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意思,你?」風悄然停了,清麗的雀鳴也隱匿了。人來人往的步行街卻是一片寂靜。她的臉烏雲密佈,眸子裡隱隱含著火,「學習不好,你就瞧不起?」
「我只希望你對自己的未來負責。」
「我這樣就沒有未來?我的生活,用得著你跑來演乖角兒?你不就是個書獃子!還輪不到你教訓我!」季羽衝我吼道,打了腮紅的臉都透出青色。
「我只是好言相勸。」
「閉嘴!你知道你是什麼嗎?高分低能!」
「那你是低分低能!」
「滾!」季羽抬起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跌坐在地上,全身散架似的疼。然後,她決絕地一轉身,大步走掉了。
為什麼她總像愚蠢的刺蝟要對最親的我樹起敵意?為什麼她總像膽怯的兔子遇見困難就逃之夭夭?為什麼她總像懦弱的烏龜永遠躲在堅硬的殼裡?為什麼她沒有一點像我們迷戀的黃花地丁?堅強,勇敢,哪怕有一點也好!
我慢慢爬起來,她落寞的背影在我的視野裡漸漸模糊,留下一片碎金。轉身,我像沒頭蒼蠅似的朝反方向晃去,完全沒留意到那輛白色小車。
「哧——」伴隨著一聲淒厲的剎車聲,我的世界一片混沌……
我以為,那天我的語言系統一定出了某種故障,才使我又一次口不擇言,把真心話以氣話的形式表達出來。
雖然她常常說我比她懂事,更像個姐姐;但季汀始終是堂妹,季羽才是堂姐。誰願意在妹妹面前承認自己的失敗呢?季羽一次次坦白她是差生,一次次承受週遭比較的目光,只因為她有一個成績優異而且很親密的堂妹。可我一直以為,這不是我的錯。
其實小時侯,我是極羨慕季羽的。
我長在單親家庭,父親老早就和不知名的妖女浪跡天涯去了,是母親一手將我拉扯大。我是母親的負擔,母親是我的煎熬;她對我十分苛刻,使我背負著沉重的成長負擔,童年的歡樂寥寥無幾;不過,也唯有拚命地學習,才能讓我擺脫家庭的陰影。然而,季羽擁有幸福的三口之家,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伯父伯母,都是市醫學院婦產科的醫生,性格溫和。別說極少責罵季羽,正如伯母自己所說,他們實在是給了她太多驕縱和自由。
自由的時間裡,季羽成為奶奶院裡的孩子王和家裡的開心果。你見過她跳皮筋嗎?輕盈翻飛,像一隻蝴蝶。你聽過她唱歌嗎?歌聲婉轉,像一隻百靈。你見過她畫畫嗎?栩栩如生,就像風景照片。還有玩遊戲,極速風暴,沒有男孩子贏得了她!我媽也說,家裡有個季羽,生活再苦也是甜的。
那時的她像太陽一樣耀眼,內向的我,像星際間的塵埃一樣整日圍著她轉,快樂她的快樂,亦憂傷她的憂傷。
也是那時,我們一起玩過《仙劍奇俠傳》,被「五氣朝元」、「元靈歸心」等神奇醫術吸引,都有了當名醫的夢想。黃色蒲公英,性甘,微苦,具有清熱解毒、消腫散結的療效,是我們都很喜歡的花。在《本草綱目》裡,黃色蒲公英又名黃花地丁。黃花地丁,黃花地丁,我們都覺得這個名字美麗而別緻,從那以後,我們就只說黃花地丁而不提蒲公英了,且做姐妹之間某種默契的暗語,以紀念美好的童年。
因為,姊妹之間甜美的回憶,也只停留在黃花地丁盛開的童年。
首先,上學以後,我們不再住在奶奶家,學習任務加重,聚少離多;其次,她在學習上問題多多,我卻是一帆風順,彼此難有共同的話題。我母親又說,我開始轉運了,但願不是我,帶走了季羽的好運。最初,這一切並沒有太大地影響她。她依舊熱情樂觀,對於相處時我表現出的種種情緒,總是一笑了之。
然而,從初三開始,她的性情忽然有了細微變化,變得有些喜怒無常,一會兒與我十分親近,一會兒又冷言冷語;在學習上,也產生了自暴自棄的心理。以上都是外在,至於內心,已經遠到我無法觸摸。
仔細想來,這些變化似乎在一次體檢過後,但這並不是催淚韓劇裡慣有的情節。我有偷看過她的體檢表,每一個格子裡都註明了「正常」。我總不能把她的改變,歸咎於幻想中的醫生給她打錯了針吧?所以,我只能臆測,或許我的優秀以及衍生的高傲、冷漠終於傷害到了她。
伯父伯母忙於工作,並沒有留意這些改變。直到她交上亂七八糟的「壞朋友」,直到她凌晨喝得爛醉回家,直到中考將近她卻玩起失蹤,我終於良心發現,向他們上報了我的發現。「我怎麼沒覺得?」兩人面面相覷,「你也是,怎麼今天才說?」
我曾經埋怨母親把我看得太牢,對我太過關注;但對比當時甚至今天的季羽,我在自責之餘真有點幸災樂禍。也許,我幼時羨慕她,已經到了嫉妒的地步。
後來的事記不清了,總之她被找到了,而且在伯父伯母的循循善誘下,規規矩矩開始了高中生活。再後來,我都不知道自己面對季羽時是誰:是真愛她的妹妹還是微嘲她的優生?是她反叛時期的縱容者還是讓她回歸的拯救者?
我只知道,我們都變了。她不再有太陽耀眼的光芒,我也不甘心再做塵埃,其實,我從來都不甘心。我早就拋棄了名醫的夢想,因為文科的醫學類專業超低的就業率。不變的,只有她的夢想和夢想裡盛開的黃花地丁,還有我們是姊妹。
所以,我親愛的姐姐,你難道聽不出我為你難過、擔憂的心聲嗎?
青春的列車飛馳而去,在現實與夢想之間,很多時候,我們無從選擇。
「咚咚」,有人在敲病房的門。窗外的陽光懶洋洋地滲進來,我躺在床上,抬眼看壁鍾:下午3點。這種上不著午飯下不著晚餐的時間,誰會來?懶得理。
「咚咚咚咚」,來人很有耐心。我只得應了一聲「在」,坐起來。門輕輕推開,是季羽。可是,我盯著那張難得樸素的臉,真的是她嗎?Fomarina的荷色印花短外套和粉色中裙,AEE的紅色皮鞋:如此反常的淑女裝扮,讓我不禁感到眩暈。她走過來,伸手將我的頭髮挽到耳後,順而撫摩我的額頭,「汀,我……我來看看你!頭還暈嗎?」聲音也像泡過溫泉一樣,軟綿綿的。
「還真有點兒。」我撩開她的手,想笑,「嘁,現在才來,還假惺惺地裝溫柔。」
「你伯母氣得罰我靜閉三日了嘛。那天把我嚇壞了!」她小心翼翼地解釋,又衝門口嚷了一句,「喂,門外那位肇事司機,你不進來?」我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只見幾天來一直對我照顧有加的肖醫生探進半個頭,有些拘謹有些尷尬。
「肖醫生?」
「你好。那天對不起了。」他背著手走進來,對我點頭笑笑。
我還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的表情。
「那天的車禍,就是他!」季羽提醒。
「噢!是你?」我恍然大悟,一臉的憤慨,「怪不得這幾天你待我這麼好,原來你是罪魁禍首、萬惡之源,居然在我們爭吵的最後時刻把我撞暈了?害得我輸了氣勢……」
「其實不是……」他漲紅了臉妄圖狡辯。
「你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為對你不利的證詞。」我很有靈感地發出米蘭達警告。
季羽卻插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其實不是車禍啦!因為,你根本就不是被撞暈的!」她誇張的笑容漾開來,「醫生診斷,你是被嚇暈的……哈哈!真是很丟臉,我們成績優異又有魄力的季汀居然被車嚇暈了!」
這次輪到我的臉紅得賽過國旗。
「我在華西醫科讀大學,趁暑假學開車。是新手,開得很慢,還沒撞到你我就剎住了車,你卻一聲不響地倒下——我以為碰上訛人的呢。」肖越緊跟著描述道,「你姐,瘋了似的跑過來,一邊打120,一邊凶狠地踢車。這借來的車,哪能讓她這麼踢,可我一聽她對120都用吼的,也不敢喊停了……」他眉飛色舞地講述,簡直把季羽比喻成了剽悍的俠女,她站在旁邊都笑不出來了。
「明白了。」我打斷她,算是給淑女打扮的季羽一個台階下。
「我都不信,她真是你姐?你們反差還真大。」他彷彿和季羽一樣在語言方面少根兒筋,毫不領情地繼續講,「你小時候很安靜,脾氣又好,才不像她那麼野蠻。」
「我小時候?我們以前認識?」我吃驚不小。
「唉。小汀同學,你真的忘記我了。」他失望地望著我。黑髮剪成斜龐克,帶著深綠色的隱形眼鏡,目光深邃,眉很英氣,嘴角微微上揚,含著笑意——我在腦海裡努力搜索這樣一張稜角分明的臉——「肖越,肖越……梓橦路小學?肖越哥哥?」
塵封的記憶無聲地開啟。「小學籬芭旁的黃花地丁/是記憶裡有味道的風景/午睡操場傳來蟬的聲音/多少年後也還是很好聽。」肖越,我小學班主任的孩子,正是在這時走進我的生命。他品學兼優,輔導我完成作業,教我寫粉筆字,是我學習的榜樣。最重要的是,他引領著內向的我在與人交流的世界靜靜遨遊,把我眼底的寂寞,彩繪成繽紛的世界。他的存在,就像歌裡唱的:是風在說話,順著我方向;是海中的波浪,推著我成長。
「答對了。這束花就獎勵給你。」他微笑著,從身後捧出一簇絢爛的黃花地丁。淡淡陽光撒在花朵上,有愛散開的味道,一點一點融化我的心。
「我記得,你很喜歡黃色蒲公英。我們上午特意去鄉下采的。」他說。
「你們?你和我姐?」我口中微微酸澀。肖越和季羽並肩站在午後的陽光中,看上去很般配。
「對啊!汀,花給我,我把它插到花瓶裡。」季羽拿來花瓶。那一刻,我對她忽然產生了一種奇異的牴觸感,死死拽住我的黃花地丁,不願鬆手。「怎麼啦?」她奇怪地瞅著我,那牴觸感稍縱即逝,我鬆開了手。
「小汀,我要去工作了。對了,我就在醫院骨科實習,有什麼事都可以找我。」「保證隨傳隨到,服務周到!」季羽默契地接過話,他們彼此相視一笑。
肖越走了,季羽愜意地坐在我床上,饒有興趣地盯著我:「你是不是喜歡他?」
「不提倡早戀,只是朋友而已。」我又搖頭又擺手,真怕被她看出了蛛絲馬跡。
「是嗎?」她狡黠一笑,起身要走,「好吧,緋聞女主角先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走吧走吧,人總要學會自己長大。」
「嗯。你之前勸我的事,我會好好考慮;如果我還是走專科,希望你尊重我的決定。」走到門口,她回過頭一本正經地說道。我點點頭就當回應。
季羽喜歡肖越,這是我從她的神情中讀出來的,那麼肖越呢?接連幾天下午,他都跑來找我聊天,天南海北,無論從哪裡開聊,最後都要回歸到季羽身上。看在他每天餅乾糖水慰勞我的份上,出院前一天的下午,我索性直奔主題。
「明天就出院了。小汀還有什麼要交代嗎?」
「搞得像遺言似的……主要是我姐,拜託你幫她全方位參謀一下志願,依據實際情況發揮你的智慧說服她復讀。她的未來,就靠你了。」
「你說得好嚴肅啊。」
「本來就是很嚴肅的事情。」我將要扼殺襁褓中的對你的暗戀,我要用愛情的饋贈鼓舞季羽快快振作,這當然是很嚴肅的事情。
此刻,我感覺,心像他送我的黃花地丁一樣枯萎了。原來那天,我在潛意識裡把他當做了它,才遲遲不肯鬆手。難道這就是愛嗎?風吹過了黃花地丁,像精靈遊蕩飛向遠方,花開過會不會知道?
有一種無可奈何的酸楚。
卻沒有悲哀。
2006年的初秋,我先讀到在廢棄的作業本上留下的詩:飄/向遠方/風去的方向/落/在他鄉/風停的方向/斜織的秋雨/朦朧了漸遠的背影/我只是/在窗台上/看著遠方的人流/透過淚光/黃昏/我眺向遠方/落霞染紅了臉/傳入耳廓的/悠悠遠遠/是逝去的日子/憂傷的詩篇。
然後,我得到她經過「好好考慮」所作出的決定:她只用了一句輕描淡寫的「這麼久以來,你們都不管束我,這一次,也讓我真正為自己做主吧!」就說服了伯父伯母,去了成都一所專科學校。和肖越比翼雙飛,沒什麼;可氣的是,他們還是「私奔」。我本知道他們就那幾天走,但不確定具體日期,只好等他們通知我。誰知,肖越的電話打來之時,他們已經到成都了,說什麼「怕你十八相送,淚灑車站」,我懶得抱怨,想起季羽的詩,只違心地說道:「像以前待我一樣照顧好我姐。」
緊接著,我也投入了緊張的高中生活。
2007年疲憊不堪的春節,我正在家裡熬夜狂趕寒假作業,肖越一個電話捎來新年的祝福。電話那端,鞭炮聲震耳欲聾,熱鬧極了。聽完他照顧我姐的相關報告,我和他有一句沒一句瞎聊了會兒,聽到電話那端季羽的歡呼「好咧!再放一個!肖越,打完了沒?」想到她只顧和肖越卿卿我我,完全把我拋諸腦後,好久不聯繫我,就說:「讓我姐聽電話。」
「你姐……你姐今天沒在旁邊。」他支支吾吾的。
「才怪,我剛才聽見她叫你呢!」
「哦!不是她,那是我另一個同學!」他加重語氣表示肯定。
我鬱悶地掛了電話,皺著眉頭想啊想,為什麼季羽像在躲我一樣呢?總之,季羽的聲音,我是不會聽錯的。一個和我一起歡笑、一起憂傷16年的人,閉著眼聽呼吸都知道是她。山一樣高的假期作業容不得我在兒女情長上再費心思,我趕緊滅了這些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