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厲公舉起酒樽,對魯桓公致謝道:多虧貴國相助,今日殺了宋公馮的銳氣,只待來日一戰,我志必遂。
魯桓公亦舉起酒樽,笑容滿面道:鄭伯何必客氣,你我本是摯友,原不該如此見外。說完,魯桓公一仰脖子,欲喝下樽中美酒。
這只是一種詩情畫意的幻想。實際上,魯桓公的眉頭正在皺了起來。
他正在看一份內侍剛剛遞上來的八百里加急文書。
鄭厲公一瞧不對勁,忙問道:兄長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小弟能否幫忙一二?
魯桓公把文書向桌上一擲,歎道:果不出所料,齊厘公向紀國開戰了。
鄭厲公一愣,笑道:他們兩國為何開戰?齊乃泱泱大國,紀不過彈丸之地,兩者怎能比較?
魯桓公嘿嘿一笑,道:鄭伯有所不知,其實,這事和閣下先君也頗有干係。
鄭厲公大吃一驚,道:先君和齊厘公一向友好,從無摩擦,和紀君更無往來,為何齊、紀開戰和先君倒有干係?
魯桓公冷笑一聲道:當初鄭莊公取戴伐許,開疆擴土,智略絕世,名震諸侯,誰不羨慕?
鄭厲公赧然一笑,忙道:先君也並非奪人國土,實在都是事出有因。另外小弟不解,齊國地方千里,疆土之大冠絕諸侯,難道還會垂涎於紀國的區區之地?
魯桓公冷笑一聲道:齊國地方雖大,但國內經濟阻滯,發展不均,紀國雖小,卻接壤齊國,土地肥沃,齊厘公怎能不起貪心?
鄭厲公道:齊厘公向來頗講仁義,怎能無緣無故地去侵伐紀國?師出無名,難道不擔心天下人恥笑?
魯桓公冷笑聲道:也怪紀人倒霉,都是先祖造下的孽。八世之前,齊哀公受紀侯譭謗,被周夷王活活烹死(見18.3節)。齊厘公即以此為借口,動了刀兵。看這勢頭,不滅紀國誓不罷休。
鄭厲公失笑道:八世之前的恩怨,現在才去報復,豈不太過遲鈍?這種把戲,誰會不懂?
魯桓公冷笑道:相比宋公馮,齊厘公還算大慈大悲了呢!
鄭厲公頓覺失言,忙改口道:齊厘公為你岳丈,紀國則世世代代與魯姻親,你準備如何選擇?
魯桓公長歎一聲道:齊畢竟為新親,而紀則為世交,若寡人喜新厭舊,天下人豈不把我比於宋公馮?
鄭厲公笑道:如此,魯侯救紀之心已決,只是齊國幅員遼闊、兵員充沛,更有公子彭生萬夫不當之勇,兄長可有必勝把握?
魯桓公心頭頓時一個疙瘩。自己捨生忘死地來救鄭厲公,而現在一旦自己遇到麻煩,鄭厲公卻頗有袖手旁觀的味道,於是微笑道:寡人明日既返師救紀,宋國經此一劫,想也不敢向貴國索賄了。
鄭厲公忙道:全仗上國成全。
魯桓公話鋒一轉道:只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明日宋人若不找麻煩,又怎能保明年也平安無事呢?
鄭厲公大驚道:魯侯此話怎講?
魯桓公笑道:剛才我方截獲情報,宋公馮已向齊國邀約,準備聯合侵伐鄭國。齊厘公一向敬重你哥哥世子忽,你不會不知吧?
鄭厲公心頭一陣亂跳,忙道:此事當真?
魯桓公並不答話,拍了下手,隨從立刻從門外送上一封封泥尚新的密信。魯桓公嘴一努,密信遞至鄭厲公手中。鄭厲公拆開一看,立刻神色大變,忙道:這可如何是好,還望魯侯為我謀劃一全策。
魯桓公側席湊身道:為鄭伯之計,所患不過宋、齊,現今宋已殘破,齊在侵紀,鄭伯何不趁此機會,與寡人再次聯軍伐齊,一旦勝利,不就是居安之策了嗎?
鄭厲公略一思索,道:魯侯一片肺腑之言,小弟怎敢不從?
當太陽衝破雲層,天色大亮時,南宮長萬解乏完畢,領著宋師興沖沖趕來挑戰,鄭、魯大營卻早已人去樓空,唯留一地垃圾在春光裡閃閃發亮。
宋公馮陷入了焦慮中,他不知道是否該摻和這盤亂棋,畢竟他現在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局外人。
公子游悄悄來到了他的面前,道:主公如此憂鬱,是不是在考慮該不該出兵助齊?
宋公馮歎息道:寡人若不助齊,鄭、魯、紀一旦勝之,豈能和宋善罷甘休?寡人若助齊,齊厘公連個約書都沒來,豈不丟盡臉面?
公子游道:齊為大國,怎肯舍下顏面向我求助?但雖無邀約,我亦需助齊。
宋公馮一愣道:為何?
公子游道:齊國此次意志堅決,起兵甚多,且聯合了衛、南燕兩國,兵鋒正勁,我只需佯裝出兵聲援,而坐收漁翁之利。如此,則可結好強齊,豈不造福國家嗎?
宋公馮大喜道:子游之言,令寡人茅塞頓開。
當鄭厲公趕到紀國時,才叫苦不迭。紀國城小兵弱,雖高溝深池、良弓勁弩、嚴陣以待,但在大軍壓迫下,也早搖搖欲墜,城破只在須臾之間。更關鍵的是,鄭厲公萬萬沒想到,齊國竟然還聯合了衛、南燕兩國。
插足容易抽身難,既然上了鬼子的當,只能硬著頭皮血拼到底了。
鄭厲公傷心絕望,他認為這次肯定要折大本了,可有個人卻和他的意見完全相反。
原繁。
燈光下,原繁正在向鄭厲公、魯桓公得意揚揚地分析敵我形勢。
原繁道:兵貴精而不貴多,齊、衛、南燕三國雖軍容浩大,但這卻恰恰是他們的弱點,我們必能一擊攻克。
兩人大驚道:此話怎講?
原繁笑道:衛宣公剛薨,衛惠公上台,左右公子對他皆不滿,人心動盪,危機四伏,其自救不暇,焉能他顧?只是憚於齊厘公的淫威,不得不出兵敷衍。而南燕則為齊國附庸,向來受高壓盤剝,心懷怨恨,又怎會賣力死戰?
魯桓公一笑道:原將軍的意思是,我集中力量擊其弱處,以點帶面,從而令其潰敗?
原繁笑道:不,恰恰相反,我擊其強。
魯桓公大驚道:兵法雲,遠其強而攻其弱,避其眾而擊其寡。原將軍為何反其道而行之?
原繁道:道無常道,法無常法,不過因勢而變。今紀國受圍兩層,裡為衛、南燕之兵,外為齊兵,我怎能越齊而攻衛、南燕?但正因為齊存私心,讓衛、南燕去充炮灰,才給我可乘之機。
魯桓公、鄭厲公興趣大增,異口同聲道:到底有何機會?
原繁道:鄭、魯聯軍,與齊實力相當,我若攻齊,必然激戰。一激戰,衛、南燕必無監管,瞬時懈怠,紀人久受其圍,早已不堪,一旦看我來救,信心倍增,只要約定,紀人必同時蜂擁衝擊而出,衛、南燕不敵,散亂逃竄,齊人後背受沖,陣腳不穩,再受我三國夾擊,怎不大敗?
魯桓公、鄭厲公聽得如癡如醉,至此不禁讚歎道:古今名將,原將軍實該名列其中。
22.5鄭國霸業的終結
有公子彭生在,仗沒有理由打不贏。齊厘公在笑,他的笑媲美彌勒佛。
公子彭生是他的兒子,也是齊國著名的勇士,公子彭生只要跺一跺腳,五嶽河山都會光嘰光嘰地晃動。
此刻,陽光普照,萬物欣欣向榮,大地也在以一種沉靜的方式睡眠。
悲哀的是,大地被吵醒了,地皮跟著跳動起來。
衛、南燕軍隊的潰敗速度和逃亡決心都令人驚歎不已,紀人剛剛從城門裡冒出,還沒拿起武器衝擊,他們就非常配合地向四面八方逃竄。
有理由堅信,研究潰敗方案似乎是他們此次作戰的重點。
齊國車陣受此衝擊,陣形大亂,甲兵找不到戰車,戰車找不到馭者,馭者提不住韁繩。人馬戰車亂作一團。
原繁一看時機來臨,站在戎車上振臂大呼道:齊人已敗,建功立業正在此時,熱血男兒誰不向前?
沒有人敢不向前,因為原繁揮舞著大刀第一個衝向了敵人的陣地。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領導都不在乎金貴的命,小兵的螻蟻之軀還何談愛惜?
公子彭生大吃一驚。他雖有勇,但謀卻次之,危機處理更是弱項。焦急狂躁間,他不得不起了抄襲南宮長萬的念頭。
公子彭生掄動狼牙大棒,將圍困的敵人一個個砸成肉泥後,再箭步一竄,蹬、蹬、蹬地攀上了轈(chao)車。
轈車是瞭望敵情的專用設備,毫無疑問是戰場的制高點。
公子彭生亦振臂一呼道:我彭生在此,齊國勇士誰敢後撤?
沒有人後撤,只有人倒下,再摔下。
魯桓公瞧得清楚,令人引弓搭箭,對著彭生的胸口就是一箭。感謝轈車,公子彭生這個靶子當得非常稱職。
齊人徹底精神崩潰,頓時像一群被野狗攆著的雞鴨,撲稜稜地連跑帶飛奔向了弓箭射不到的地方。
兵敗如山倒。任齊厘公氣得當場吐血,他也無能為力。
衛、南燕、齊三國的大潰敗卻害慘了一個人,一個我們並不知道名字的人。
這個人正領著宋國的軍隊來支援齊厘公。他奉宋公馮之命,溫熱了臉,來貼齊厘公的冷屁股。
可是,當他離齊厘公屁股還很遠很遠的時候,他已經絕望得像是一條被打了七寸的蛇。
他的士兵直接混著衛、南燕、齊三國的士兵掉頭逃竄了。任誰,在這種鋪天蓋地的敗兵中也不能獨善其身,並鼓起勇氣去翻牌。
潰敗猶如一場洪水,而宋人不過是一根小小的朽木,螳臂擋車做不到,只好隨波逐流。
漫山遍野,全是丟盔棄甲的敗兵。
鄭、魯、紀三國一口氣追出了六十里遠,直到實在追不動了,原繁才命令就地休息,埋鍋造飯,吃飽喝足,打道回府。
回國不久,公子彭生竟奇跡般地恢復了,叫人不能不讚歎其生命力的頑強。
但在齊國,一個不該死的人卻死了。公子彭生的爸爸,齊厘公。
戰敗讓齊厘公很有心理陰影,陰影一擴散,就成了疾病,疾病一加重,就成了絕症。
這場病沒有名字,只有個代號:病入膏肓。
齊厘公在迴光返照的時候對著世子諸兒不厭其煩地叮囑了兩條遺言:一、爸爸之死全由紀人,齊與紀決不能兩存;二、你叔叔夷仲年死後,只留下一子公孫無知,我在世時衣服食祿與你等同,我死之後,你勿廢除。
世子諸兒跪在床前,淚流滿面,哽咽不能言語,只管使勁磕頭。齊厘公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絲讚許,繼而再流出一絲烏血。
周桓王二十二年(前698年),齊厘公薨,世子諸兒繼位,是為齊襄公。
齊襄公上台後立刻做了一件事,廢除公孫無知的衣服食祿,將其徹底貶為廢人。
權力真的讓人恐怖,可以扭曲一個人的心靈,甚至背叛父親的遺言。
公孫無知卻明白,自己當年那一拳打得太重了。幼時,齊襄公與公孫無知打架,曾被狠揍了一頓。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齊厘公等了十年,但實踐證明,公孫無知更有耐性,他足足等了十二年。
世界總是陰陽平衡、正反不息。有人有耐性,有人就肯定沒耐性。
比如宋公馮,他早已一日等不得一日。本來他是派兵去幫著打仗的,可沒想到,刀槍還沒擦亮,偌大的隊伍竟被人硬生生地給衝散了。
實在是奇恥大辱,不雪此恨,誓不罷休。
宋公馮惡狠狠地把公子游找來,他要好好地收拾此人一番,出的儘是什麼敗家主意。
可是,宋公馮被公子游瀟灑飄逸的神情征服了,他正雍容如一株怒放的牡丹。
宋公馮道:寡人上次聽你一言,派兵伐紀,現反惹來一身腥臊,在諸侯間丟盡臉面,你還有什麼話說?
公子游笑道:非是我計失策,而是主公用人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