看回去。每幅畫前,她都迫使自己站夠一定的時間。一路她說了畫的別具一格、不落俗套之類的話。但她知道老五根本不拿她的話當真,根本沒興趣她的大而化之的評語,這類評語可以用到任何東西上:一碟菜、一個髮式、一套時裝。告辭時她在長廊這頭,他在那頭。
當晚,雨川冒著小雪跑了好幾位同事家,央求他們去看畫展。有位同事認識幾個來幫醫院安裝設備和培訓人才的美國人,雨川幾乎逼她打電話邀他們去。星期日上午,悄悄停停坐著的老五見一大群五顏六色的人湧進展廳,受驚嚇似的將半隻屁股從椅子上欠起。雨川在門口等兩位約好的報社記者,見老五的手被一隻隻手抓起、握住、搖幾搖,雖笑著答禮,卻一臉稀里糊塗。雨川還看出他隱得很深的厭煩:好好個清靜地方怎麼一下子變成了廟會?
兩個記者背著各式照相器材來了。雨川迎上去先拿她最嫵媚的笑款待了他們一番,同時左一聲辛苦右一聲多謝。兩個記者在社會上早混得油透油透,哈哈哈地說:不用謝,完了事畫家請一頓排場的!這年頭,不都是這回事嗎?什麼人物都是三分場,七分捧!能找個場合讓大家高高興興熱熱鬧鬧,最後吃一頓,也算功德無量!
雨川冷下聲說:他是不同的。
對雨川突發的感傷,兩位記者不解甚至有些失望起來。那你要我們做什麼?其中一個以降了八度的嗓門問。
雨川又給了個笑臉。
你們不必做什麼。嗯……就走過去,告訴他,你們是記者,說他的畫正在引起重視。雨川邊想邊說,還告訴他,他畫得很好;他的畫展很成功,他很有潛力。就告訴他這些。然後我請你們吃一頓,隨你們挑哪家飯店。
記者還想搞清整場把戲,但雨川沒有講穿它的意思。
算我求你們的,好吧?以後到醫院看牙科我給你們掛號。(註:大陸看牙科總是要提前許多天掛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