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 第37章 飄零:傳奇落幕後的華麗轉身 (5)
    相比較《怨女》,將《十八春》刪改成《半生緣》是較為省力和成功的改寫。《十八春》最初是1950年在上海《亦報》上連載,1968年她改動了之後在《皇冠》雜誌連載,改名為《半生緣》。張愛玲為這個名字曾都考慮了很久。她在給林以亮的信裡曾這麼寫道:「《十八春》本想改為《浮世繪》,似不切題;《悲歡離合》又太直;《相見歡》又偏重了『歡』;《急管哀弦》又調子太快。」到了第二年五月,她準備用《惘然記》作名,但林以亮從銷路上考慮,還是勸她改了個名字,也就是最後我們看見的《半生緣》。改動除了標題之外,最大的一個改動就是,去掉了結尾的那個貌似大團圓的結局,只把故事結束在世均與曼楨、叔惠與翠芝的重逢之際,最後留給讀者的是一種淒涼、空落的感覺。

    「重逢的情景他想過多少回了,等到真的發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樣,說不上來的不是味兒,心裡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弄堂裡,天地全非,又小又遠,像倒看望遠鏡一樣。使他詫異的是外面天色還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微方的臉型,再瘦些也不會怎麼走樣。也幸而她不是跟從前一模一樣,要不然一定是夢中相見,不是真的。」

    然而,一切的歡樂、悲傷與痛苦都已全部如水般逝去,淡淡地流向了未來。時間已然奪去了許多真實而美麗的東西。她的心裡感到的是惘然,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身在異國的星空之下,她彷彿聽到了一個聲音對她說:再也回不去了。

    現在,在張愛玲作品中,一種惘然的情緒又悄悄地氤氳其間。20年之後,張愛玲並沒有像剛從戀愛的痛苦中走出來的年輕人一般,為了那段亂世情緣而哀婉太息,而是以一種平淡的心境將《十八春》進行了重新修改,她現在已經無心過分地去哀婉。如今的她,寫的是對人世長河平靜的體驗。

    隨著作品不斷被重印,張愛玲就是在美國的華人文化圈裡也開始逐漸受到重視。1969年到1972年,她在經濟上已經完全沒有了任何問題,從此結束了顛沛流離的窘況生活。

    隨後,她逐漸顯現出與世隔絕的傾向,除了與少數一些友人通信,她幾乎不與他人來往。與宋淇夫婦的她通信是比較經常的,她喜歡向他們傾訴一些生活上的煩惱。對於張愛玲來說,這對夫婦是她自離開大陸以來在感情上最為親近的人。

    70年代的張愛玲已經過上了完全與世隔絕的生活,與外界幾乎不來往。然而此時她的名氣在海外華人世界裡已經漸漸傳開,仰慕者驟然增多,不斷有寫信聯繫或登門拜訪的人,不過張愛玲幾乎都拒絕了。於是,「張愛玲」這三個字開始變得神秘而高貴起來。在將近十年的時間裡,能夠與她取得聯繫或者見到她本人的就只有兩個人——台灣青年作家王楨和與水晶。

    後因陳世驤教授的去世,張愛玲的職位自然失去,靠著她在港、台兩地的版稅收入,她終於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城市居住了。於是她選擇了洛杉磯,她曾經與賴雅在這裡居住過一段時間,這裡優美的景色和宜人的氣候讓她非常喜歡。

    張愛玲在此後20多年的時間裡一直住在洛杉磯,直到她悄然離開人世。

    在洛杉磯幽居的前期,她仍然偶有新作面世,《色·戒》便是其中較為出色的一部短篇小說,後來還被海外的一些學者推崇為不朽之作。

    《色·戒》講的是發生在40年代的故事,主人公王佳芝和一群同樣熱血的青年學生,在民族主義感召下,密謀刺殺汪偽漢奸易某。為此王佳芝主動獻身作誘餌,欲施美人計因他上鉤。為了能夠逼真地扮演已婚女人,在實施計劃之前,根據團體的決議,王佳芝不得不失身於一個她並不喜歡的男同學,而後招致風言風語。但她忍辱負重,不忘大事,終於有天接近到了易某,並將其騙到一家珠寶店裡,然而就在計劃實施到關鍵時刻,王佳芝因為過度緊張而產生了幻覺,覺得這個為她買戒指的男人是真心愛自己的,因此產生了惻隱之心,錯失良機。結果最終導致她同她的同伴一起被易某所殺。

    這個故事本是40年代她與胡蘭成戀愛時胡講給她的一個真實背景的故事,張愛玲當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在數年之後根據這個故事改編成了這部短篇小說。當年胡蘭成所講述的,原本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暗殺故事,不過通過張愛玲的妙筆,將它轉換成了對人性脆弱的觀察與對人類生活的反諷。通過《色·戒》,也可以看到年近60的張愛玲依然保持著相當可觀的創作活力,不過此時她的觀察點已經和年輕時期有了很大的不同。

    此後的十多年裡,張愛玲主要醉心於兩件事情,一個是對《紅樓夢》的潛心研究,另一個就是翻譯《海上花列傳》。對這兩部著作的研究、翻譯,是張愛玲朝向內心沉迷的一次旅行。說到她對《紅樓夢》的研究,早在她幼年時就有所涉及,當時她還寫過一篇《摩登紅樓夢》的鴛蝴體小說。對於張愛玲來說,她自認為《紅樓夢》和《金瓶梅》是她一切的源泉,特別是《紅樓夢》。張愛玲一向不喜歡看理論書,但《紅樓夢》中所提到的理論研究她卻瞭如指掌。

    張愛玲整整花了10年的時間進行《紅樓夢》進行研究,中途間有停頓,終在1976年彙集成冊。她純粹是為了自己的興趣而研究,並不是從學術的角度,所以她不僅是「身陷其中」,而且甚至常年是「不想自拔」的。那裡似乎是她涓涓才情的泉眼,她願意像小鹿一般伏在泉水邊,躲開世間的一切紛爭,靜靜地在回憶中品味生命。

    七八十年代,張愛玲花費兩年的工夫翻譯晚清小說《海上花列傳》,想將《海上花列傳》譯成英文,更是她自1955年就萌生的念頭。在很早的時候張愛玲就想翻譯《海上花列傳》了。那年,張愛玲在一封寫給胡適的信中提到:「《醒世姻緣》和《海上花列傳》一個寫得濃,一個寫得淡,但是同樣是最好的寫實的作品。我常常替它們不平,總覺得它們應當是世界名著。《海上花列傳》雖然不是沒有缺陷的,像《紅樓夢》沒有寫完也未始不是一個缺陷。缺陷的性質雖然不同,但無論如何,都不是完整的作品。我一直有一個志願,希望將來能把《海上花列傳》和《醒世姻緣》譯成英文。裡面對白的語氣非常難譯,但是也並不是絕對不能譯的。我本來不想在這裡提起的,因為您或者會擔憂,覺得我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會糟蹋了原著。」後來,當她拜訪胡適的時候,她又提到了這件事情,對此胡適也很支持。張愛玲回到美國後與瑞荷相依為命,平靜卻拮据的生活,但是瑞荷的健康每況愈下,瑞荷漫長的痛苦終於到盡頭,張愛玲把眼淚留給自己,平靜地送走他。經過長達四五年的流浪生活,張愛玲的健康大受影響,她每天爭取寫作時間,卻還要分神去照顧纏身已久的種種疾病。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張愛玲翻譯了這部幼年時便迷戀不已的「奇書」。《海上花列傳》全書的對白都用蘇州話寫成,對於不懂方言的讀者來說,可謂「天書」。因此,即使是譯成國語版,也得細心咀嚼,那麼譯成英文需要多少時間和心血也就不言自明。所以這項工作是十分艱巨的,但也是頗有價值的,它標誌著胡適工作的延續。張愛玲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重新發掘或者說「打撈」一部古典傑作,使其成為傳統文學經典序列之一,與《紅樓夢》、《金瓶梅》、《水滸傳》等一樣並列而流傳久遠。

    經過十幾年的伏案苦作,《海上花列傳》終於在80年代全部定稿的。但是英語譯本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張愛玲的屢次搬家中丟失,國語譯本於1981年由皇冠出版公司出版,分為《海上花開》、《海上花落》兩本,共60回。到上世紀80年代後期,張愛玲的名字在各種文學選本中頻繁出現。,但這一時期,張愛玲開始了一種較舒適的生活。此時她已經60多歲了。當年傳奇時代的橙紅色夢幻在這個時期已經徹底散去,甚至她自己也將那段傳奇經理「遺忘」了。因為她早已不為聲名、地位而激動了。

    張愛玲的生活越來越趨向於「個人化」,在長年的幽居歲月中,張愛玲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習慣了獨自享受內心的完美。她向來很少與外界往來,更不願意面對外界,但是外界關於她的喧嘩卻仍然不斷高漲。她的作品在海峽兩岸掀起的熱潮與她的這種隱居格格不入。而這個時期,台灣首先出現了眾多崇拜、模仿她的年輕女作家,緊接著就是90年代的大陸作家。「張愛玲」這三個字已經成為同天才、神秘、高貴、愛情、傳奇相類似的30年代「上海」的代名詞。而她本人,則深受社會群眾的歡迎與崇拜,成了一位不在場的明星。

    然而,張愛玲並不希望有人擾亂她當時那種寧靜的生活。在那段時期裡,她一直都住在家裡,幾乎不出房門。她的作息時間很特別:早上是休息時間,中午則要打開電視,聲音開得很大,一直到半夜,利用間歇時間騎健身單車。每天她都要看上12個小時的電視。偶然出門也是出去買日常用品。有時她也會讀一讀報紙,例如《洛杉磯時報》、《聯合時報》、《中國時報》,但只是略略地讀,並不認真。張愛玲到住宅樓下取信都不是天天去取,而是十天半月才取一次。有時,為了避免見人,甚至要半夜三更下樓取信。

    也許,人的心理就是如此,越是不能瞭解的東西,就越是要探究到底。何況是對像章愛玲這樣的一個身世傳奇、知名度極高的名人呢,人們對她充滿了好奇。1987年,台灣一位名叫戴文采的記者前去採訪她。這位戴記者自稱自己從19歲起就崇拜張愛玲。當她到達洛杉磯後,便打聽到張愛玲的地址,於是先給她投了封信。可是,許多天都沒有回音。戴小姐看見張愛玲隔壁的房間正好是空的,便把它租了下來,在此居住。戴小姐幾乎和張愛玲一樣,整天待在房間裡,但是戴小姐常常用耳朵貼著牆壁,仔細地聽著牆那邊張愛玲的一些動靜。整整一個月過去了,她都沒有看到張愛玲。既然張愛玲的「廬山真面」如此難看到,戴小姐只好將一支長長的菩提枝將張愛玲的全部紙袋子都勾了出來,就因為這些垃圾,戴小姐特別寫了一篇題為《華麗緣——我的鄰居張愛玲》。

    有一天,戴小姐突然聽到隔壁有開門聲,原來是張愛玲出來扔東西。於是戴小姐立刻走出家門,準備跟蹤張愛玲。但張愛玲似乎有所察覺,便十分自然地整了整袋子,退回了房間。見此情景,戴小姐只好回到自己房裡。當她一回到房間,便又聽到張愛玲開鎖出門的聲音。這次戴小姐沒有立刻開門,而是躲在牆後觀看。雖然看得不是很真切,但這也已足令人震動了,戴小姐回憶說,她看到張愛玲,就像看到從書裡走出來的葬花人林黛玉,似乎真實,又幾乎不真實。為此,戴小姐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於是她立即將這一切告訴給自己的一個朋友,但她的這位朋友卻不太認可戴小姐的此種做法,於是就通知了夏志清教授,夏志清教授迅速通知了莊信正,莊信正又在最短的時間內通知了住在張愛玲家附近的建築師林式同。僅僅隔了一天,張愛玲便突然搬走了。

    從此,張愛玲的生活更加與世隔絕了,她幾乎不怎麼接電話,自己的住址也輕易不像外人偷漏,她甚至租用了一個信箱來收信。張愛玲的生活是完全封閉的。只是在1994年的時候,發表了一生當中的最後一部作品《對照記》。她在這部作品中向世人展示了許多她和她家人、朋友的照片。這對於研究張愛玲本人的價值非常高。

    1995年9月9日,張愛玲被發現病逝於洛杉磯的公寓中,享年75歲。當時,張愛玲的鄰居發現已經好多天沒有看到這位消瘦的中國老太太了。洛杉磯警署的官員打開了張愛玲的公寓的門,出現在他們眼前的那幅畫面讓人無法形容:一個瘦小、穿著赭紅色旗袍的中國老太太,十分祥和地躺在空曠的大廳的地毯上。在場的所有人都無比的惋惜與傷感。

    這一天正值中國農曆中秋前夕。澄靜的圓月掛在天空中,透過被風輕輕捲起的落地窗簾,銀色月光靜靜地灑在她飽經風霜而安詳入夢的臉上,似乎為這位曾經擁有絕代風華的奇女子奏響了一首美麗的輓歌。

    此後二十四小時內,祖國大陸及台灣、香港地區得知了張愛玲猝然病逝的消息。紛紛舉世為之哀慟。《中國時報》等媒體均以整版的篇幅對張愛玲的突然病逝進行了詳細的報道。一時間,海峽兩岸關注張愛玲的人為之震驚。她的逝去,使中國文壇損失了一員大將。這位曾經紅遍上海灘的傳奇作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人世。

    張愛玲在遺囑中提到,一切私人物品都留給在香港的宋淇、鄺文美夫婦;遺體立即火化,不舉行任何儀式,骨灰撒到任何廣闊的荒野中。

    1995年9月30日,張愛玲的追悼會在玫瑰公墓舉行,遵照她的意願,人們將她的骨灰撒於空曠的原野。事實上,人們特意選擇這一天,是因為她出生於1920年的9月30日。對於張愛玲來說,能夠在自己生日的這天又重回到大地的懷抱,也算是一段幾近完美的旅程了。不過這其中還是留有一絲遺憾,因為遠在異國他鄉的張愛玲,只有隔著浩瀚的大西洋,才能夠感受到故國絲縷的氣息。

    長眠於異國地下的張愛玲,還能回到她那橙色的夢中麼?能夠越過重洋,回到她的上海麼?還有她的戀情,她的傳奇,她的……,一切都回不去了。她和她的舊上海就如同茫茫煙波一樣,隨著大海流逝,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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