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暮春,我終於開始隱隱體會到季羽在學海中掙扎的痛苦和迷惘,整個人頭昏腦脹,感覺神經繃得都快斷了。
季羽這才有了音信,寄來一大疊在映秀鎮中心小學實習的照片。其中有一張,背景是無邊際的黃花地丁花田,炫目的金黃色在陽光下讓人心醉。季羽頭上別著一朵小小的黃花,被很多小孩子簇擁在畫面中間。他們的臉上都掛著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季羽笑得尤為自信美麗。
照片的背後寫著:親愛的汀,我的選擇是很正確的。照顧這些可愛的孩子們,可把我累壞了,不過也讓我嘗到了給予的美好滋味,和被需要的幸福感。我意識到,無私地奉獻愛,是很不容易的。
這真讓我寬慰。親愛的季羽,我將思念折成船,讓它在無盡的河流上浮游,把日子凝凍成全部的期待,期待你歸來。
2007年的冬季。闊別一年的季羽和肖越終於一起回來了。
臨考了,我也特意請了半天假,從繁重的學習中抽身,陪伯母去接他們。在瀘州車站,季羽兩手空空邁著輕快的步子,肖越在後面苦哈哈地進行搬運工作。
哦,我的季羽姐姐,經過一年“深造”,幾乎像換了個人。白襯衣加牛仔褲,頭發扎個馬尾,素面朝天,神采奕奕,活脫脫一位干練女性。
“姐——”我沖她使勁揮揮手,高聲呼喚道。她循聲一眼就看見了我,然後三步並作兩步奔過來,狠狠抱住我,激動地大叫:“汀!好想你!好開心你也來接我!”
“嘁,你又來了,假惺惺。誰叫你在成都不跟我聯系?”我詰問道,預備把一年來累積的不滿和憤懣在一瞬間爆發。
“學習很忙嘛,又要義務工作。再說了,距離產生美,小別勝新……咳,我主要是為了把思念積累,以便今日歡聚一訴衷腸。”季羽越發能說會道了,編起理由來也是一套一套的。
“好吧,我寬恕你。”我不懷好意地笑笑,又問,“話說你和肖越當年私奔後,終日形影不離,你到底有沒有搞定他——唔——”
“喂,你聲小點啦!”季羽捂住我的嘴,笑得比哭還難看,“這些問題我們晚上上床再說。”
“啊?”“啊,口誤!都怪你發起這些讓我緊張的話題,叫我語無倫次的……”她干脆走到一邊,我忍不住偷笑。
“哎,你們剛才說我什麼呢?”肖越騰出一只手,從後面拍拍我的肩。
“Nothing.”
夜幕降臨,我和季羽早早地爬上床,很久沒有這樣傾心交談了。空中清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雲,仿佛有誰將墨筆在筆洗裡搖曳似的,月亮注下清冷的光波來,像是一面新磨的銅鏡。
“這一年,你過得還好嗎?”我問。
“會辛苦,但不會後悔。學醫收獲很多快樂,在映秀支教則收獲很多愛,都是美好的東西。”她眼裡閃著光,“沒有星星的夜晚我會很想你們,但又不再像以前只依賴你們給我的回憶;特別是肖越帶我去支教,讓我獲益匪淺。”
聽到“肖越”這個名字,我的心,還是會沒來由地一陣疼。
“我們在映秀鎮中心小學,名義上是醫務室實習醫生,實際上也代健康課。那裡風景優美,但是環境很惡劣,泥石流啦滑坡啦都常發生。好多小孩家裡都不富裕,父母也不在身邊,但是,他們卻在這樣的條件下積極樂觀地生活,努力地學習,從不分心,真是讓我敬佩呢!也啟示我要珍惜所擁有的一切,為別人的付出感恩……”
“只要你恢復了積極樂觀的心態,相信你一定會創造屬於自己的奇跡。其實讀專科,也可以專升本,也可以進修。”
“我懂。妹妹……你呢?高二了,學習一定很辛苦吧?”她突然叫我一聲妹妹,好像穿越時空的呼喚。
“還好吧。只是我以後再也不會怪你不努力了。說實話,我真的好累,好像想黃花地丁一樣,飛到無人的角落睡一覺。”
“不要懈怠。你頭腦聰明,天生就是讀書的料;只要堅持下去,你一定會成功的!可別像姐姐這樣,悔不當初。今年我回來得急,也沒帶禮物。如果你好好學習,明年夏天我再回來的時候,一定給你一份驚喜,一份本來就該屬於你的驚喜。”季羽握住我的手,開始像個姐姐笑著對我許諾獎勵。那是我從未感受過的溫暖
我們在幽暗的一束燈光中凝視著彼此。季羽忽然冒出一句:“汀,其實,我好羨慕你。”
2008年的盛夏。中國四川。
太陽炙烤著大地,石頭冒著白煙,那朵小小的黃花地丁在烈日下奄奄一息。
整整一年來,我都在期待季羽的驚喜,也在思索季羽羨慕的原因。但是現在,我明白我永遠也得不到答案了。
這也不是作家可以編造的故事。因為以季羽支教所在地為中心的5·12大地震,帶走了季羽她年輕的生命。據新聞報道,季羽所在的映秀鎮中心小學,有27名教師為了挽救學生,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譜寫了一曲生命的贊歌。沒有人告訴我她是不是這其中的一員,縈繞在耳畔的,只有伯父伯母呼天搶地的哭聲和肖越低低的抽泣。
“我就不該讓她自己作主,不該被她那句鬼話說服……嗚……那是我的孩子啊……”
“是我,我不該讓她一個人去那裡,結果錯過周末回來的車,結果……”
其實,他們哪裡有錯呢?錯的是我,倘若我一開始,就執意勸她復讀,或許真的尚有一線生機。
季羽的遺體和遺物都運回來了。她不聲不響地躺在那裡,好像去年冬天夜風沉醉的晚上,她睡著的情景。陽光裡風吹得很輕,一朵黃花地丁停在我手心,淡黃色的絲絮,柔柔地在呼吸,不知怎麼我想哭泣。
“汀,季羽這還有一封給你的信,還沒有寄出的。”伯母噙著淚遞給我一封淺藍色的信。
我顫抖著展開,季羽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親愛的季汀:
我的妹妹,感謝上天讓我可以這樣稱呼你。還有一個月,我就要回來了,我將會帶給你世上最好的禮物。那是一顆愛你的心,它的主人是肖越。
那本就是屬於你的東西,我知道你有多麼珍惜它,正如珍惜我們之間甜美的回憶。但是,你為了我,捨棄愛情,不顧自己的感受?肖越說,你讓他來幫助我、照顧我、鼓勵我,我就想:我怎麼有這麼個傻妹妹呢!你給我很多,我卻沒什麼能夠給你,就把肖越,當做我送還你的禮物吧!
妹妹,其實,我真羨慕你。成績只是很微小的因素,家庭才是真實的原因。你長在單親家庭,也一定能夠體會我的心境。初三那年,我在一次體檢時,無意中得知自己的血型竟和他們不一樣,最後被證實我不過是他們醫院收養的棄嬰。我一直心疼你,因為你很孤單,但那時,我突然發現,其實我才是真正的一個人,我是多麼驚恐,多麼絕望,多麼羨慕你——你至少是有親人的,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麼存在。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我父母不願插手我的未來,他們也懷著未解開的心結。
幸虧有你。你真的充當了一個奇妙的角色。你向他們報告我的變化,你告訴我媽媽希望我復讀,讓我知道他們依然愛我,而且那份愛高於親情。你把肖越讓給我,讓他把我帶向另一片充滿愛與美好的廣闊天地,讓我感悟到生命的真諦,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價值。
你知道嗎?在我支教的過程中,我開始真正懂得愛與生命。
生命就像一株小小的黃花地丁,頑強,有陽光和土壤就能生長。而愛,就像陽光一樣普照著每一個生命,不必去追尋陽光的源頭,只要有溫暖就足夠了。我的父母就是一味藥性很好的黃花地丁,無私地把他們吸收的陽光輸送給我,我是他們的種子,注定也要牽著風的手,飛向未知的遠方,把我在他們身邊所獲得的陽光的溫暖帶向遠方,在春天把愛的種子播撒,等到秋天收獲滿目金黃。
陽光的溫暖,其實要靠黃花地丁的種子來傳播,你懂嗎?你說的堅強我會放在心上,
就算夢想有多麼渺茫,我也要穿過迷霧,去擁抱明天燦爛的曙光。
那年我所謂追求名醫的夢想,曾經不過是逃避你們的借口。但是,我感激這個夢想,也謝謝你。我就要回來了,真正的回到我的親人身邊。黃花地丁的種子飛舞的季節,我想,它一定染白了母親的雙鬢。我應該,趁來得及,說我愛你們。
但願我們的夢想,都不曾改變。但願我們都能回到最初的美好。
愛你的姐姐季羽
2008年5月10日
風中,黃花地丁輕輕搖曳。我的淚潸然落下,眼前是一片明媚的黃色。
“石頭會開花。汀,這是什麼預兆?”
我想,這一定不是預言生命的艱苦,一定是告知生命的頑強。
生命的頑強,在於它消逝以後,依然有鼓舞人心的力量。
2009年的盛夏。小城瀘州。
當那年四川盆地濕熱的風停住腳步的時候,已經輪回了幾個春秋。
但我沒有白白浪費這些時光。因為有一個人,幫助我重拾了童年的夢想,還有姊妹間失落的愛;我們一起完成了彼此心靈的救贖。
我身邊的男孩子,這個笑聲像大海,眼裡有陽光的男孩子,也是她送給我最寶貴的禮物,我會珍惜,永遠珍惜。
還有眼前這一片絢爛的黃花地丁。植根於石縫間的這些花兒,我們都深愛的花兒,在晨風中微微笑著,閃耀著太陽般明媚的光芒。
親愛的季羽,我的姐姐,你看見了嗎?
滿蒼梧
文/馬玲
輕浮的語言都已慢慢沉澱,即使難免會變得更加洗煉。
我們,不曾妥協。
灰藍的天空下氣息間浸透了濃濃的水汽,像吸足了水分的海綿掂起來沉甸甸的有分量,輕輕用食指擠壓便會在它表面形成酒窩似的小水窪。不會有水滴落,但那種亦滿亦溢的感覺卻細膩得以至於讓我將其深刻地印在腦中。細碎地吟唱,每個在舌間縈繞的音符都染上這小城獨有的色彩。它們中的許多,被這種獨有的氣質所打動,不經意間重拾了源自內心深處最真摯的召喚。那是種道不明的親切,始料未及的。無須指引,提示也用不到,在空氣中游蕩的旋律便是於千言萬語之上最好的詮釋。我被這裡所深深地吸引,在思考的間隙就提上書店贈的白色底襯上交織著綠色細網的小包,沖下火車飛一般的跳過灰白的枕木和橫在眼前銀亮的鐵軌連同遍地可見的拇指蓋般大的石子,爬上由若干青灰的石塊拼湊而成的表面是長方形的月台,興奮得竟有些不知所措。在年成已久的油漆一片片地剝離的站牌上隱約地塗著兩個白色的形狀,璟城。
新鮮的風呼啦啦地貫穿我單薄的身軀,自下而上,順帶著揚起柔和的發絲,空氣中彌漫洗發水青草的新鮮香氣。每每這樣的時候,我都會想象自己是架草綠色的風琴亦或是棵萬條垂下碧絲絛的楊柳。我會在風中起舞,邊舞邊唱,就這樣旋轉,讓風鼓起我的裙擺脹成金黃的郁金香。唱現編的調調,最好能伴以小提琴琴弦間不斷摩擦出的淒婉音符,不過單是想想罷了。近來幸福得簡單,雖在這小城的街道上忘情般地舞蹈會不斷地招來好奇路人鄙夷的目光,但還是有無比的熟識伴著真實的快樂湧進心中。像是海水漲潮了般,一浪接一浪的拍打沙灘,沖擊巖石,退潮還會撿到各種紋式的扇貝以及張牙舞爪的小螃蟹。
舞著。在泛黃的古舊街道上背手輕快地踏著小碎步來一段踢踏舞步;在有著鏤空雕花、吊著木制花籃、插著香水百合的圍牆邊踮起腳尖雙手環舉在胸前急速地旋轉;在散發著石竹、混著玫瑰香氣周遭栽滿薔薇和白丁香的花店前活潑地來個大跳後腳尖點地,作花蕾狀將頭埋在兩手臂中;在充盈香甜與溫馨,有大大的玻璃窗映著各式各樣精致糕點縮影的小店前奔跑著跳開;在滴著水的屋簷下有著小小的藍底白字招牌的奶茶店外,雙手輕拎裙角行彎腰屈膝禮仿佛舞曲的終結,然後沖進小店照例要兩杯加冰的蜜柚快線,捧在手心看冰一點點化了,在杯外凝結成一顆一顆透亮的可以折射太陽光澤的水滴。
蘇柟說那就像是深海魚兒在冰水中哭泣的眼淚,而我總會吃吃地笑她腦子進了冰水。
毓瑾,我的名字。按照蘇柟的玩笑話講,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蘇柟,我在璟城的朋友。
青色的果實表面還未褪盡的白色絨毛像層淺霜般塗在它尖頭端,隱在青中透出的緋紅裡,貝齒扣合的一瞬,許多新鮮的汁液順勢湧進了口腔的各個角落。溫暖的舌還來不及細細品味這汁液的美好就先被這讓人措手不及的冰冷所包裹。青色的汁液從果實的缺口一滴滴流下來,染了手指和新換的白色棉布裙。裙面上有彩色絲線織成的條紋狀小魚圖案。漸漸地,冰冷在舌間融化,可以感受到塊狀的浸透了水分的果肉入口時的甜軟,伴著青色果皮滲出的清脆的咬勁和酸楚的回音以及靠近果核時以一種閉上眼,情不自禁地想要落淚的情愫觸動味蕾的感傷,像觸電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口腔將這股奇妙運往身體的細枝末節。而之後又習慣地吮吸染了汁液的指,然後心滿意足地回身笑,笑靨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