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公馮愣道:此話怎講?
公子游道:南宮長萬精於戰陣,有勇有謀,主公為何棄之不用,而寵信無名小卒?
宋公馮吧唧一下不出聲了。好久方道:寡人現欲雪恥,又該如何?
公子游笑道:此事甚易。
宋公馮吃驚道:如何個易法?
公子游笑道:紀國一戰雖敗,但齊、衛和鄭人的深仇卻已結下,這兩者都是大國,一次戰敗所損不過九牛一毛。主公再發函邀約他們,並且糾合鄭的宿敵陳、蔡,五國聯攻,何愁大事不濟?
宋公馮道:齊、衛容易聯合,但陳、蔡該用什麼策略說動?
公子游道:鄭人所給賄賂已多,除三城外,財物都已盡數入庫,主公何不從中拿出一點,分與陳、蔡?用鄭人之錢買殺鄭人之國,豈不也是人生一大暢快之事?
鄭厲公還沒有從戰勝的愉悅中清醒,五國聯軍已殺到了新鄭。
鄭厲公大驚,連忙寫就告急書函,分派使者連夜送往紀、魯兩國。
可是,使者卻連夜從城門外原路返回。
城門口冷冰冰地站著這樣一個人,他年輕時就已脫穎而出,聞名遐邇,今天更已是桃李滿天下,操縱國家政權如兒戲。
天下除祭足,誰可其荷?
鄭厲公大惑不解道:祭大夫你這是為何,現五國聯軍駐兵城下,不向紀、魯告急如何能敵?
祭足淡淡一笑道:為何要敵?
鄭厲公吃了一驚,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無不如此,祭大夫今天為何會有此問?
祭足道:非常之期,必用非常之法。如原繁用兵,為何不能反其道而用之?
鄭厲公越發糊塗,忙道:祭大夫此話怎講?
祭足冷冷道:自主公上台後,鄭國連年戰爭,早已不堪,今還怎能再戰?
鄭厲公氣血上湧,亦冷冷道:今如不戰,那該如何?
祭足冷漠地道:任其搶掠,搶完後必走。
鄭厲公立刻大怒,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沖祭足吼道:祭大夫,你瘋了嗎?
祭足冷哼一聲道:我沒瘋。今若與聯軍戰,敗,社稷怎保?僥倖勝了,五國豈肯罷休,從此後冤冤相報,戰火何年何月才能平息,鄭國必從此衰落,還怎談國泰民安?
鄭厲公歇斯底里地道:祭足,你還是不是鄭人?
祭足大聲道:主公不過是血沖腦門,圖一時痛快,只有我祭足,圖的才是鄭國的萬世長安。
鄭厲公「啪」的一聲把案幾拍折,指骨都已脫臼。他瞪著血紅的眼睛,「騰」的一聲站起,握緊拳頭,渾身顫抖,一步跨到了祭足面前。
祭足仿若未見,巋然不動,臉上,仍然是那份冷漠。
鄭厲公的拳頭卻忽然鬆開了,他不斷後退,後退,一直退到寶座邊,渾身如散了架,「噗」的一聲跌坐下來。他眼中含滿了淚水,身子蜷縮得像是一隻可憐的小白兔。
五國聯軍在城門外肆意地燒殺搶掠,個個都露出了最貪婪的本色,用盡了所有的報復手段,直到累得實在沒力氣了,新鄭郊外已只見鬼影、不見活人時,才腆著肚子回去了。
南宮長萬於此時卻做了兩件極富創意的事情。留名青史,萬古不朽。
他首先走到新鄭的主城門前,點起一個火把扔了過去,就這樣,雄偉的城門就辟里啪啦地燃燒了起來,在碧藍的天空下,一片通紅。
接著,他走到了鄭國的祖廟前,雙手一使勁,竟把門樑給卸了下來,然後扛回宋國,做了商丘城偏門的門檻。
鄭莊公一手建立起來的霸業,至此轟然倒塌。
22.6老爹老公要哪個?
暮春,黃昏,一張紅紅的大餅掛在西天。
鄭厲公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他很清楚,祭足現在出了一張黃牌。祭足既然可驅逐理所當然繼位的鄭昭公,更能讓根不正、苗不紅的自己死得很慘。所以,若想活命,可不敢輕舉妄動。
這不恐怖,不過是忍耐而已。
鄭厲公雖不願做個傀儡,但相對於被奪命來說,已幸福了許多。但,一如這夕陽,現在再霞光萬丈,也止不住淪陷下去。
鄭厲公在涔涔地流著冷汗,揣度著祭足何時會亮出他的那張紅牌。
鄭厲公知道,祭足的心還在鄭昭公身上,他從沒忘記自己的誓言,只是迫於輿論,現不敢公然作亂,再次顛覆國政。所以,他要等待機會,等待有一天鄭厲公成為萬夫所指的公敵時,他好跳出來順水推舟。
對於老謀深算的祭大夫來說,機會白天黑夜無處不在。他從不靠天賜,而是靠自己的智謀運作。
鄭厲公沒有掌控國家的魄力,竟然連祖宗牌位都保護不了。街頭巷尾的流言一發不可收拾。
民心思變,因為民心永遠是無法瞭解真相的。
鄭厲公能做什麼呢?他只能對著紛紛凋零的花朵深深地歎息。
這聲歎息卻讓鄭厲公的人生柳暗花明,峰迴路轉,照射進一絲曙光。
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突然「咕咚」一聲跪在了鄭厲公的面前,淚流不止,磕頭不止。
雍糾。祭足的女婿。
歲月已經改變了他的容顏,當初他是那麼的清健、容光煥發,而現在一旦婚後,安逸的日子令其漸漸發福,腹部悄悄鼓出了山丘。
鄭厲公大驚道:雍大夫,你這是為何?
雍糾流淚道:自從主公登基,我無時不在主公身邊,遇事主公總會與我相商。現在主公如此歎息,心中必有困苦,為何視雍糾為外人而不置一詞?
鄭厲公嘿然一笑道:雍大夫多想了,寡人不過是見春光易逝,略為感懷一下。
雍糾沒有說話,他只是把手指頭含進嘴裡,使勁一咬,鮮血淋淋,在地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忠字。
鄭厲公被感動了,他知道,這個中年人雖然掉在了祭足所給予的榮華富貴溫柔鄉中,但卻沒有變心。
鄭厲公有點哽咽,過了好久,方才止住,頹然一歎道:難得雍大夫有如此忠心,可事已至此,又能怎麼辦呢?
確實沒有辦法,祭足防衛甚嚴,不論是公開叛變還是暗中刺殺都毫無機會。
雍糾卻笑了,他激動道:只要主公下定決心鏟此竊國逆賊,臣甘為先鋒,效犬馬之勞。
鄭厲公繼續歎氣,搖了搖頭道:雍大夫,你知道我們沒有機會的。
雍糾忽咬牙捏拳道:只要主公首肯,我可立除此賊。
鄭厲公嚇了一跳,他現在才認真起來,直直地看著雍糾道:你難道有什麼法子?
雍糾道:老賊朝內黨羽眾多,政變並無機會,身邊防衛更是密不透風,暗殺也無可能。但他也有軟肋。
鄭厲公忙道:什麼軟肋?
雍糾冷笑道:任其思慮再嚴、設防再密,也絕想不到自己的女婿會殺他。
鄭厲公又驚又喜,過會兒方道:雍大夫欲用何計?
雍糾笑道:現祖廟殘破,必然要修復,主公何不讓老賊承擔此任,在動工之初,我借典禮之名,獻上毒酒,光天化日之下,老賊焉能想到?主公再在周圍埋伏甲士,我一得手,甲士湧出,將老賊逆黨一網打盡。
鄭厲公想了想,笑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實在是好計。繼而臉色一變道:老賊一旦中毒身亡,其護衛怎會饒你?
雍糾匍匐流淚道:臣一心只為主公,能得此匡扶救國機會,雖肝腦塗地亦了無遺憾,懇請主公成全。
鄭厲公眼中灑滿了淚花,雍糾的形象立刻高大起來,就像那精衛填海的執著,以及普羅米修斯的悲壯。
「噗嗤」一聲,雍糾的形象垮塌了,變成順地拖了。
因為他正面對著他的老婆、祭足愛女——雍姬。
老子英雄兒好漢,女兒也是威風八面。雍姬很好地繼承了父親的管理天賦。
祭足管的是國,她管的是家。雖疆域大小有別,但技術伯仲不分。
雍糾正跪在對面,兩腿唰唰唰地顫抖、嘴唇烏青、牙齒打戰。雍姬冷笑道:老實交代,今天朝中發生了什麼事?
雍糾帶著哭腔道:沒有,真的沒有。
雍姬大怒道:真的沒有?真的沒有,你為什麼回家貼著牆壁走?真的沒有,你為什麼不敢抬頭看我?真的沒有,你為什麼急匆匆地要鑽進被窩睡覺?別告訴我,今天只是偶爾反常。
雍糾哆哆嗦嗦道:我……我今天只是有點不舒服。
雍姬冷笑一聲,「嗖」的一下跨步到雍糾面前,雍糾兩眼一閉,雙手抱頭,等著狂風暴雨的巴掌。然而,卻什麼都沒有發生。
雍姬竟然一掠而過,進了廚房中。很快,四盤精緻的下酒菜放在几上,雍姬親切地為雍糾倒了一杯酒。
雍姬嫣然一笑道:你說吧!
雍糾牙關緊咬,似蚊子般哼出兩個字:沒事。
雍姬娥眉一豎,陡然提聲吼道:你還敢撒謊?
雍糾激靈一下,六神無主,脫口交代道:主公只是派我月中去祖廟為岳父敬一樽勞功酒,其他真的沒事了。
雍姬一聽,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復笑容,溫柔道:既是如此的好事,你又何必藏著掖著呢?
雍糾剛欲張嘴解釋,雍姬突然夾了一筷子菜塞進他口中,繼而一杯又一杯地勸其喝酒,直到酩酊大醉。
雍姬搖了搖雍糾,雍糾一動不動。雍姬遂問道:為什麼國君單單派你去慰勞父親,而且特意叮囑勸一杯酒?
雍糾朦朦道:因為國君現在只相信我。
雍姬一愣,牙齒緊咬著嘴唇,過了很久後才顫聲問道:是不是酒裡有毒?
雍糾忽然稀里糊塗哭道:忠孝不能兩全,主公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怎敢不報?老婆,我愛你,我捨不得你,我放心不下,我真的不想死。
雍姬突然淚如雨下,她緊捂著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在東方破曉時,她終於累了,斜依在雍糾身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雍糾醒來發現自己竟是睡在溫暖舒服的床上,老婆笑容可掬,把早餐端給了他。
雍糾疑慮盡消,暗舒了一口氣,按部就班地上朝去了。
雍姬卻忽然軟綿綿地癱倒在床,用被子捂著頭放聲大哭起來,不飲不食,從早到午。可毫無徵兆時,她竟又化了一個不濃不淡的妝,亭亭出門。
她必須要找一個人來解開心頭的糾葛。這個人,必須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她最信任和尊敬的女人。
唯有母親。
雍姬卻並沒直接詢問,她只是和母親山南海北地拉呱,談興最濃時,雍姬漫不經心道:母親,你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丈夫和父親,哪個更親?
母親脫口道:你這丫頭,老公怎比得上老爹?
雍姬笑道:為什麼呢?
母親亦笑道:我問你,天下男人只要你情我願,那個不能做老公?這個死了還可以找那個,可老爹卻永遠只有一個,兩者能比嗎?
雍姬愣愣地看著母親,突然她的肩頭劇烈聳動了起來,胸口喘息此起彼伏,一下扎進母親的懷中,號啕大哭了個夠。
雍糾虔誠地端起酒樽,咕咚跪在地下,一心一意道:岳父辛苦了,小婿略置薄酒一杯,以酬勞苦,還望岳父萬萬不要推辭。
祭足一笑道:你張大嘴巴。雍糾一愣,不解其意,只好照做,祭足慢慢地把那樽酒倒進了雍糾的喉嚨中。
是夜,一具渾身上下紅紅綠綠的屍體靜靜漂浮在祖廟旁邊的臭水溝裡。
一更,沒人;二更,沒人;三更,沒人;四更,他終於從草叢裡爬了出來。
鄭厲公在清冷的夜空下,深深地歎息了一口氣,一陣搖頭,一陣苦笑,好久後終於幽幽說了句載於《左傳》的千古名言:「謀及婦人,宜其死也。」
天微微亮時,鄭厲公已奔逃到了蔡國,車廂後載著那具胖乎乎的、紅紅綠綠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