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晨,下著綿綿細雨。午飯後,賴雅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生日蛋糕和一束火紅嬌艷的玫瑰花送給了張愛玲,並且祝她生日快樂,這個驚喜著實讓張愛玲愣了半天。張愛玲從小生活在缺少愛的家庭中,從來沒有人給她過過生日,連她自己都不記得自己的生日了。而這些年顛沛流離的生活,更是無暇顧及自己的生日。可是現在,賴雅竟然將自己的生日記得那麼清楚,還精心準備了禮物,這讓張愛玲十分感動。等到下午天晴的時候,賴雅與張愛玲一起到外面散步閒逛,他們踏著滿是落葉的小徑,感受著大自然的美好。回到家,賴雅親手做了飯,他們愉快地用餐之後,傍晚時分,張愛玲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同賴雅手挽手地到電影院去看了一場電影,由艾迪·格裡菲絲主演的《刻不容緩》,是一部輕喜劇,張愛玲看得都笑出了眼淚。散場之後,他們踏著夜風往回走,賴斯[怕張愛玲著涼,脫下自己的外衣替她輕輕披上。回到家臨睡前,張愛玲告訴賴雅,今天是她這38年來最快樂、也是最令人難忘的一天。這讓賴雅感到非常欣慰。
於是,懷著快樂、興奮的心情,他們在10月中旬來到了亨亭頓·哈特福基金會,一直住到了第二年五月,他們在那兒呆了半年多時間。
隨著時光的推移,萊雅與張愛玲之間的感情也日漸深厚了。張愛玲對賴雅的照顧格外周到,充分顯示出了東方女性的溫柔嫻雅,經常替他按摩,還常給他做一些他喜歡吃的中國菜。隨著年齡的增大,賴雅覺得自己越來越離不開張愛玲了,不僅是生活上,就是感情上也是越來越依賴她了。他曾動情地對張愛玲說,娶到她,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幸福。他還立下遺囑,將自己的全部財產都留給張愛玲。其實他所謂的遺產都只是一些無用之物,其中收集著他與華萊士·史蒂文斯和貝托爾脫·布萊希特的大量通信。這是有關這次兩位文學大師信件最大的收藏,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
在基金會的期限到了之後,張愛玲如願把家搬到了大城市舊金山,在布什街找到了一所便宜公寓住了進去。想到自己終於可以在美國的大城市裡有了一個家,張愛玲心理感到非常開心。此後宋淇夫婦不斷地幫她約稿,她和賴雅兩個人都非常勤奮地寫作,一段時間裡,他們的收入還比較可觀。同時,由於宋淇夫婦和美國新聞署官員麥嘉錫交情很深,所以就能繼續為香港美新處做翻譯。這一時期,他們生活較為平穩,比當初的窘迫漂泊,可謂是大有改觀的。
他們的生活漸漸變得很有規律。賴雅每天早上8點起床,用過早餐之後就步行到附近的他的小辦公室去工作,而張愛玲則因為晚上熬過夜而將整個上午用來補充睡眠。中午的時候他們會一起用午餐,下午繼續各自得工作。他們偶爾也會相伴去購物。此外張愛玲還弄到了一張附近唐人街圖書館的書卡,可以經常到那裡借中文書籍回來看,這實在讓她喜出望外。
這年8月14日是他們結婚3週年的紀念日。他們小小地慶祝了一番,度過了愉快的一天。相比較而言,在舊金山的歲月是張愛玲在美國少有的快樂時光,稍後不久,她還正式得到了美國國籍,成為一個真正的移民,這是她從前想都沒想到過的,不過她也因此得到了一些法律上提供給她的生活保障。
然而,生活雖然已經慢慢好起來了,可是她在美國的寫作生涯並沒有隨之有絲毫進步,她開始對自己的英文寫作喪失了信心。這些年她在美國寫作的英文小說幾乎全部失敗,這讓她覺得想要在這個英語世界有所成就是很難的。此時,她暗中做了一個決定,她想要重新回香港,尋求新的發展。同時她當時正在計劃寫一部長篇小說《少帥》,寫的是當年的「少帥」張學良兵諫蔣介石的西安事變,而此時的張學良本人正被蔣介石幽禁在台灣。她希望能夠順便到台灣找機會見一見張學良本人,收集一些資料。
賴雅雖然對妻子的東方之行並不情願,多年的夫妻生活已經使他無論在感情上還是經濟上都離不開妻子,但是他沒有理由拒絕妻子為改善他們的經濟狀況而進行的長途奔波。
雖然張愛玲在美國沒有取得什麼成就,甚至連自己的中文創作也漸漸進入了低潮階段,但是她卻在台灣悄悄紅了起來,這是她萬萬沒想到的。她過去在上海紅極一時,那個時候寫的幾本書在香港重印之後,漸漸傳到了台灣,開始受到台灣文化界的認可和重視,夏濟安和夏志清兩兄弟就曾大力推崇她的作品,五十年代,夏志清在美國留學時因為要出一本《中國小說史》,在林以亮的推薦下,讀了張愛玲的《傳奇》和《流言》之後,對其大加讚賞,並在自己的書中還不含糊地寫道:「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此後一批新起的青年作家還將張愛玲的作品奉為「經典」。她的文學成就幾乎獲得了毫無保留的肯定,這對台灣新一代青年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像白先勇、王楨和等一批優秀作家更是對張愛玲的作品頂禮膜拜,並深受其影響。台灣逐漸掀起了「張愛玲熱」使這裡又出現了一大批新一代的「張迷」。張愛玲到台北之後,雖然採訪張學良被拒,但是卻感受到了自己在台灣的影響力。1945年以後,這是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文學事業與個人天才得到了最為正式的承認,15年年來,她幾乎已經開始對自己的才能產生了懷疑,她以為屬於自己的時代早已被遺忘。
在美國朋友麥加錫的安排下,她與白先勇等《現代文學》的青年作家見了面。聚會時,張愛玲的少言寡語使這些崇拜者們感到莫大的興奮與滿足的同時,更加深了他們想像中的神秘與不可企及。第二天,她還在王楨和的陪同之下,到花蓮去遊玩,花蓮之行使張愛玲感覺到很輕鬆、愉快。
然而此時張愛玲突然接到從美國打來的電話,說賴雅再次中風,請求與她聯繫。張愛玲立即取消了所有旅行計劃,迅速趕回台北。從賴雅女兒霏絲那裡得知了賴雅發病的詳細情況。聽說賴雅此次中風非常嚴重,已經癱瘓不起,這讓張愛玲悵然若失。她很悲傷,更感到疲憊不堪,她知道賴雅此時很需要人照顧,但是她身上的錢已是不夠買機票回美國了,所以,她決定按原計劃先去香港,決定趕出一批新劇本,以解決燃眉之急。
張愛玲此後在香港住了五個月,但是過得並不如意。她本來是為宋淇替她預約的《紅樓夢》劇本而來的,但是劇本完成之後,卻沒有被電影公司接受,原因是另外一家電影公司搶先拍攝了同一題材的電影,於是電懋公司決定放棄拍攝《紅樓夢》的計劃,那麼她此次香港之行的希望就會化為泡影,她的經濟窘境也將無法得不到改善,這樣一來,她和賴雅的生活又會很快就會陷入朝不保夕的境況之中。為了這件事,41歲的張愛玲整日心事重重,開始連夜失眠,眼疾也開始加重了。此時她在香港完全陷入了經濟上的窘境,為了買到回美國的機票,張愛玲不得不精打細算,甚至沒有錢去買一雙鞋子。
在中國農曆正月十五元宵節的前夜,張愛玲獨在公寓樓頂的黑暗中仰望,一輪滿月靜靜地普照著遠處九龍遠遠近近的公寓,眼前的萬家燈火,讓張愛玲感到一種落寞深入骨髓。她不僅感懷身世,這個曾經紅遍上海灘的絕代風華的奇女子,如今竟然孤零零一個人在異鄉為了生計而忍受著辛酸與漂泊。
3月18日張愛玲乘飛機從香港回到美國,已經出院的賴雅和女兒霏絲一起到華盛頓機場接張愛玲。看到張愛玲走下飛機,他激動異常。然而張愛玲回來後沒幾天,賴雅又接連住了幾次醫院。她只得和霏絲輪流照顧他。張愛玲此時仍然在忙著給香港電影公司寫稿。好在賴雅很快就出院了,他們的生活又逐漸恢復到了常規狀態。
原以為生活可以在平平靜靜中過去,然而,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發生了,1964年,宋淇所在的電懋公司的總裁在一次空難中喪生,公司很快倒閉關門,宋淇也離開了電懋,自謀出路去了,張愛玲頓時失去了通過寫作劇本獲稿酬這一主要經濟來源。張愛玲立即決定從皇家庭院的簡樸公寓搬了出來,住進了黑人區中的肯德基院。然而生活來源的問題迫在眉睫。
在此後的兩年裡,為了謀生,張愛玲開始為美國的電台編廣播劇。當時她的朋友麥加錫在「美國之音」任職,張愛玲在他的幫助下,得以在那裡做點「散工」。這可算是幫了張愛玲一個大忙。不過這些收入只為能夠解除她與賴雅的生存之憂。
沒多久,一個意想不到的嚴峻考驗很快又來了。賴雅意外跌斷了股骨,很快又引發了中風。張愛玲只得花大量時間和精力去照顧他的起居,同時還要更加努力地掙錢支付賴雅的治療費用。她頓時陷入了巨大的困難。豪貴出身的張愛玲自小養尊處優,一直有傭人伺侯,現在居然要她去照顧一個氣息奄奄的老人,並且還要為困窘的經濟狀況而擔憂!非但張愛玲,賴雅也感到了深深的絕望,陰鬱的氣氛籠罩在整個家中。
賴雅的病情到後來是越來越嚴重了,最終甚至是大小便失禁。張愛玲感到心力交瘁,既要面臨著生活的艱辛,還要來照顧病重的賴雅,對於這生活的折磨,她完全是靠著最大的毅力來堅持著。
1966年,她申請到俄亥俄州的邁阿密大學作駐校作家。邁阿密大學的校刊稱她是「健在的最優秀的中國女作家之一」,這句話似乎是引自夏志清教授的著作裡的,事實上,她能夠申請到這個職位,也是由於夏志清教授的推薦。這年的9月,她來到大學的所在地,俄亥俄的牛津市,在住了一段時間之後,她放心不下無人照顧的賴雅,又回到了華盛頓,將他也帶到了俄亥俄。她剛來的時候,學校的師生對她是很期待的,然而,張愛玲卻讓他們失望了,她絕少露面,甚至連一般的社交活動也不參加。英文系教授華爾脫·哈維荷斯脫曾力邀她參加他的研究班,但是她卻還是藉故推辭。照顧賴雅已是讓她身心俱疲,她再也抽不出精力再去做別的事情了,當然寫稿還是一直沒停下來的。她始終割捨不下的是她的文學追求。
在牛津時,在夏志清教授的介紹之下,張愛玲向洛克菲勒基金會提出申請翻譯《海上花列傳》,得到批准。自此,她的文學生涯也出現了一個轉折,轉向了古典文學的研究工作。可以說,這也是她對人生的一次退縮,她的人生道路向著內裡收縮,也逐漸地變得更加狹窄了。
正好此時位於麻州康橋的賴德克利夫大學的朋丁學院也向她發出了邀請她去任教,1967年4月,張愛玲帶著已時日無多的賴雅悄然離開了邁阿密,沒有和任何人道別,直接就去了康橋。此時76歲的賴雅在病魔的折磨下已經是骨瘦如柴,1967年10月8日,他終於在痛苦中去世。
張愛玲沒有為賴雅舉行葬禮,只是在他遺體被火化後,將他的骨灰轉交給他的女兒霏絲,由她安葬。從此,愛玲真正變成無牽無掛了。她在頃刻間失去了在美國惟一親近的人。賴雅的離開,使張愛玲徹底陷入了孤獨之中,不過這也讓她回到了自己身邊。在此後漫長的30年人生長河中,她都是一個人走過的。愛玲至死都是以賴雅夫人的身份自居,她對於這份遲來的愛情,看得非常珍貴。自1968年後,她似乎是漸漸地離開了世俗的生活,直至閉門幽居。她不為人知,外部世界她也沒興趣關心。
1969年,張愛玲,在康橋的工作期滿之後,經夏志清教授推薦,陳世驤教授請她去伯克萊中國研究中心去工作,於是她再次從美國東部遷到西海岸。1969年7月初從波士頓來到了伯克萊,從此開始了她晚年在加州的二十六年的孤獨歲月。
1968年,台灣的皇冠雜誌社決定重印張愛玲早年的小說與散文作品。《傳奇》、《流言》、《秧歌》、《怨女》、《半生緣》等作品都因而得以重新面世。《怨女》問世後不久,港台地區出現了經久不衰的「張愛玲熱」。張愛玲因此在文學上似乎是又迎來了她的第二春。在經濟上,她也獲得了較為穩定的來源。60年代的末兩年,她在台灣和香港奠定了自己的地位,以一個傑出的新文學作家。自此,她的經濟狀況轉入了平穩狀態。這於她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怨女》是譯自張愛玲60年代斷續寫成的英文小說《北地胭脂》,並稍作了改動。對於這本書,張愛玲是傾注了諸多心血,是她準備來進軍英語文壇的一部傾心之作,但是寫成了之後,經她多方聯繫,最終英國的凱塞爾出版社出版才出版了此書,但是英國的評論家對這本書卻評價不高,這次事件對張愛玲意圖用英文寫作的信心是個莫大的打擊。只好再度改譯為中文,在漢語世界出版。60年代後期,她開始專心用中文寫作。她將《北地胭脂》譯為中文,改名為《怨女》,交給平鑫濤出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