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 第4章 無非男女 (2)
    她還看清了他佝在一張矮矮的折疊小桌上,在表演刻圖章、在獻藝。雨川從來不忍看人獻藝,更別說獻藝的是發已蒼蒼、已知天命的老五。雨川見老五喝牛奶被燙得伸舌頭佝頸,忽然撫撫他的背。她不懂自己怎麼會這樣,對老五的勾當竟沒有反感和嫌惡,反而生出一種同情的衝動。其實老五並不需要同情。接下去他坦坦然而不無正色地講起整個偽造文件的過程:如何到印刷廠去找鉛字頭;如何把它們砸到相片上,一個鋼印就造出來了。雨川以兩隻拳頭托著下巴,看著老五說著比畫著的手。頭一次他在她面前翻弄那些雜誌時,她就為這手的纖長、柔軟,以及那纖長柔軟不該有的侵略性暗暗驚訝過。那手呈出不太新鮮,甚至陳舊的白色,似乎常在暗地裡做曖昧事情的手,就該是這形這色。

    雨川並沒有一個人去看電影的勁頭,她開著電視機在長沙發上讀小說卻睡著了。一覺醒來發現滿脖子是汗。老五還沒有回來。隨後馬上想,老五回不回來跟我有什麼關係,難道我這樣熬著睏倦是在等他?她似乎覺得自己是在等老五,是寂寞還是擔憂使她這樣心浮浮地等,她不清楚。其實她知道,老五的存在只使這個家生出一種莫名的寂寞,再熱鬧,只要老五出現,那寂寞就出現了。老五就是寂寞本身,感染著環繞他的氣氛。他的寂寞有極大的感染力。所以說,她不可能等老五回來解脫她的寂寞,假如她真的是因為耐不住寂寞而等他,更不可能是擔憂。老五幾乎天天半夜三更歸家,據說他借朋友的畫室工作,畫室只能在晚上空出來。家裡沒一個人擔憂過他,他再弱也是五尺男兒。十二點過了,雨川淋了個涼水浴。剛出浴室,聽鑰匙鑽進匙孔的聲音,她幾乎是歡叫了。老五,你回來啦!那麼快樂,那麼熱切。這種感覺只發生在童年,父母到肝炎隔離病房來探望她。

    你還沒睡?老五問。

    天太熱!你熱嗎?雨川從老五略略放大的眼珠裡認識了自己的某種不正常。

    還好。老五的T恤捋到胸部,胸以下袒露著,這時他很快將它拉下來。有回雨川下班,老五赤著上身在幫小品釘蚊帳,見了雨川他忙跑回自己屋,再出來,身上有了件醃菜一樣皺的汗衫。

    還好吶,我一天洗了五遍澡了!雨川說。她身上一件粉紅兮兮的綢睡裙被電風扇吹得鼓一陣扁一陣,從各個角度顯出她的身體輪廓。

    老五走過去打開電視,調了許多頻道也沒調出名堂。雨川笑起來。

    老五,十二點過了哪兒還有節目。你不想和我講話,我可以走開呀!她知道這句帶揭露性的話使他緊張了。其實是整個家僅把他倆剩在一塊的現實使他緊張。老五有點煩惱又有點羞怯地笑笑,眉卻輕蹩著。這樣子使他非常好看,非常不通俗。雨川想。老五搭訕地問起電影。雨川說她把票送給了鄰居,她可不願被他看得這兒俗那兒俗。老五想起什麼,從口袋拿出個小東西。是條硬木雕刻的魚,有點半坡村風格,是失了些古樸,添了些刁鑽。是個極別緻的玩藝兒。老五將它一翻面,雨川發現那是個髮夾。

    你要嗎?老五問。

    雨川驚喜得呀了一聲。

    我做了讓朋友幫我賣。難賣掉。

    為什麼?這麼漂亮!

    我要的價太高。

    那你幹嘛不便宜點?

    便宜何必買我的?

    雨川拿了髮夾到門廳的穿衣鏡前去試。她頭髮太多,卡不住。老五說他可以調整它。雨川仍繼續擺弄。這時收緊下顎,雙臂舉向腦後的雨川看見自己的兩個腋窩,很輕淡的毛茸茸的。她還看見鏡子裡的老五,他嘴抿得頗吃力、敏感,或說有些傷感的眉弓投了片暗影在他眼睛上。她突然意識到兩個腋窩暴露的東西還超過了它們本身。她一下子墜下臂膀,托辭說:胳膊酸死了!

    老五說他得看看究竟該把這東西調整到多松多緊。他捏起她的長髮,膽怯地一把一把從上往下理著。她微微側過身,斜著的眼仍盯著鏡子。老五白得失真的手與她黑得恐怖的頭髮對比得那樣疾人。老五也看懂了這對比的奇妙,他放慢手的動作,最終靜止了。雨川看他兩眼抬出兩道更深的折,像在用著力,想看透什麼。

    雨川說了聲我去睡了,便進了屋。她把門關得很慢。然後她為難起來:是插門栓還是不插?門栓是防人貿進的,用得著防老五嗎?不插呢,是否會顯得她不夠正經?不夠正經和過分防範都不是她想要的。夜這時突然出奇地靜,靜得有所居心,似乎她插或不插那門栓都會被這個靜聽了去,被老五聽了去。門栓會被插得卡嗒一聲,那一聲將刺耳而生硬,將是對那不可逾越的倫理天條無必要的重申和強調。她手在門栓上尷尬住了。嘩地一下,直覺先於她,將門拉開了。

    老五不知什麼緣故正站在門廳裡,距她只有兩三步。他害怕一樣看著她,牛奶在他手裡的玻璃杯中大幅度地傾斜一下。

    唉,老五,天這麼熱,開著門睡覺可以讓空氣對流,有點風。雨川覺得自己聲音很磊落。你呢?那麼多屋空著,你何苦睡你那小悶罐?……

    我不怕熱。習慣了。我有個小電扇。

    雨川見那杯牛奶被端起、傾倒,最後剩了只空了的但已渾沌了的杯子。她那一夜感覺很碎,不知是沒關門,還是因為老五最終還是睡進了他那活棺材似的屋,並卡嗒一聲拴上了門。

    第二天是個星期日,一早接到蔡曜的長途電話,說他必須守著作者把稿寫完,確保這東西不被別人半道截獲。

    你還得在那兒待多久?

    一個星期,頂多十天!蔡曜那邊聽出了她的不悅。

    不,我要你現在就回來!馬上!

    懂點事好不好?這是我的工作啊!我的工作關係到提升,能升到編輯室副主任,今年年底咱們就有房子結婚啦!

    你馬上回來,現在就上火車!

    蔡曜看不見她,不知道她怎樣跺著腳、噙著淚、被什麼恐嚇著。他不明白她的失常,仍用慣常的伎倆哄她,說回來陪她去買那件她看了十幾次也沒捨得買的連衣裙。

    一連幾天,她沒怎麼見到老五,不知是自己有意無意迴避他,還是被他迴避了。她仍是在上班前把牛奶煮好,灌進小保溫瓶。一天下班回來,見老五在認真地切生薑。問切這麼多生薑做什麼,他說他想煎雞蛋。她使勁笑:

    煎雞蛋要生薑幹嘛!

    不要嗎?他問,看她笑。

    天暗時小品回來了,帶了些菜和雨川一塊且聊且燒。三人很開心很安寧地吃完飯,小品忽然說:老五,你要再往外掏那五角錢,我可從此不認識你!要給多給點,現在東西都漲價,五毛錢想買頓飯呀!

    雨川不敢去看老五,料他一定窘極了。卻不,老五淡然坦然地笑。等小品的話都倒盡了,他慢吞吞說:好像你認識過我。

    哦喲,別把自己搞得跟個謎似的,有多麼難認識!小品抱起膀子,向椅子背上一仰。

    雨川急著轉氣氛,插話進來,勸小品搬回來住。小品說她同事家離學校近,每天免了擠人臭味的公共汽車。再說她怕看父母愁嫁不掉她的面孔。在家住,就得聽他們關於婚姻的開導,由他們逼著去跟一個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會面。不去,就得忍受他們的哲理性牢騷。

    好像這世界非得是一男一女在一塊才正常。我自己跟自己都難相處,不能想像去和一個男人相處一輩子。愛是什麼呀?愛就是在一塊吃、喝、拉、撒、睡?我也急,但我是急著去愛,不是急著嫁誰去。別看我都三十歲了。小品看著雨川收拾碗筷,目光像個色大膽也大的男人一樣從她臉逛蕩到她胸,再到她腰。雨川,真羨慕你——這麼漂亮,心也簡單。

    雨川笑著說:聽不出你是誇我還是罵我。她目光的梢頭掃過老五的臉,發現他似乎也在從頭到腳看她,但羞怯得近乎痛苦了。

    過去我一個男朋友對我談起他的戀愛導論:早談戀愛晚結婚;多談戀愛少結婚;只談戀愛不結婚。當時想,我怎麼見鬼碰上了個活流氓。現在想想,他並不完全混賬。如果一個人一生能驚心動魄愛幾次,哪怕一次,可比結婚值多了。

    小品當晚與雨川聊到很晚,說她種種不順心都是因為她不能像雨川那樣把愛情、婚姻、過日子,搞個三合一。話題漸漸轉向老五。

    老五到現在還沒接觸過女人。誰知道他心裡有沒有暗暗戀過誰。真希望他連那種悄悄的戀愛也沒有過,因為那種暗地裡的單戀,一定是頂絕望的,只能痛死他。他不會表達出來的。他知道自己沒能力對一場戀愛負責到底。所以他即使愛上誰,只能是他忍住,不表達,不去發展任何可能性。他什麼都沒說過。這個人如果他自己不說,你什麼跡象也別想觀察到。小品聲音已漸漸發澀。

    小品睡著許久,雨川還聽得見老五靜悄悄的忙碌。雨川側臉凝視小品。橙色路燈從窗外投進來,暗中,小品的臉部線條那樣娟秀,雨川竭力以這線條勾勒一個仰臥的老五。全家五口人身上最精緻細膩的部分中,都有一個老五的存活。

    蔡曜再次打電話說他要推遲歸期,這回雨川沒有怎麼怨。她與老五每天晚上一同坐在陽台上乘涼,幾乎沒話可說,但在那氣氛中,她心裡漸漸有了一種感動。那感動使她盼望任何人都不要來打擾他們。

    老五,你喜歡游泳嗎?

    不太喜歡。

    我喜歡。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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