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 第3章 無非男女 (1)
    雨川是外省人,所以到這兒只有住到蔡家去。住了三天,雨川就斷定蔡家絕不是婆婆嘀咕媳婦、小姑打跑嫂子、妯娌爭麗鬥艷那種正常家庭。蔡曜雖然很寵雨川,但父親在飯桌上講演時,他用輕輕一個嘖,打斷了雨川的插嘴。直到第四天,雨川還沒見到蔡曜的弟弟。從早晨七點到十一點,每人在上班、出門、坐下來寫作或織毛線之前,都會跑到緊挨廁所的一扇門前,叫兩聲:老五!老五!叫的情緒彷彿是緊張的,像叫叫看,那人是不是還活著。星期六上午,雨川決定不出門了,該逛的地方蔡曜全陪她逛了,她自己也想收收心,春節一過就到醫院人事處報到去。還不知會不會分配她去門診呢。護校的畢業生一般都被先分配到門診去褪褪脾氣。

    那好,我今天就上班去了。蔡曜一邊說,一邊滿身摸自行車鑰匙。他在出版社當編輯,似乎實在沒別的事可忙才去上班。他的優越處是稿源可靠:他所住的這座籠格似的樓裡圈了一個省的文豪。

    蔡曜穿戴好,想起什麼,走回去,嘴裡喊:老五!老五!那屋看上去不像睡人的,門特窄。雨川有回驚叫:哎呀,那屋真像個儲藏室!

    什麼祝志霞那屋祝雪峰,那就是個儲藏室!妹妹小品說。小品在大學當助教,一般上午十點才到學校去。她準時在九點五十分去叫老五!

    雨川頭幾天逛得人很乏,晚飯後不久就睡了。一覺醒來聽小品在和誰低聲嚷:讓我先用廁所!你要先進去,我還不等死!過一會兒小品踮足尖走到雨川床邊,從頭上往下拔發卡。雨川問她剛才在喝誰,小品爬進旁邊的被窩,說道:還能誰,老五唄!

    父親完成了早晨的四小時寫作,最後一個去叫老五時,母親已在廚房弄午餐了。

    雨川有點莫名其妙地慌著,等這個連晚飯桌上都未見過的老五被喚出來。一點回應也沒有。父親進廚房監督午餐質量去了。雨川坐在地毯上翻雜誌,某種信號使她眼睛從雜誌上升起來。她看見個細瘦的青年男子站在門口。她知道他是誰,卻不能從容大方地叫一聲老五!他頭髮很長,曲捲的,百分之二十是白的;額寬大,順雙頰很陡地尖削下來,加上一張很小的、略向裡撮的嘴,他看上去有些女相。在雨川想像中,他與那個被全家吼來吼去的老五沒一點相一致的。

    他走進來,對雨川笑一下。很快地,他彎腰查看一番被雨川攤在一邊的雜誌,微微蹙了眉,怔著兩眼心算一瞬,把雨川手裡那本扯住看著說:唉,秩序搞亂了。

    雨川馬上擱下手裡那本,說:我沒拿到別處去過。

    他手指飛快地把雜誌理齊,沒說話。他整個人除了牙膏氣味,還有股不很尋常的味。據雨川判斷,是種藥味。他穿一件深藍棉毛衫,肩不像蔡曜那樣寬,脖子也不那樣粗,頭稍微扭轉,脖子上幾根筋絡便發生猛烈的變形。蔡曜過去總談起妹妹小品,說她智慧、博學、難嫁。至於弟弟,他只有一句:他是個麻煩!

    你出去不出去?母親罩了個大圍裙,站在客廳門口問。

    不出去。雨川發現自己和老五異口同聲這樣說。她看他一眼,他也看她一眼。

    那你和我們一塊吃午飯嗎?

    這回雨川明白母親問的不是自己,便站起身,準備幫著擺碗筷。這個家也不是不用你動,你是客人,或吃啊吃啊,菜這麼多擺著供呀?那種正常家庭,對於許多事都不像別家那樣認真。

    不。我有牛奶。

    三人圍餐桌坐下時,雨川見老五捧著那些雜誌進了他的斗室。然後裡面響起急促的窸窣。雨川問過蔡曜:老五在裡面怎麼透氣?蔡曜說:你沒看見門上那個自製小百葉窗嗎?他把自己養得像只蟋蟀。

    是小品把他的東西拿到客廳的?母親竊聲問。

    我哪知道。父親答,音量正常。

    不是小品就是大毛。母親說。大毛是蔡曜的乳名。

    雨川不自在起來,說那些雜誌剛才她順手翻了翻。

    母親忙說:沒事。老五在寫本書,關於巖畫的。那些雜誌他搜集了好久,大毛和小品討厭——一到老五的屋,就把他東西搞亂!

    噢,老五的屋還能讓人搞得更亂些?父親使勁繃住不笑,最後還是笑了。

    雨川把臉一會兒轉向父親,一會兒轉向母親,沒把握自己是否懂了他們。這時門一響,老五走出來。他看看吃飯的一桌人,轉身從冰箱拿出一瓶牛奶和一隻雞蛋,進了廚房。母親把筷子停在碗沿上,聽廚房的動靜。過一會兒,裡面嗤的一聲。母親叫起來。

    老五,你看著鍋還把牛奶煮撲了?

    沒人應聲。等老五端著碗出來,母親探脖子看看:撲得只剩半碗啦?你夠吃嗎?

    你怎麼這麼多話?父親對母親說,臉仍帶著笑。

    老五很慢地往自己屋走,腰部略微向後讓。雨川突然發現高高的老五腰部完全是軟塌塌的,塌矮了他一截。

    晚上,雨川到樓下去迎候蔡曜,迎了兩條馬路。見了他,她一臉激動地說:我今天見到老五了!

    是見到老五還是見到老虎?他逗她。蔡曜不高,半截柱子似的。雨川小他九歲,蔡曜常玩笑說他在等她的二十三,躥一躥,躥足了,看他倆誰穿高跟鞋。

    一進院子,見熟人蔡曜便介紹雨川:我女朋友。雨川問過他最喜歡她什麼,他半秒也不猶豫地答:漂亮啊!樓梯上,他們迎頭碰見下樓的老五,老五戴頂紫紅的羊毛帽,帽子將一些額發壓在眉梢,弄得他更像女孩。看見他倆,他眼睛稍微抬一抬,眼皮上抬出兩道深折,像疲憊或過分瘦削。

    去哪兒,老五?蔡曜問。

    出去一趟。老五答。

    還在畫你的畫?

    就出去一趟。

    你身上有錢嗎?

    我吃過了。

    雨川想,這對兄弟的問答多麼不對茬。

    老五把眼睛往雨川臉上一抬,雨川想回個笑,但已來不及了,他已挪開了眼睛。

    聽老五遠去,雨川問:你是大毛,小品老二,他怎麼成了老五了?

    這故事長了。蔡曜掏鑰匙開門,同時小聲道:回頭再告訴你,不然我媽聽見又麻煩。進房就看見父母留在冰箱上的字條,說是倆人讓人請出去吃飯了。小品也不在,雨川馬上央著要聽完老五的謎。

    蔡曜沒理她,脫了棉襖抱在手上,各屋巡視一遍,核實了的確沒人在家,撲上來便抱緊她。雨川知道他熬得不行了,臉躲著他帶煙臭的吻。蔡曜把雨川推進老五的屋,按在一張不足三尺寬的床上。天花板上掛了許多大大小小的葫蘆,上面雕了些晦澀的圖案,用煙熏出了凹凸的效果。雨川被平放在床上,眼睛瞄到旁邊一根膠皮管。她忽然對這床上的和老五身上的藥味有了多半解釋。

    ……這是老五的屋!雨川要掙扎起身。

    別動!蔡曜說:這裡最安全,就是有人來也不會先進這裡!

    要是老五回來呢?

    他?他沒關係!他反正沒這想頭。

    為什麼?

    別分神好不好?

    等雨川歇下來,蔡曜拉過被子掩上雨川。被子也有藥味,還有種不乾爽不清潔的感覺。

    現在講吧。她搗搗他。

    蔡曜明白好奇心快把雨川折磨死了。

    老五很小的時候,就得了這種腎病,兩個腎都衰竭。醫生說他活不到三十歲,也不能結婚。我媽從不迷信,就迷信了那一回。她聽了老人家的話,到老家墳場做了兩座假墳,說那是糊弄閻王爺的,好比說:你閻王爺已討走了我們的小三和小四,就把小五剩給我們吧。我弟弟這麼著就變成了老五。

    他從小就知道他活不長?

    弄不清他什麼時候知道的。插隊落戶,他趕了個尾聲,他的病本該把他留在城裡,可我爸當時幾乎包圓了所有的壞頭銜:反動作家、暗藏特務……所以他還是去了農場。那算是比插隊高一等的待遇了。我弟弟恨透人說他沒用,廢人一個,就撐著干,他的病就在那時惡化了。我媽到處給人作揖,才給他辦了祝志霞病退祝雪峰。我連夜騎車到他們農場,又騎八十里把他馱回來。他弱得坐不住,我用繩子把他捆在我身上。從那以後,他住醫院時間比住家時間還長,還掛過病危牌子。就那次,我守他夜,看了他的日記。從小到大,全家人都得猜他心思,大概體弱的人都內向。我當時在他的枕頭下發現了他的日記本,想反正它不久就不再是秘密,早些知道他的想法,說不定還能補救他的某些缺憾。完全沒料到他對自己那樣明白、客觀,理智之極。有一頁,他寫著在三十歲前,他要完成多少件事。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他要旅行一萬里、寫一本書、種活一百棵樹、辦一個個人畫展、乘一次飛機、談一次戀愛。

    所以,雨川輕按住蔡曜在她腰部撫上撫下的手,他心裡對什麼都有數?

    不然他怎麼會越來越孤僻。我爸在出版社給他找了個校對工作。一個月之後,見他不再去上班,我爸問他怎麼回事,他說他已把那工作辭了,說那工作是坐吃等死。我爸急了,說不工作才是坐吃等死。他回嘴說,他既不會坐吃爹媽的,也不會死在這個家裡。那以後他只要在家吃飯,就往桌上擱五角錢。誰也不知他從哪兒掙的錢。

    他有女朋友嗎?

    女朋友?哪個女人願意跟他有頭沒尾地來一場?要瞞人家吧,也缺德。老實說,老五是很吸引女人的,但他總是一開頭就講實情,女人都實際得很,誰不怕弄個半條命伺候著,死倒也罷了,不死誰禁得住病床邊繞一輩子?他吃、睡、進廁所,全家都憂心。

    雨川偏過臉,看一眼那根導尿管,心裡詫異,世上竟有人如此平靜地痛苦著,如此麻煩地活著。當蔡曜再來情緒時,她只呆呆看著天花板上的葫蘆。無意中,她發現它們是二十八個。

    老五二十八歲。

    狂熱中的蔡曜稍停一下問:你怎麼知道?雨川聽出他的煩躁和掃興。

    這時有人回家來了,不是小品,小品回來頭件事是開音樂。

    是老五,沒關係。蔡曜喘著說。

    從裡頭拴上的門被人從外面拉得閃了幾閃。

    對不起,老五,你先在別屋待一會兒!……

    你幹嘛不在自己屋……老五悶氣地問。

    你廢話,蔡曜跳起來著衣,弄得褲帶上的金屬環躁人地響。他一邊將雨川貼身的小零碎向她拋,一邊臉橫著朝外喊:我屋能待嗎?!蔡曜臥室與客廳相通,之間的門是玻璃的。雨川聽他父母小聲商量過:若大毛結婚還弄不到自己的房,就把那扇門封起來,至少也得換一扇隔音的木板門。

    雨川跟在蔡曜後面出來,直想躲沒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大紅臉,頭蓬亂。第二天老五把一隻蝶蝴結髮夾擱在雨川正讀著的報紙上。

    雨川抬起頭。

    你的。在我床上。老五說。

    雨川想,只要說聲謝謝就會釋然的。但同時又覺得說出什麼都太厚顏。她感到自己的濃睫毛沉重起來,重得她眼睛撐不住要抖。她盼著老五快走開,他卻不,兩根手指在她坐的寫字檯上敲。

    這個不好看。老五說。

    什麼?雨川嚇一跳。

    老五指指那髮夾。這個。他像刻薄又像難為情地笑一下:多俗。雨川不知說什麼好。

    她感到老五在看她。許多人說她有副完美的側面線條。她轉過臉,他眼睛已移到電視上去了,但雨川覺得他那眼神仍留在原處,留在她左半側臉上。

    這時母親來叫:老五!叫你買南豆腐,你怎麼買成豆腐乾了?買豆腐乾你何苦排大半天隊?

    父親插嘴:你自己幹什麼啦?

    我幹什麼啦?我要一個個隊排下來,誰做飯吶?拿豆腐乾我可沒法給你們做麻婆豆腐!

    那就做麻婆豆腐乾!父親說:老五能指望嗎?他就會煮他自己的牛奶!

    老五沒聽見一樣。晚飯他頭一個吃完,以一個極強烈顯眼的動作,把五角錢往桌上一按。父親看看那錢,伸筷子到半途,突然停住,吼道:滾!你給我滾!

    老五轉身慢慢往門口走,仍塌著腰,從掛衣架上取下他的外套和絨帽。小品半哄半唬地低聲叫:老五……她轉向父親:爸,你再這麼說老五,我和他一塊滾!……少吃一頓麻婆豆腐,你就拿話損他?!他會煮牛奶,你連牛奶也沒煮過,媽伺候了你一輩子!

    母親眼淚流下來,吸吸鼻子,你們誰也不饒誰就是了,雨川沒過門,就得被嚇跑!

    蔡曜不出聲,齜牙咧嘴逗雨川,兩手在兩耳邊比畫,意思讓她左耳進、右耳出。

    爸總提煮牛奶,小品聲軟下來,有點嬌嗔了:爸又不是不知道,老五一天到晚喝牛奶,是沒辦法嘛!

    雨川發現小品雖然現在護老五,但每星期日她燒菜,總要叫:老五,就煮你那一口牛奶一個雞蛋也佔著個灶頭,真是添忙添亂!……你就不能等我把菜都端上桌再煮嗎?

    一天雨川找出個上學時用的小保溫瓶,她替老五煮了牛奶灌進去。老五眨巴眨巴眼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雨川抬頭對他嬉一下臉:我聰明吧?廚房只有她和他。

    整個家也只有他和她。父母到北戴河避暑去了,小品和父親慪氣,住同事家去了,這是她逐漸失效的撒手鑭。蔡曜去搶一位作者的稿,趕下午的火車去了幾百里以外的一座小城,把原定的與雨川看電影的計劃也取消了。他說好幾家雜誌都在爭這個作者,他得下手早、下手辣。

    你去看電影嗎?我有兩張票,你哥有急事出差,票多出一張來,新片子。

    不去。那些電影俗得死人。

    反正你又沒事。

    我有事,都忙不過來。

    我幫得上嗎?她問完忙抿嘴一笑,意思是他不必當真。

    他搖搖頭。

    什麼事?說不定哪件事我內行呢。

    老五慎重地說:我得偽造兩張結婚證。有兩個熟人要做人工流產,沒結婚證醫院會盤問沒完的。

    那也能造?她存心不說那個偽字。

    我常造。他們給錢的。

    雨川想,她成了這個家裡惟一知道老五經濟來源的人。開春時她和女同事們逛自由貿易市場,見幾個外國人圍了半個圈在看什麼?移來移去的人縫中,只見被圍的是細細一條人形,背佝得如一張弓。女同事們想往裡擠,她卻走開了,因為她看清那人形是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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