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像歐洲的騎士精神和日本的武士道那樣進行歷史比較的東西是極其少有的,而且,如果認為歷史能夠重演,那麼後者的命運就一定也和前者一樣。聖·帕拉認為騎士精神衰敗的特殊的地方性原因,當然,對於日本的情況來說是並不適用的。但是,在中世紀以及以後的時間,對騎士和騎士道的墮落起過作用的較大的、一般的原因,對於武士道的衰微確實也起著同樣的作用。
在歐洲經驗和日本經驗中有著一個明顯的差別就是,騎士道脫離封建社會後被基督教會所接納,從而使它獲得了新生,壽命得以延長,而日本沒有足以養育它的大宗教。因此,當母體制度,即封建制度結束的時候,武士道便成了孤兒被遺留下來,自己四處漂泊找尋生存的空間。也許現在經過精心整頓的軍事組織可以為它提供保護,但是我們知道,現代戰爭也不會為武士道提供多少成長的空間。神道,在武士道的幼年時代哺育過它,但是神道自己也已經衰老了。中國古代的聖賢已經被邊沁、密爾式的知識的暴發戶所取代。一種為了迎合這個時代好戰傾向的、更適於今天需要的享樂主義的倫理學說被發明和提出,但是,我們今天只能在黃色報紙的專欄裡聽見它們刺耳的聲音了。
各種權限和權威都擺開陣勢對付武士道,正如布維倫所說「各階層禮儀性準則的衰落,或者叫做生活的世俗化,在一切具有敏銳眼光的人看來,都被看作是毀壞文明的主要禍害之一。」民主主義不可抵制的勝利潮流不會容忍任何形式的托拉斯,這股潮流有著足夠的力量來吞噬武士道的殘餘。然而,武士道是一個由壟斷著知識及教養作為資本的人們所組織的,是決定著道德信仰等級及價值的壟斷組織。現代的社會勢力對抗區區的階級精神,就像弗裡曼尖銳批評的那樣,騎士精神就是一種階級精神。現代社會,哪怕只是標榜某種統一,都不會承認「為了特權階級利益而設計出來的純粹的個人義務。」加上普及教育、產業技術、財富及生活的發展,我們很簡單就能夠明白,不論是武士刀最鋒利的刃,還是武士最強勁的弓射出的最銳利的箭,都沒有用武之地。在名譽之石上建立起來的,同時也由名譽來維護的國家——我們是否稱它為名譽國家,還是像卡萊爾那樣稱它為英雄國家呢?——正在迅速落入用謬誤武裝起來的詭辯法律家和大放厥詞的政治家手中。一位偉大思想家曾經說過的評價特裡薩和安蒂岡尼的一句話大概也適用於武士階級,這句話是這樣說的:「塑造他們行為方式的中介已經永遠的消逝了。」
多麼可悲啊,騎士的美德!多麼可悲啊,武士的驕傲。伴隨著鑼鼓的響聲走入世界的道德,但是卻注定像「將軍和王者的逝去」一樣逐漸褪色。
如果歷史可以教會我們什麼,那麼就是建立在尚武精神之上的國家——不管是像斯巴達一樣的城邦,還是像羅馬一樣的帝國——都不會是在地球上的「永恆的都市」。人身上的戰鬥本能是普遍的和天然的,高尚的感情和男子漢的德行被證明是豐富的,但是它並不包括完整的人。在戰鬥的本能之下,潛藏著神聖的本能,這就是愛。神道、孟子及王陽明都清楚地教導過;但是武士道以及其他軍事型倫理,卻毫無疑問地過於關注直接的、實際必需的各種問題,而忘記了給事實以恰當的重視。生命在後來的日子裡變得更廣博,我們需要關注比武士更高更廣的使命。隨著擴大了的人生觀、民主主義的增長和對其他民族的瞭解的加深,孔子仁的思想——我是否可以說佛教慈悲的思想也依附於此?——將會擴大到基督教的愛的概念。人們已經不是臣民,他們已經成長為公民;不,他們在公民的地位之上——是一個人了。雖然戰爭的烏雲壓頂,但是我們仍然相信,和平天使的翅膀將會驅散它們。世界歷史將證實「善良的人將在地球上傳承下去」的預言。出賣了和平的長子繼承權、從產業主義的前線上退隱轉而從事侵略主義的國民,完全是在做一樁沒有價值的買賣!
在社會狀態變化到不僅是反對武士道,甚至是敵視武士道的今天,是應該為光榮的殯葬做準備的時候了。就像決定騎士道開始的準確時間一樣,斷言它的死亡時間也是非常困難的。米勒博士說,騎士道是在1559年法國的亨利二世在比武中被殺後被正式廢除的。而在我國,1870年廢藩置縣消除封建主義的詔令敲響了武士道的喪鐘。年以後又發佈了廢刀令,在喧囂聲中送走了作為「無償獲得一生恩寵的、低廉的國防、男子漢的情操和英雄事業的保姆」的舊時代,同時也在喧囂聲中迎來了「詭辯家、經濟學家和謀略家」的新時代。
據說日本在最近同中國的戰爭中獲勝是考村田槍和克虜伯炮的功勞;又說這個勝利是現代學校體制的作用;但是這些話並不是什麼真理。即使是埃爾巴或斯坦韋製造的最精良的鋼琴,不經由著名音樂家的手彈奏,它本身能夠彈出李斯特的狂想曲或者貝多芬的奏鳴曲嗎?或者說,如果槍炮是能夠打勝仗的原因,那麼路易·拿破侖為什麼沒有用他的密特來爾茲打敗普魯士的軍隊呢?西班牙軍隊為什麼沒有用他們的毛瑟槍打敗僅僅是用舊式來頓槍武裝起來的菲律賓人呢?充滿活力的是精神,沒有它,再精良的武器也是無益的,這是老生常談了。最先進的槍炮也不能自行發射,最現代化的教育也不能使懦夫成為勇士。不!在鴨綠江、在朝鮮以及滿洲,是祖先的靈魂指導我們的雙手,指引我們心靈的搏動去取得勝利。這些靈魂、我們祖先英勇的靈魂沒有死,那些善於觀察的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此處是作者在為日本軍國主義侵略朝鮮和中國的行徑進行辯護——譯者注。)
如果在最具思想進步的日本人身上劃下一道傷痕,傷痕上也會留下武士的影子。名譽、勇氣以及一切尚武美德的偉大遺產,正如卡拉伯教授十分貼切的表達一樣「只不過是我們托管的財產,是不能從死者和將來的子孫手中奪取的俸祿。」而我們現在的使命就是保護這個財產,使自古承襲下來的精神絲毫不受損壞;我們未來的使命就是擴大這個範圍,在人生的一切行動和關係中加以應用。
有人預言——這個預言已經被半個多世紀所發生的事情所證實——封建日本的道德體系將會和其城郭一樣崩潰,灰飛煙滅,而新的道德將會像鳳凰那樣為引導日本的進步而建立。這樣的預言的實現是可能的而且是令人期待的,我們一定不能夠忘記,鳳凰是從它本身的灰燼中復活的,而不是候鳥,也不是借助其他鳥兒的翅膀在飛翔。「上帝之國在你們中間。」它既不是從高山上滾落下來的,也不是經過海上航渡來的。《古蘭經》說:「真主賜給各國國民使用母語的預言者。」神國的種子被日本人的心靈所證實,開出了武士道的花朵。可惜的是,還沒有等到它成熟,現在武士道的日子就要結束。我們只有四處尋找能夠代替它的其他的美好和光明、力量和慰藉的源泉,但是卻一無所獲。
功利主義者和唯物主義者的盈虧哲學,只是那些只有一半靈魂的強詞奪理者的愛好。唯一能夠同功利主義和唯物主義對抗的強勢倫理體系就是基督教了。與他相比,必須承認,武士道就像「冒煙的亞麻桿一樣」。但是,救世主宣稱,不是要把他熄滅,而是要煽動它發出火焰。就像救世主的先驅、希伯萊的預言家們——其中以以賽亞、耶利米、阿莫斯和哈巴谷最為著名——同樣的,武士道特別重視統治者、公務員和國民的道德行為,所不同的是,基督教的道德,幾乎專門是關於個人以及基督教信徒本身的,它隨著個人主義在道德因素上的增長,被越來越廣泛地應用。尼采所謂的專制的,肯定個人的主人道德,在一定程度上是接近武士道的。如果我沒有重大誤解的話,它是對於拿撒勒人謙遜的、自我否定的奴隸式道德的過渡階段或者說是暫時的反對。
基督教和唯物主義(包括功利主義)——將來是否會退化為所謂希伯萊主義或者希臘主義更古老的形式?——將會瓜分世界。較次要的道德體繫在考慮自己的生存時將會和兩者中的一方結成聯盟。那麼武士道將會和哪一方聯合呢?由於它沒有任何概括的公式和教義所遵循,任其自身消失,就像盛開的櫻花甘願在清晨的微風中逝去。但是徹底的滅亡將永遠不可能是它的命運。誰能說斯多葛學派滅亡了呢?作為體系它已經滅亡,但是作為美德它還依然存在。它所宣揚的活力和精神仍然存在於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西方民族的哲學中、在整個文明世界的法律中。不,只要人們還在為超越自身而奮鬥,只要他用盡所能使自己的精神處於支配地位,我們就會看到齊諾的不朽教導的作用。
武士道作為一個獨立的道德訓條也許會消失,但是它的力量卻永遠不會在人間消亡;它的英勇的及道德的教誨也許會毀滅,但是它的光輝和高尚將在廢墟中得到永生。正如象徵它的花朵櫻花一樣,當散落在風中的時候,仍然用它的芬芳祝福人世,並以此來豐富生命。許多年之後,即使它的習慣會被埋葬,它的名字也會被忘卻,但是它的芳香也會從「在路旁站著眺望」的遙遠的山崗隨風飄來,就像教友派詩人美麗的語言所描繪的那樣:
對身邊的芬芳,旅人懷著感激的心情。
雖然不知這芬芳來自何方,
卻仍然願意停住腳步,
摘下帽子去接受這來自空氣中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