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忽道:等犬戎一到臨淄,我即令人抵抗,然後裝作力氣不支,大敗,但不撤回城中,而是繞城拐進東山,犬戎氣焰囂張,定緊追不捨,我再於東山中設伏,必可大勝。
齊厘公奇道:為何是東山?
世子忽笑道:東山四周為丘陵,中間為一小平原,猶如口袋,犬戎一入袋中,騎術不可施展,將亂作一團,而我用重車結為堅陣,猛烈衝擊,再輔以弓箭,其怎能抵擋得住?
齊厘公拍掌大笑道:把他們全部關進口袋中,然後一舉殲滅,世侄好計!
世子忽忙道:若在東山全殲,似亦不妥。
齊厘公大驚道:為何?
世子忽道:此次侵齊,犬戎幾乎是傾國而出,賊勢甚大,若將其全部關進口袋中,必然作困獸之鬥。魚死網破,我方損失將大大增加,甚至被其衝出重圍。
齊厘公一愣,迷惑道:若依世侄之見,還該如何?
20.1鄭國霸業
有的人走過的地方,萬物皆滅,唯有殺氣。很顯然,他就是。硬硬的胡茬、青色的面皮,高渠彌。
高渠彌拎著寬背大刀冷冷地站在宋人的中軍帳內,在烈焰照耀下,他的眼中寫滿了爭強鬥狠,血流成河。
然而,高渠彌面對的卻是孔父嘉,一個從不吃素的男人。
孔父嘉大吼一聲,揮動長戟衝了上去,高渠彌手腕一抖,寬背大刀迎了上來。在千軍萬馬的踐踏聲中,兩大高手的火爆交鋒一觸即發。
不過,「噗」的一聲響,歷史開了個玩笑。
孔父嘉的長戟忽然收了回去,他一轉頭,竟再一次拔腿開溜。方向,右營,因為那裡剛剛傳來慘不忍睹的嘶叫聲。
在右營,孔父嘉看到了一顆讓他心拔涼拔涼的頭顱,穎考叔正笑吟吟地拎著右宰醜的腦袋出門。
孔父嘉長歎一聲,還沒展開手腳,自己這邊已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大將連番折損,這仗還怎麼打?獨木不成林,孔父嘉明白,他身軀再健壯,也撐不起天,也挨不起鄭國三大勇將的協力狂揍。
頭一回,那是一條逃跑的路。孔父嘉潛了。
咕咚一聲,濺出了一片水花,鄭莊公正滿面紅光地看著他手中的這杯酒。伐宋之役,他取得了名聲,戴國一戰,他獲得了土地,真正的名利雙收。所以一回國,他就在大殿內群宴眾臣,觥籌交錯,大家都各個放開了肚皮喝。
作為事業的領頭人,鄭莊公自然喝得最多。人喝多了,總愛講點胡話,或者是吹吹牛。
鄭莊公不但講了胡話,而且也吹了牛。他「呃」的一聲打了個飽嗝,醉眼迷離地向著眾臣們問道:寡人伐宋破宋,伐戴得戴,又與齊魯大國結為同盟,寡人是否可算已成就霸主之業?
眾人們哄然一聲,這等難得一見的拍馬屁機會誰不把握?反正不過是動動嘴皮而已,即使錯了,第二天也可打個哈哈說是喝醉了。
沒有人去和一個醉漢計較。
可是,現在卻有個醉漢突然間開始計較了起來。
鄭莊公聽到諸位大臣的奉承,本欲再喝兩杯,但他霧濛濛的眼神忽射出了一道精光,因為他看到一個人只是在那擺弄酒樽,滴酒未沾。
鄭莊公應該很生氣,這是公然藐視他的權威。然而鄭莊公沒有,他竟起了個身,向那位大臣走去。
鄭莊公笑問道:祭大夫,你說寡人是否已成就霸主之業?
祭足笑道:不知主公因何而認為自己已成就霸主之業?
鄭莊公一愣,道:剛才寡人說的伐宋伐戴且與齊魯大國結盟的三點你沒聽見嗎?
祭足淡淡回道:回主公,老臣聽見了,聽得很清楚。
鄭莊公神色一變,他忽放下了酒樽,與祭足平行跽坐,誠懇地道:寡人若有失誤不明處,還望祭大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祭足立刻肅色道:老臣認為主公根本未成霸主之業。伐宋雖勝,不過是為報仇,宋失兩城,九牛失一毛而已,元氣絲毫未傷。戴國雖得,不過一小邦,何能談霸業?且這種取巧之利,不過是偶得,又何足為霸業之依?
鄭莊公立刻驚出一身冷汗,道:多謝祭大夫提醒,否則寡人真的迷誤太深了。
祭足繼續嚴厲道:伐宋是盜竊天子之令,這是名不正;戴不過是數里小邦,這是利不豐。名歪利淺,主公還去談霸業,豈不自欺欺人?
鄭莊公倒吸一口冷氣,好久方道:那寡人欲成霸主之業,到底該怎麼辦?
祭足道:鄭雖地處中原,交通便利,經濟富庶,優勢頗多,可深層的劣勢更不容忽視。我們夾在宋、衛大國之間,勢均力敵,不可輕動;陳、蔡雖弱,可也足夠自保,所以放眼望去,鄭國幾乎無寸土可擴。既無土地能擴,又處天下之中,若不乘機雄起,恐怕有天若有大國振興,鄭必淪落為附庸無疑,還何談霸業?
鄭莊公的酒立刻全醒,連忙惶恐道:那現在又該以何法挽救?懇請祭大夫詳細解說。
祭足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主公今若不為兒孫計,兒孫異日必被他人計。現今脫困之策,唯有擴張疆土。疆土一擴,人口自然增加,人為萬利之本,到時尚有何憂?
鄭莊公忙道:可是正如愛卿所說,鄭居天下之中,強鄰環伺,又怎麼能擴張呢?
祭足道:宋、衛強國,不可動,陳、蔡根基亦厚,暫也不可動,能動者唯有小國。現我既已與宋人翻臉,又何不趁勢盡擄其屬國?屬國擄盡,國力強盛,再聯合大國以圖陳、蔡,霸業或許借此可成。
鄭莊公道:宋雖逆我,可其屬國老實本分,並無妄動,寡人怎能去討伐?師出無名啊!
祭足嘿嘿一笑道:老臣已為主公謀慮周全。主公還記得許國嗎,當時傳檄伐宋,我故意加上,正為此日。
鄭莊公驚喜道:愛卿是說假借許國不聽天子之令而去討伐?
祭足笑道:正是如此,許一向親宋,斷然不肯應命,已在我預料之中。我此時藉機征伐,正是大好時機,宋自顧尚不暇,又豈敢搭救?
鄭莊公撫掌讚歎道:一步先,步步先。如此,愛卿之謀成矣,寡人霸業有望矣!
祭足道:此次伐許,主公還需聯合齊、魯兩國。
鄭莊公道:為何?難道不怕兩國分功嗎?
祭足笑道:齊厘公仁義,不會圖非分之功,且許接鄭而遠離齊,即使其想染指也無可能,而魯獨貪防、郜二城,怎好厚臉皮再要?這種聯盟情誼,不用白不用,用了也無須分利,且常用常新,三國關係必將更加緊密,怎能輕易放棄?
鄭莊公突然站起,走過去拍著祭足的手感歎道:寡人得愛卿,如魚得水,不成霸業,實有負天恩啊!
周桓王八年(前712年)七月,鄭國邀約齊、魯完畢,盡出國內精兵,浩浩蕩蕩,開始攻許。
可是,在攻許之前鄭莊公卻做了一件事,校場大閱兵。猶如後來的莫斯科保衛戰,斯大林在紅場檢閱軍隊,檢閱一畢,部隊直接開赴前線抵抗法西斯。據說,這樣可以令士氣高昂,將士更加拚命。
在當時,由於尚無大國崛起,中原這些半大不小的國家相互牽制,鄭在其中可算是佼佼者。矮子裡面選將軍,鄭莊公有些驕傲也是理所當然。就像一頭最雄壯的公雞,在黃鼠狼沒來之前,總要努力地抖抖雞冠和尾毛,顯擺顯擺。
然而,這一顯擺,卻顯擺掉了兩條人命。
20.2校場比武
他一笑,眼角就會現出很多魚尾紋,可是,這並不妨礙他笑得得意與猖狂。
鄭莊公笑道:今日校場閱兵,實在是快樂至極,寡人有此雄師,何征而不勝?
將領與士兵們按照慣例嘩嘩地鼓掌,掌聲嘩嘩了很久。在嘩嘩聲中,又響起了一陣「蹬、蹬、蹬」的腳步聲。
五六個內侍正各個累得吐出了猩紅的舌頭,在呼呼地喘氣,他們挪動著踉蹌的腳步,抬進了一桿大旗。
蝥弧。桿長三丈三,幟長一丈二。風一吹,嗒嗒嗒地作響。
內侍們合力把蝥弧用鉸鏈鎖在了鄭莊公御用的輅車上,秋高氣爽,這面大旗在陽光直照下閃動著威嚴和莊重。
鄭莊公大聲宣佈道:諸位愛卿,凡有能舉動蝥弧大旗者,寡人就當場把輅車獎賞給他。
此言一出,下面一片嘩然,眾人紛紛流出了貪婪的口水。輅車雖不值錢,可是經過老闆的屁股一坐,那就是連金子都買不來的,縱不算是稀世珍寶,起碼也是個能光宗耀祖的玩意兒。
在眾人滴答的口水聲中,一員紫袍大將穩步走出,道:末將願一試。說完,走至車前,解開鎖鏈,紮好馬步,渾身肌肉暴起,臉上的肉扭成一個又一個硬塊疙瘩,氣沉丹田,大喊一聲「給我起」,蝥弧果然緩緩升起。
鄭莊公大喜道:瑕叔盈好臂力,寡人輅車即賞於你。
瑕叔盈一陣歡喜,伸手就去拉輅車的把,他一使勁,沒拉動,再一使勁,反而蹬、蹬、蹬後退了幾步,抬頭一看,一個身穿綠袍的黑臉大漢正笑呵呵地看著他。
瑕叔盈連忙笑道:穎大夫也想試一試?
穎考叔笑道:既是主公所命,免不了比試一番,瑕大夫何不稍等,讓俺也來試上一試。
瑕叔盈連忙作禮道:穎大夫,請。
穎考叔一笑,道聲謝,輕飄飄地走到輅車前,也不解鎖鏈,只是用兩手扣住,眉頭一皺,雙臂暗自使力,「嘩啦」一聲,鐵鏈竟斷成兩截,三軍將士無不駭然變色,校場無一人敢喘大氣。穎考叔也不廢話,用蒲扇般的右手握住旗桿,稍一停頓,真氣流遍全身,大喝一聲「起」,蝥弧竟猶如三角小旗一般,被他高高舉起。接著,穎考叔右肩一動,再喝一聲「走」,那大旗如有靈性,從穎考叔右手中躍出,穩穩地落在了他的左手中。
直到這時,校場中諸人才反應過來,紛紛鼓起雷鳴般的掌聲,真誠而熱烈,雜亂而無章,一點都不含炒作的成分。
然而,穎考叔的表演還不算完,精彩繼續,高潮才剛剛到來。
他左手攥著蝥弧大旗,竟將其當成了一桿紅纓槍般玩耍起來,「蛟龍出海」、「燕子翻身」、「泰山壓頂」,招式層出不窮,玩到最開心處,還把蝥弧一騰手放在了背後,像孫悟空耍金箍棒一樣在腰間盤旋了起來。
鄭莊公捏著拳頭,激動得牙齒咯咯作響,大笑道:寡人有此虎將,尚有何憂?輅車非穎考叔莫屬。
眾人紛紛咋舌,毫無異議,像這般玩法,不是武藝與頭腦並重者,簡直是去找死。
事情似乎已成定局。
但事實上,事情才剛剛開局。
因為,在眾人之外,還冷冷地站著一個人,這人已氣得臉色發青至發綠。
第一美男子公孫閼。
穎考叔自從智諫鄭莊公掘地見母后,就得到重用,與公孫閼同掌兵權(見18.5節)。可是,這樣的兩個人若能和諧到一起去,太陽都要打西邊出來。
公孫閼是典型的太子黨,出生嬌貴,眼裡容不下人,尤其是鄉下人,而穎考叔偏偏只是個事緣湊巧,縱身一躍龍門的草根紅人,雖補當了大官,但畢竟前半輩子是從泥巴堆裡走出來的,泥土氣息洗也洗不掉。公孫閼本就傲慢,而穎考叔又不識相,不但不主動巴結,反而對公孫閼的惡少作派指手畫腳,兩人深仇就此結下。
今天,穎考叔當著眾人的面拿蝥弧耍起了槍法。槍,乃百兵之王,也是公孫閼最擅長的兵器,穎考叔這般耍弄,他不氣炸了肺才怪呢!
公孫閼從人群中一躍而出,對穎考叔大叫道:你切莫領車,待我用蝥弧舞一套真正的槍法給你看看。這種三腳貓的功夫,能哄別人,能哄的住小爺我嗎?
穎考叔早有準備,一聽此話苗頭不對,立刻左手擎旗,右手拉住輅車的轅木,頭也不回,一溜煙跑出了校場。
公孫閼實沒料到這招,等他反應過來,穎考叔都已跑到了大路上。公孫閼大怒,從兵器架中抄起一把長戟,奮起直追,奈何穎考叔健步如飛,且一步先,步步先,終於沒能趕上。公孫閼氣得直跺腳,他絕望地把長戟向穎考叔擲了過去,「匡當」一聲,長戟寂寞地落在了大路上。
公孫閼恨猶不解,轉身返到鄭莊公身前道:穎考叔目中無人,竟敢藐視我姬姓貴族,臣請殺之。
鄭莊公不動聲色,微微一笑道:穎考叔與愛卿俱是虎將,同掌兵權,該相親相愛,怎能自相殘殺?寡人輅車非止一輛,你兩人各得其一,獎賞毫無偏差,可好?
公孫閼嘴角肌肉一陣陣抽搐,聽完此話,扭頭就走,連答謝一聲都免了。
實事求是地講,鄭莊公的領導做得有水平,很能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而,他沒想到的是,檯面上的事完了,台下的麻煩才剛剛起步,且血腥而殘忍,一招致命。
攻打許國實在是小菜一碟,絲毫不要講究兵法,猶如奧特曼打小怪獸一般,一個鐵拳下去,「吧唧」一聲就癟殼了。
許國人正在城頭上拚命地射箭抵抗,可他們陡然間發現,垛牆在顫動,一陣猛烈的颱風襲來,將他們個個吹得七倒八歪。
只是,煙囪裡的煙還是筆直,為何又會突然襲來一股颱風?
20.3暗箭傷人
因為,穎考叔正舉著蝥弧大旗,對著許人呼呼地扇。在許人的失魂落魄中,穎考叔趁勢一腳踏住,死死地佔據了城頭。
可誰也沒想到,他死了,死得很死,就在他離勝利只有一腳趾距離的時候。
一支利箭呼嘯而來,「嗖」的一聲貫穿穎考叔的防身犀甲,穿胸而過,血跡順著箭桿飆射而出,穎考叔把持不住,哎呀一聲,跌下了城頭。
被卡嚓,兼顱內大出血。一個能文能武的英雄就這樣在混戰中不明不白地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