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嚕嚕,咕嚕嚕,咕嚕嚕不停,十乘車穩穩地推進了院子中。差役回話道:天子怕鄭伯回程一路挨餓,特以十車粗米相贈,敬請笑納。
鄭莊公大腦一陣轟鳴,差點昏厥過去。這麼多年來,上到周平王,下到太叔、公孫滑、州吁,他數番交手,從未失利,而今天接連受此大辱,他怎不怒火中燒?
怒火中燒的人,一定要用計挽回顏面,而且是最高深的計。三十六計之第三十六計,走為上。
少輸便是贏,胳膊擰不過大腿,鄭莊公歎息不止。當夜,月朦朧夜朦朧,他和祭足領著十車粗米悄悄離開了洛邑。
雞唱三更曉,雨滴曙色白。這個夜,漆黑;這條路,漫長。然而在漆黑的夜下、漫長的路頭,有個人卻正凝神靜氣地等待著他倆。
一隻流螢飛過,一絲微風吹起,這個人,衣衫飄飄。
是福,是禍,不知。
19.3壞事如何變好事
因為是不知,所以要去挑開蓋頭,鄭莊公如是想。他已霉透,大不了霉爛。然天祐雄霸,可不信乎?這次,雖霉了,卻變了。是謂霉變。
這個衣衫飄飄的人竟然是他,周公黑肩,周桓王面前的一號紅人。
鄭莊公一陣錯愕:主人剛剛奚落過,難道手下還要落井下石?他的心一陣撲通。黑夜中,祭足卻忽然間張大了瞳孔,嘴角也開始輕輕地翹動。
周公黑肩手一揮,隱藏在黑暗中的士兵一擁而上,鄭莊公立刻緊緊抓住了腰劍的金柄,祭足卻一挺身迎了上去。
一擁而上的士兵只是推出了兩輛車,裡面裝滿了層層疊疊的彩綢。
周公黑肩含笑迎上,用極其誠懇的態度道:夜深至此,耽誤鄭伯和祭大夫趕路,我心中實在有些愧疚。今日朝堂之上,天子盛怒之下出言有所不慎,還望二位包涵。這兩車彩綢,算是我個人的一點見面薄禮,萬請笑納。
鄭莊公一陣迷茫,他實在猜不出周公黑肩為何要屈禮於他。於公於私,他並未向周公黑肩施過恩惠,更顯然的是,周公黑肩於從前或未來也都無需求助於他。
鄭莊公百思不得其解,可一愣眼間,一百零一就來了。
祭足竟呵呵一笑,收下彩綢,然後對周公黑肩道:多謝周公勞心記掛。然尚有一事,還要麻煩周公略施援手。
周公黑肩連連笑道:祭大夫何必客氣?敬請直說。
祭足呵呵一笑道:自虢公忌父任職以來,我主公卿士之職浮沉不定,此事還望周公多多費心。
周公黑肩笑道:祭大夫放心,我一返朝,既去辦妥此事。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果不其然,第二天上午,正在趕路的鄭莊公和祭足就收到了朝中傳來的消息,周桓王正式將卿士分為左、右二職,右卿士行實權,為虢公忌父;左卿士掛虛名,為鄭莊公。
鄭莊公心頭一陣驚喜,他剛欲和祭足搭話,卻忽聽到祭足嘿嘿一笑,自言自語道:天助我也,我計成也!
鄭莊公笑問道:祭大夫,何計已成?
祭足亦笑回道:主公不是欲自行拆破其中機關,為何方過一夜就要問下臣?
鄭莊公搖搖頭,笑歎口氣道:寡人思來想去,近乎一夜未眠,也不得其中奧妙,甚是苦惱。
祭足笑道:主公苦惱何處?
鄭莊公道:寡人總是想不出周公黑肩為何要私下接濟於我,寡人與他從未深交,而他在王室身居宰位,官高祿厚,世出名門,又不會有求於寡人。這世上,怎會有無緣無故的獻媚?
祭足呵呵一笑道:他確實無求於主公。
鄭莊公驚道:果真如此?那可就奇怪了。
祭足笑道:他無求於主公,可他的主人有求於主公。
鄭莊公忙問道:此話何解?難道天子有求於寡人,豈不荒謬?
祭足嘿嘿一笑道:周桓王有兩子,長曰沱,次曰克。天子愛克,欲立之,可無奈沱為嫡長子,故太子之位遲遲不決,宮中變亂一觸即發。
鄭莊公笑道:宮廷的內事,又與周公黑肩何干?
祭足笑道:宮廷之變,實關係重大,而周公黑肩更首當其衝。
鄭莊公忙道:為何?
祭足道:因為周公黑肩是次子克的老師。
鄭莊公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也多費周公黑肩籌謀之心,竟鋪墊如此之遠。
祭足道:未雨綢繆,成功者無不如此。周公黑肩現正廣結諸侯,以為外援,鄭是大國,又距洛邑如此之近,周公黑肩屈尊下禮,也不足為奇了。
鄭莊公笑道:此未來之事,變不可測,聊作話資。只是他送的這兩車彩綢,寡人還不知如何處理。粗米是天子所賜,於理尚不可棄,此私人之贈,難道也要拉回新鄭,豈不惹諸侯笑話,以為我鄭國竟一窮至斯?
祭足忽嘿嘿一笑,詭異而燦爛,道:主公勿憂,這兩車彩綢下臣有鬼神莫測之妙用。
鄭莊公忙道:到底何用?
祭足並不答話,忽命令隊伍止步,並一偏身從輅車中跳下,走到彩綢前,手一探扯出一張,再返身一抖,彩綢迎風鼓起,對面的下人再一拉,撲的一聲,彩綢結結實實蓋在了粗米上。
鄭莊公一驚道:愛卿,這是做何?
祭足一笑,令下人們在其他車上如法炮製,然後轉身道:天子賞賜主公的難道不是十車彩綢嗎?主公尚不知嗎?
鄭莊公當場一愣,過了會兒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愛卿果然妙計,此偷天換日之術,實在絕妙。過了一會兒,忽又疑慮道:此計雖妙,然天子知道後該怎麼辦?寡人剛在朝堂上遭天子嘲謔,一轉身竟又得此重賞,豈不咄咄怪事,徒添各諸侯的懷疑?
祭足嘿嘿一笑道:主公多慮了,天子不會發怒,諸侯也必信服。
鄭莊公大驚道:為何?
祭足道:彩綢既是周公黑肩所贈,我此般借用,天子若追究,周公黑肩必能搪塞敷衍;而今早重聘主公為左卿士的公函方傳閱各國,各國必以為主公復得王寵,又豈會多疑?
鄭莊公略一思索,忽大步流星走過來,雙手緊緊抓住祭足的肩膀,欣喜若狂道:寡人能得愛卿,真乃天意垂憐;愛卿之智謀,實千古第一人,放眼如今,世上誰可匹敵?
祭足一笑,只淡淡道:主公謬讚了。
鄭莊公忽臉一紅,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縮回手,遮掩道:祭大夫,佈置已完畢,是否可重新上路?
祭足笑道:不可。
鄭莊公大驚道:不可?為何?
祭足道:經此般裝飾,主公顏面當然已挽回。可我們所需的卻是矯詔王命,征令諸侯以伐宋,此大事不成,如何打道回府?
鄭莊公笑道:現開始令人一路大張旗鼓地宣傳,可否?
祭足一笑道:下臣正是此意。只是周公黑肩雖贈彩綢,奈物件仍乏,還必須添上彤弓弧矢,方算完備。
鄭莊公笑道:彤弓弧矢易得,但既矯詔王命,又該為宋安何罪名方妥?
祭足忽歎息一下道:稟主公,宋國一向安守本分,下臣也正為此煩惱,不知該為其扣以何罪?
鄭莊公嘿嘿一笑道:於此,寡人倒有一策,不知可否?
祭足忙道:主公何策?
鄭莊公道:倉促間想一妥帖罪名確實很難,但現成若有,又為何不借用?
祭足笑道:主公之意是指?
鄭莊公笑道:你可還記得天子開始是如何責怪寡人的?
祭足笑道:三年不朝。
鄭莊公笑道:既是如此,我們又何不順手假借宋人不朝之罪名?想來,此罪足夠冠冕堂皇,而寡人剛剛拜謁,其又反責不到寡人,豈不妙哉?
祭足大笑讚歎道:主公此策,實精妙絕倫,微臣甘拜下風。
19.4怙惡不悛
一路辛勞跋涉,夾雜著腿酸與腳麻,鄭莊公和祭足終於回到了新鄭。他們都太累了,臉上寫滿了歪歪扭扭的疲憊。他們一倒頭栽在了床上,抱著枕頭呼呼大睡。那鼾聲,飽滿而結實。
是夜,無話。不可避免地,第二天話就會很多,這叫做補倉。
鄭莊公神采奕奕道:愛卿,寡人現就傳檄天下,以天子之令共伐宋人如何?
祭足笑道:傳檄天下固可,但主公準備聯合哪些國家呢?
鄭莊公一愣,這個問題他倒沒想過,便笑問道:以愛卿之見該如何?
祭足道:遠者不足依,曉諭即可,近者大國唯齊魯,齊鄭已經締結石門之盟,魯國公子翬性貪,唯利是圖,只要多多賄賂,亦必投靠我方。
鄭莊公大笑道:愛卿神算,只要結盟齊魯,何愁宋國不破?
祭足卻嘿嘿一笑道:僅僅結盟齊魯卻並不夠。
鄭莊公吃驚道:為何?寡人想細聽愛卿的言下之意。
祭足道:陳、蔡雖為小國,但原為宋國羽翼,我方必須拉攏一番,使其保持中立;衛人剛立新君,國策未定,我們也需要保持親近。
鄭莊公道:如此,添上陳、蔡、衛即可。
祭足道:還不夠。
鄭莊公皺眉道:還不夠?周邊還有何國遺漏?
祭足詭秘笑道:許。
鄭莊公一愣,忽哈哈大笑道:愛卿在講笑話嗎?許蕞爾小國,彈丸之地,不過一城,添之無益,何必累贅?
祭足笑道:添許,後必有妙用。剛說完,忽又道:如此,還不可傳檄。
鄭莊公頗有焦躁道:到底還有何話,煩請愛卿一次性說完。
祭足笑了笑,耐心道:我們聯絡陳、蔡、衛,三國必顧念與宋的結盟之情,不願出兵。衛為大國,足可中立自保;陳、蔡小國,必然恐懼我方責怪,甚而轉投宋人,以求庇護,主公何不示之以好,使其無憂,從而偏向我方?
鄭莊公笑道:愛卿思維之縝密,外人實難及萬一。那麼又該以何策示好於陳、蔡?
祭足笑道:這有何難?通之使節即可。
鄭國的使節應聲急急忙忙趕到陳國,陳桓公一張粉巴巴的臉熱情地招待了他,並又連夜將他熱情地驅逐出了國境。
鄭莊公大怒,他實在想不通,以自己的威望,低下身份去巴結陳人,而陳桓公卻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公然拒絕了他。
不但鄭莊公想不通,公子佗更想不通。他悄悄來到了陳桓公的面前。陳桓公抬頭望了公子佗一眼,他的眼中充滿糾結、哀怨與不勝其煩。
公子佗道:哥哥,為何不接受鄭人的示好?
陳桓公冷冷一笑,他一笑,臉蛋上的粉簌簌地往下散落。他趕忙用手拍住道:為什麼要接受?
公子佗一驚道:鄭為大國,且接我邊境,平時巴結尚且不得,今日其主動示好,必出於誠心,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哥哥為何錯過?
陳桓公冷冷道:你怎知鄭有誠心?
公子佗道:鄭欲伐宋,天下皆知,而我向為宋的盟國,鄭人恐懼我襲其後,故而示好,有此利害關係,鄭人怎不誠心?
陳桓公哼了一聲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宋既為我盟國,此數世積累的友誼,怎能因鄭人憑空一句話而毀棄?且你也說了,鄭人示好不過是權宜之計,寡人怎會上當?
公子佗心裡暗自歎息,只好又道:哥哥你權且敷衍鄭人一番,鄭莊公刻薄少恩,最愛記仇,今日得罪了他,恐怕立刻就要有兵戈之災。
陳桓公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寡人且問你,鄭國此番伐宋,能滅其國嗎?
公子佗道:不能。
陳桓公冷笑道:既不能滅其國,寡人又何必獻媚於鄭?宋為大國,縱使皮毛略傷,也必很快復原。寡人有宋庇護,萬事不愁,何必跟風而變來變去,徒惹天下人笑話?
公子佗方欲再諫,陳桓公大袖一揮道:你不必多說,寡人主意已決,再無更改。
月光融融下,陳桓公疾步邁入寢宮,頭一歪,睡倒,只留下公子佗站在階前暗自歎息。
鄭莊公不服氣於外交的慘敗,他陸續派出使臣向陳桓公表達誠意,陳桓公開始只是皺眉,後來變成閉門不納,最後終於忍受不住騷擾,破口大罵起來。
是夜,陳桓公一如昨天地睡去,很香甜、很滿足、很饕餮。
但,這只是上半夜。
下半夜,他的膽都被嚇破了,他幾乎哭出了聲,他甚至在床邊都摸索不到自己的鞋。
鄭莊公精兵強將,大舉入侵,勢如破竹,馬上就要來敲掉他的門牙。
在顫顫巍巍中,陳桓公終於面對了現實。你可以很有理,滔滔不絕,但你的理若是把別人給講煩了,別人拳頭一揮,就直奔你後腦勺和太陽穴,要你的命。
公子佗低下了頭,因為他正站在鄭國的地盤上,來卑躬屈膝地尋求寬恕。公子佗道歉道了很久。不過他也不會責怪陳桓公了,因為史官已給陳桓公定了性:長惡不悛,從自及也。文雅點的總結是個成語:怙(hu)惡不悛(quān);粗暴點的總結是個俗語:敬酒不吃吃罰酒。
陳國一平,鄭莊公立刻揮旗東進,齊厘公派其弟弟夷仲年,魯國派公子翬,三路大軍會合一處,氣焰騰騰地殺向了宋國。
宋殤公很焦急,他立刻命令邊境組織抵抗,可是命令還沒傳到,防、郜二城卻已淪陷。宋殤公忽然戰慄起來,他知道鄭莊公此次糾合大軍,絕對是要割他的肉,而非撓癢癢。狼子野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宋殤公揪著頭髮,他在苦思退兵之策。宋殤公的腦子極為缺乏智慧細胞,縱使摳破了大腦神經,也想不出個一二三四來。
但是,宋殤公忽然挺直了腰板坐了起來,他還輕輕地抿了一口茶,而且判斷出了茶葉的香味。
因為,他知道,有一個人一定可以救他。
這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19.5借不到的路
這個人挾帶雷霆萬鈞之勢吼吼地冒了個泡。
司馬孔父嘉。
司馬是官名,主管軍務,相當於國防部長。孔父是字,嘉是名,姓子,是宋國的宗親,宋殤公的堂兄弟。
宋殤公哭喪著臉道:孔愛卿,現三國聯軍壓境,該如何是好?
孔父嘉爽朗一笑道:這事兒簡單。
宋殤公大喜道:你已有破敵之策?
孔父嘉點頭道:破敵易如反掌。
宋殤公幾乎難以置信道:到底何策?愛卿快說。
孔父嘉笑道:當初伐鄭,衛、魯、陳、蔡與我同謀,可歎現在魯貪賄賂,陳懼淫威,都反戈一擊,唯有衛、蔡兩國尚正義長存,巋然不動,主公何不與其再度聯盟,以拒三國?
宋殤公皺眉道:衛宣公剛剛繼位,蔡桓公或許懾於陳桓公的叛變,愛卿有把握說服他們?
孔父嘉笑道:只要主公給予足夠的金銀財寶,臣必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