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季Ⅰ 第19章 靜止時光 (7)
    雙眸。這雙含笑的眼卻直勾勾地將我鎖定在視線內。四目相對的時間,不得不說她裙子上那只色彩斑斕的魚吸引了我絕大部分注意力。對魚,厭惡之情向來溢於言表。它們離不開水的脆弱,合不上眼的無奈,任人宰割的可悲,發不出聲的感慨,總之,連同她那雙大眼睛也一並讓我以為是魚眼而不舒服。之後,便想到要逃,可那染著青色塗料的牆面更是讓許久未到的恐慌一陣陣向我襲來。仿佛置身於一個真正的青色果實中,相伴的只有一個讓我心神從未如此不寧的魚兒一般的姑娘。

    深紫的麻布上細擰的小辮麻花錯落地交織空隙處,將外面暗紅的光線分割開來,均勻地灑在用褐色的一個個小木框格開貼有白色窗紙的大扇落地推拉門上。一道道光的直線紋理在微潮的空氣中劃出痕跡,仿佛是時間的傷疤。整間房似乎是被暗紅映得昏黃,連同簷下停留的正在結網的大蜘蛛以及院落周遭開得正燦爛的曼陀羅華。那時白色的花朵與永不落下的夕陽遙遙相對,擁著大屋和被連根拔起散落在昏黃中比夕陽更鮮紅奪目的曼珠沙華,那反轉的花冠像是一雙將要緊扣的手。也許會握住心髒,反轉過來,捏碎。

    雙眸,換了孤寂的眼神。

    拿了櫻桃,左手拇指和食指捏起深紅的長柄,將飽滿的像可以滴出血的果實放在鼻下輕嗅。她不吃只是看,細致地端詳,坐在屋前木制的雙台階下層,雙腳空懸右手側撐在白瓷的小碟旁。表情先前凝重,不過一晃兒便淺淺地笑了出來。層層的褶皺讓我看不到那白棉布裙面上繡了些什麼,於是好奇地四處張望。

    時間仿佛在這裡凝固,這個靜止的國度。

    漸漸喜歡站在噴頭下聽水淅淅瀝瀝地打在浴室霧蒙蒙的水汽裡,濕了亞麻色的從兩側掩住手臂的長發,看水一絲一絲從發間的罅隙中流淌干淨。落地的大扇鏡子表面此刻結了密密麻麻的水汽,緊緊地排列在一起勾勒出胴體模糊的輪廓,淡青色的磨砂玻璃在四周裹成尖頂的小屋。隨手裹上條滌綸質地的正方形浴巾,空氣中彌漫著的深深的水汽,伴著還為未掉的浴液泡沫殘留的奶香,很快便將一邊站著的呆呆望著這一切的我浸潤。這是外面空氣帶來的新鮮,沖破尖頂小屋裡還微熱的空氣,冷冷地從方才拉開的縫隙中灌了進來,不及防的唐突。

    裙面上無多余繁雜的飾樣,簡單的小擺由淡綠的大塊碎布有意剪碎了拼成,在兩側綴著小巧的布帶系成的精致的蝴蝶結。純棉的質地,做工也著實令我喜歡,每個接口的線頭都被細細地剪去挽上了小小的環扣,如一件美妙的藝術品般著實在我眼中奕奕生輝。上身,是件豎領襯衫。水洗了般的淡淡的粉,束腰,對襟的一側整齊地嵌著同是淺色的扣子,亮晶晶的,是由貝殼打磨了制成。沒有彩線的繡花亦無亮色的繁飾,穿蘇柟選的衣服拿古銅色的桃木梳在鏡前一次一次地拭過我亞麻色的直發,將身後的發絲攏到手邊編成纏繞的麻花式樣讓發辮長長地垂至左肩胸前。著白色繡鞋,手工質地十分輕巧,用似火的絲線繡了對凌空的鳳,猶如火紅的曼珠沙華般驚艷的美。

    蘇柟拍手贊道,這真是個小小的淑女加工坊,這樣的衣服也只有毓瑾的氣質穿起才配。我靜默著低頭,聽沙啞的歌聲從她破損的聲帶發出,每個音符都輕輕地與心髒相碰撞,融化在汩汩流淌的血液裡隨脈搏一起跳動。我不能這樣久久的站立,於是便伴著這歌聲飛快地旋轉,踏著音符奏起的鼓點,發辮隨著舞步輕柔地搖擺。

    傍晚,從蘇柟公寓的玫色花窗打開的角度可以清晰地望見夕陽的火紅與晚霞的燦美相交織的靜止時刻。透了濃濃的水汽,染了空氣的金黃柔和地為房內的飾品鍍了橘的色調。一襲墨藍底襯白色碎花的長裙,束腰處兩條手掌寬的墨藍布帶在腰前靠右手邊挽了大大的蝴蝶結,一只骨瓷質地的淡青色茶杯雙手捧著,仰起不算精致的面龐隱在落日的余暉中輕合雙眸。我是喜歡這時的她的,宛如一只青花瓷瓶般優雅地站立。面朝夕陽,此刻,夏花綻放。

    哪,毓瑾喜歡夏天嗎?

    此時雲彩的余暉已慢慢暗淡許多,向西,最後的燦美也在黑漆漆的夜裡沉了下去,沙啞的聲音在房間裡孤寂地回蕩。蘇柟面我而立,安靜的影子在夜的喘息中打在濕濕的水汽裡,看不見是何表情。

    我開了落地燈,柔和的暖暖的橘光瞬間浸透乳白的窗簾及床單的水洗藍。捧著同樣款式的茶杯,我抬臉淺笑,我想,一個生在夏至正午的女孩是沒有什麼理由不愛夏的每一寸細節的。

    我們久久地對視。笑靨如花。

    凹陷的小窩細致緊密地排列在泛著紅光的油油的皮層,像拉開的一張巨大的網般罩在紅彤彤的果實上,正與窗外燦美的夕陽相輝映,照得滿屋橘光。只有兩個,擺在與膝同高的和式暖爐邊緊挨著。它們中的一個被捧起來,放在左手上用右手食指腹點觸著,於是念想便一瞬回到了舊時的彈珠游戲。透明的基質中各色的花瓣式裝飾,光滑冰涼,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沖撞,自己和自己玩得來的游戲。

    一曲調還在不停地唱,散落在院中曼珠沙華精致的面龐裡,像是要幫迷途的孩子導引回家的路。剝離,撕裂,白色的橘絡在飽滿的果肉散去後變得輕飄,像是大團的雪花穿過霧蒙蒙的濕揚在周圍,也許會讓這般靜止的夕陽染上醉心的紅。曾是那麼飽那麼滿的橘粒在暗暗的光下奕奕生輝,透著生氣。一剎那像是粼粼的湖面,水從四周湧上,波紋從中間向四周散開來,一起一伏,載滿生命的力量。

    屋,靜得憂郁,仿佛一頭靜止的小獸,呆呆地坐東向西,面朝落日的燦美低低地哀鳴。亙古不變的景仿佛召喚異世界離游的魂,歌聲淒冷。單薄的睡裙擺打在冰涼的小腿上,劉海散亂,和暖的落日猶如圓潤的大橘子讓紅得仿佛滴血的曼珠沙華舞得更加妖曳。矮矮的暖爐旁,她順直的長發掠過肩膀,從兩側垂下像亞麻色的錦緞隨著我眼神的起落閃出寶石般光澤。吸引,誘人。

    同樣的黃昏,相似的味覺,一般的靜止,這樣的雷同讓我又仿佛回到了那個青色的果實中,相伴的還是這樣一個讓我糾結的女孩。昨日重現,安靜,細長的腳踝如果著一對繡鞋會是那麼好看,會如荷花出水般迷人。我就這樣久久地望,熟識的感覺潮水一樣漫上心頭。厚重的感覺壓得快要窒息時,一個聲音打破靜謐。

    誰,是誰?

    潮水般的厚重褪了下去,大霧散去般,這聲猶如鍾擺扣擊內心的不安,反反復復,無止無休。回蕩,沖擊,我清晰地熟識這聲音連同聲音的主人。這聲音的主人曾因為舌尖的音調染上璟城的獨有色彩而跳下火車,曾捧著加冰的蜜柚快線嗤嗤地笑蘇柟腦子進了冰水,曾握著杯子說生在夏至正午的女孩沒有理由不愛夏的每一寸細節。這樣的聲音屬於自己,那樣的臉龐抬起,淺笑印在我腦海中。一張在浴室霧蒙蒙的水汽沾濕的穿衣鏡裡,曾映過的面孔讓我頓然心起潮意。

    就這樣,夢境裡遇見了另個自己。唐突,不決然,卻那般真實。

    蘇柟說,布對於窮人來講是這世上最華美的裝飾品。不用花很多錢隨便剪剪拼拼就能打造出理想中的居住空間,為原本單調的世界帶來最真實的觸覺、最靈動的色彩以及最誘人的溫暖。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用“誘人”來形容溫暖。窗外是盛夏的溫暖,36℃,足夠誘人。

    陰影,亮斑,光與影的游戲。陽光被切割,明暗隨著樹冠擺動交錯相織,燥熱無孔不入滲進罅隙打在下面兩人身上。抬頭,濃得染不開的綠像是天空中飛行的積雨雲,一旦經過造雨運動就真的可以下起綠色的生命之雨來澆濯我們兩棵受旱的小苗。也許,能挑這種天氣出來逛的,也就只剩下蘇柟和捨命陪君子的好心的我了。理由簡單,為了買新的布料裝飾公寓。

    晴朗,碧藍,無趣地望著天空,余光掃過身旁的蘇柟。白色吸管,不段上升的橙色液體在上端彎曲的褶皺處停頓,視線仿佛被什麼一下子吸引來到一個正六面體上。旋轉,飛速,顏色與顏色的摩擦,窸窸窣窣,各行其路,混亂而不失規矩。指尖跳動著色彩的生命,就像是一個魔法世界,能讓你拋開一切,甚至可以將你的世界全部吸引。轉瞬,我被這樣的指間魔力所迷。那個正方體的六面顏色後,我意識得到,過程中是一雙怎樣篤定的雙眼,完成後又該換哪一種空洞的眼神。

    回轉過神,蘇柟已執我的手臂站起,路過那個奇妙的地方我特意放慢了步調。頭發齊整,沒有尖銳的鬢角以及稜角分明的額。雙肩書包,無框眼鏡,很規矩的男孩。指節很短,指甲挫得很平,手腕上不帶飾品,用平淡不過的語調做自我介紹,我叫蒼旻,不習慣戴表。簡潔,干淨,讓人舒服。他說,毓瑾有沒有在夢中遇到過異世界的自己。

    也許,那聽起來並不是在發問,根本是用肯定的語氣為緊接要講的話做引題。整理笑容,調整呼吸,我用我正常不過的聲音正視面前這個似是素未謀面的人輕聲道,對不起,我最近很少做夢。

    我以為,這會成為永不揭穿真相的謊言。對於面前這雙灰黑的瞳孔,不明的恐懼侵占了內心的大半。我憶得起那晚潮水般的厚重,那個不斷叩擊心靈的響動,那永遠靜止燦美的晚霞。我想不出,除了逃,與另個我相遇還能做些什麼。

    交替,起落,蘇柟拉我走出很遠後停住了腳。她回身抱我,擁我入懷。我猜她會說為什麼這樣的事都不跟她講,而我想,我還是不夠了解我親愛的蘇柟。

    靜默,無聲的交流,心領神會。

    苦澀的味覺從舌尖綿延開來,後味卻是意猶未盡的醇香。木制的窗欞外,淅淅瀝瀝下著的是黃昏前的陣雨。滴滴答答,濕了白色的窗紙。先是聚在一起,後來漸漸從中心渲染開來,像是新生的花蕾綻放般,過程不可言喻的奇妙,仿佛連著自己的呼吸心跳,終會開出令人驚艷的美。

    一朵朵水花就這樣盡情綻放。雨絲之間仿佛是手挽手般,前後墜落打在簷下淺淺的水窩裡顯得那樣戀戀不捨。飛濺,波紋自中散開形成無數個同心圓前呼後應,熱鬧地擠在一起,簇簇團團,打散了映在其中妖媚的影子。絢爛,緋紅被洗得越發嬌艷。一雙雙反轉過來緊扣的手,像是能扼住命運的喉。

    無形的分割,水簾彼岸的我們互相凝視。拉長的水珠像是凸透鏡隔在我們中間,所及之處,暗處放大受縛的魂。恐慌早已不在,厚重蕩然無存。彼此之間原本熟識,其實一直相伴,相互熱愛。

    唇很干,上顎咬下唇時濕了蛻皮處時隱隱的痛。混著水聲,若隱若現的言語讓一切都裹上雨地泥土的氣息。她說,我就是另一個你,也許你不該選擇逃避。她說,為什麼離家?語氣平淡,讓我想起了白天街上遇到的蒼旻,自信的肯定,好像預料的一切都會發生。

    離家的原因已經模糊不清,腦中的事物零零碎碎貫不成完整的通路,像是遺失了某些珍貴的記憶,仿佛撒向深淵的一把米,散落天涯。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假。能放下記憶空落落安身的地方就是家,離了它,便可找回真實。活在安慰裡的人只能是游魂,縛在屋頂牆壁內,找不到能讓自己腳踏實地的軀殼。永遠活在想象的溫暖裡,意識不到周圍滴水成冰的空氣足以致命。

    蜘蛛躲在曼陀羅華的花葉下,蛛絲上晶瑩的水珠映著花瓣精致的倒像。凝固的時間裡,川流不息的水簾對面,她嘴角揚起,右邊面頰陷進一個淺淺的酒窩。

    風呼啦啦地穿過打開的玫紅色花窗灌了進來,陽台的風信子下銅制的鈴鐺叮鈴鈴地互相撞擊。清脆,讓我想起古寺裡罄的敲擊聲,疊疊層層,蕩漾著散開。蘇柟玩笑地說我怎麼未老先衰,先想著如何避世隱居寧靜致遠了,我坐在穿衣鏡前細細打量身後這個女孩。修長的脖頸,開襟立領襯得那一對鎖骨更加突顯,平滑的曲線是那樣美好,仿佛是新嫁接的枝條。袖是大團大團荷葉蕾絲花邊,紫色由深及淺,刻意收腰。下身中裙擺是一個個圓弧形拼接成,很有法國中世紀味道,弧與弧拼接處有帶子從下向上收攏挽了結。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美好。

    我找了蒼旻。蘇柟淡淡地講,也許他可以幫你的。

    侍者著黑色燕尾服,白色襯衣系規整的領帶結,右手執托盤左手背在身後巧妙地穿梭與人群中,用很舒服的聲音禮貌地問著,先生請問您要點什麼?優雅的步調,干淨的微笑,我喜歡這樣的氣氛。蒼旻停下手中飛速旋轉的魔方道,柳橙汁,三杯。

    蒼旻很快打亂了剛才完成的六面階梯拼色,他看蘇柟,手底速度未減。性格多面是很正常的,可一旦改變太快,人就會對這樣的感覺產生依賴出現多面人性導致人格分裂,自己演自己的戲,在戲裡飾不同角色,深陷其中時,便會難以自拔。演戲是因為空虛,而每個人空虛的原因則是因人而異。這種過程進去容易出來難,所以,重要的是找到出口。他抬眼看我,姐,你的出口在哪?

    驚異寫滿了蘇柟此刻的表情。蒼旻右手緊緊握著魔方,六面體的八只尖銳的稜角深深刺進手掌。毓瑾,難道你要逃一輩子嗎?

    我撞倒了迎面來的人,汁液灑了一地。橙色。

    褐色木紋格貼有白色窗紙的大扇落地推拉門上打著兩個暗紅的影子。離開前的道別應該有,也許,再見應該是融為一體。

    曼陀羅華像是滴出了血。

    每當夕陽染紅雲朵的時候,都請讓我久久地對望那燦美的晚霞,記得那靜止的國度。

    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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