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 第6章 無非男女 (4)
    記者們收起一副油子相,彷彿不敢再惹已由傷感變得悲壯的雨川。他們走進去,像演員走進角色,走上舞台。雨川見他倆裝腔作勢地在一幅幅畫前蹙眉、低吟,面色弄得很肅穆。最後,他倆先後走向老五。先是出示記者證,然後是職業化的握手寒暄。她見老五臉色淡淡的,聽著他倆背誦她剛教授的那番話。他倆出來時,見到在外面閒蕩的雨川,擠著臉說:打哪兒鑽出這麼個人物頭兒?每幅畫上他都貼了標籤:展品不出售。好像誰會掏錢買他那些四不像似的!只有他自己管那叫畫!

    人散盡了,老五才看見人幕後的雨川。那時他已準備離開展廳,關門時間到了。她什麼也沒問:今天人多嗎?有記者和外賓來嗎?她怕他看出破綻,看穿這虛弱的轟動,看穿是她偽造了這隆重的一天。

    出去走走吧?雨川提議。

    老五在遲疑和驚訝中點點頭。

    路是老五領的,雨川對這個城市不熟。老五領著她走,人越來越稀,腳下的雪越來越乾淨。眼前是護城河,河邊是一些幼樹。

    看,我栽的樹!

    雨川隨他走進那片小林子。她回頭看看嘈雜和燈光,覺出一種挺甜的寂寞。她的鞋下坡不太方便,老五給了她一隻手,讓她扶。他們手拉手站在河的石堤上。

    敢跳嗎?雨川玩笑地問。其實她明白自己不純粹在玩笑。

    跳河?幹嘛?

    比方說,河那邊是個荒島,沒人,或者有人也不認識我們。什麼都能在那兒重新來,你跳不跳?

    老五沒說話。雨川感到他握住她手的手漸漸變僵,變得機械。

    老五,假如我不是……哦,我就是我自己,只是個叫雨川的女孩,事情會不一樣的,對吧?雨川會愛你的。假如能有個地方可逃,那地方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不論我們之間有什麼事都不被叫做醜聞,你願意逃到那兒去嗎?

    老五的手鬆開了她的手。當晚雨川在廚房獨自洗碗,蔡曜從背後伸手摟她。她看見有著方指甲方關節的強勁的一隻手挪向她的前胸,突然喊:放開我!

    雨川被調到住院部就開始上夜班了。下了夜班,家裡人都睡了,只有老五的斗室裡還有些輕微響動。有次她輕撣兩下門。門開得比她想像得快多了。

    想看看你在幹什麼。雨川倚在門上,近乎無聲地說:可以進來嗎?

    我在寫東西……

    不畫了?

    不常畫了。畫展辦過了。

    想看看你的畫室。

    老五突然下決心一樣問:你有空嗎?

    雨川稍微向上翻一下眼睛,似乎在心算時間,實際在猶豫,在顧盼撤退的路。她明白什麼將要發生。從老五的眼睛裡,她看出他和自己一樣明白。

    那地方遠嗎?

    不遠,就是不好找。你說個時間,我可以在汽車站等你。老五說得很快,迅速堵死彼此撤退的路。

    下午兩點,雨川準時到達那個車站。遠近都沒有老五。雨川站在那兒,任楊花落在她頭上身上。一朵楊花迷了她眼,怎樣也揉不舒服。她掏出小鏡子,仔細將它摘出來。鏡子裡她看見自己的唇膏被抹缺掉一點,一道紅痕順嘴角劃向面頰,整張面孔就因了它變得亂七八糟。也許是剛在她揉眼睛時,動作太慌,手蹭到了嘴唇。也或許公共汽車上人推人擠,某個企圖拓開稍大空間的脊樑或臂或肘揩走了那塊紅。撲過粉的臉若染上什麼是不易被拭掉的。她用手帕蘸點唾沫去拭,等拭淨那道紅,臉色已不勻淨。她還沒那分勇氣和從容勁在大馬路上抹口紅、施粉,畢竟她極少化妝。幹嘛塗這麼重的口紅,施這麼厚的粉?是要從此抹煞掉一個清白無辜的雨川嗎?厚的粉脂是為了將那個純淨的雨川從此封死在一段無曖昧無瑕疵的歷史中嗎?她看著鏡子照出這張色澤不一的面孔深處,那正在惡化的激情。昨夜,在商定見面地點和時間的那一刻,他們彼此都以激動而恐懼的眼睛警告了對方:要發生什麼了;那發生的將使他們的生命變質。

    雨川合上鏡子,收起它。將敗壞前的自己合進去、收起來。滿天楊花活物一樣活潑忙亂地飛、嬉戲、追著人。它們像雪,但雪決不像它們這樣騷動,撩撥人。

    老五沒有來。等了半小時的雨川抹掉口紅和粉,到馬路對面等候回程的車。心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空得清爽的心會讓她在值夜班時專注安詳。車離站時,她看見一個細長身影出現在她剛立過的位置上,並不像剛剛趕到,卻像等了許久,等得生了根。

    一天雨川下班後,見蔡曜在樓下等她。

    告訴你,不要多心,家裡丟了兩百元錢。爸的小筆稿費我媽從來不存,就那麼放在抽屜裡,花得根本沒數。但那兩百元是小品的,暫時讓媽替她收著,她要買新自行車。我媽對平常過日子的錢沒數,但這筆錢是小品的,她記得清清楚楚從未動過。

    家裡出這種事,我這個沒過門的媳婦不是要窩囊死嗎?雨川脾氣甩了出來:早就說不住你家,早就讓你搬,找間瓜棚我都跟你過,偏偏沒皮沒臉地白吃白住,害得我也跟著沒皮沒臉!……

    叫你別多心別多心!媽把這事只告訴我,當然就沒有把你我懷疑進去。

    那懷疑誰?

    媽誰都不肯懷疑。

    說不定你爸花了錢,不記數,事後忘了。雨川住到這個家不久,就斷定這不是個妻子過問丈夫所有戶外活動的正常家庭。常有女人打電話來,父親簡短兩句就出門,母親沒有對此動過聲色。說不定你爸爸需要錢,又有說不出來的苦衷……

    不要胡猜,對我們家的事,你還搞不清楚……進了家什麼也別說,裝不知道!

    晚飯時,老五頭一個離座,照例撇下五角錢。雨川發現首先是小品停了咀嚼,再是蔡曜停下筷子,然後是母親擱碗。三人全看著他穿衣、戴帽,三人全是害怕和痛心的樣子。父親沒反應,但筷子僅在同一隻盤子與嘴之間機械往返。等到老五出門,小品自語般說,他辦那個畫展大概用掉一大筆錢。蔡曜插嘴,也像自語:拿拿自己家的還不大要緊,要是在外面也幹這事就嚴重了。母親木訥地檢討:錢不鎖是我的過。接下去是種沉悶和痛苦,似乎這日子一下敗了人的興;似乎誰也不知怎樣去和這家庭中不體面的秘密相處下去,共存下去。當晚各自灰溜溜地早睡下了。雨川推說有些信要寫,一人待在客廳裡。

    門響她回過頭。老五走過來,拿出幾枚新刻的圖章給她看,說蔡曜央了他多次,要他為他的藏書刻幾枚閒章。她緊盯著他細長柔軟的手指,認定它們白得晦暗。做許多不明朗的事才會使人有這樣晦暗的白手。

    我怎麼了?老五問,意思說:我怎麼會惹你這樣研究地瞅。

    你需要錢嗎?雨川問他的兩隻眼睛。

    老五不懂她話似的,向裡撮的嘴啟開並微向外撅了。

    我自己有點錢,可以給你。雨川告訴他的一隻白手。那手漸漸退縮出她的視野。她覺得他整個人都在退縮。

    老五,除了你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了:家裡丟了錢!雨川短促地呼吸著,用壓沒了的聲音說。

    我知道。他說。還想說什麼,但僅是喉節升降了幾回。

    雨川想問:你知道自己有過失還是知道自己被冤枉?你究竟干沒幹那事?他卻匆匆走開了。腰仍塌著,但走得很快。第二天雨川換夜班,白天閒在家。又是全家輪番去敲那扇門,叫老五!雨川聽出這慣例的呼喚走了一點調。膩煩和鄙夷成了這調的主趨勢。

    直到母親擺開午餐,他仍未露面。母親想想不對了,貼在他門上連著叫。聽得父親也慢慢從餐椅上站起。偶然地,母親發覺門並沒從裡面拴住,便一推。屋空著,屋裡除了老五的氣味,什麼都沒了。父親一下跌回椅子。

    老五走了,沒留一個字,幾日後那筆錢被找到了,裝錢的信封卡在了兩層抽屜的隔板上,似乎是因為抽屜被塞得過滿的緣故。小品看看兩張一百元鈔票,說它們好像是原來的兩張。雨川覺得人人都在玩味那個好像。

    老五沒有回來過,儘管他回家也不必住進那間儲藏室了。小品搬進了學校的宿舍,蔡曜分到了房子。父母為平息一點疚痛,把小品和雨川曾住的屋佈置起來,一廂情願地稱它為老五的屋。

    但全部關於老五的信息就是書店一隻角落裡擺著的幾冊有關巖畫的書。雨川隔不久去看看,有沒有人買它們。從來沒人碰過它們,它們新新地舊了。

    父親動了靈機,給出版老五書的那家小出版社打了個電話,問作者的地址。

    他沒有住址。答話的是責任編輯。

    父親有些惱地捶捶桌子,似乎他的威風能從電話線傳過去。請你一定設法找到他的住址。雨川的心動了動,想,父親畢竟是父親。她強詞奪理地推延婚期,只為心裡一個神秘的期待。這時仍握著電話的父親說:說吧,我聽著——漸漸地,他耳朵開始躲避聽筒,漸漸地,兩行淚從他眼角滴下來。

    老五兩個星期前病故在一家地段醫院裡,他所有的稿酬都付了醫藥費。他沒給這個家庭留下什麼,但也沒帶走什麼。

    婚後不久,蔡曜在一次酒醉後哭著對雨川說,他與另外兩個女人開始姘居。哭後又笑,撫著雨川淡淡的、失神的眼睛,問:你知道老五給我刻的那些閒章裡,我最喜歡哪個?沒得到她的理會,他自答:無非男女。他說他將這枚章蓋在他所有的小說上;所有的描述人間悲歡離合的小說上。禍根就是這四個字:無非男女。他瞪著一對眼,臉上的笑有些傻:老五幸福啊,從來沒走進去過,就走出來了。慢慢他在越來越沒邏輯的感慨中睡去了。他每月總這樣大醉一場,講些真話。

    雨川輕輕拿開他搭在她脖子上的手。燈朦朧得像一蓬記憶。睡熟的蔡曜也有了張撮緊的嘴,陡然削下的面頰。醉意使他整個人出現一種老五式的溫柔。

    起碼老五每月會活一次,活在她眼前、她懷裡;活在他血緣兄弟醉時的溫柔中。

    雨川眼一抖,兩行淚急雨一樣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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