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雖然他倆站得很近,身體近在咫尺,甚至對方頭上一縷頭髮的輕輕飄動都可以看得很清楚,可是,相距只有咫尺,卻心隔天涯。張愛玲想要的,也只是胡蘭成許諾給她一份無缺的愛情,此外別無他求,可是胡蘭成卻很執拗,一直搪塞她,什麼都不答應她。相愛容易相守難,從離別到現在時間雖然不長,但是胡蘭成的愛情卻已經有了幾處停靠港灣。胡蘭成直言不諱地去選擇,就是不願意放棄周訓德。胡蘭成說他和張愛玲的愛是在仙境中的愛,與周訓德、秀美的愛是塵境中的愛,本不是一檔,沒有可比性。他還說他待愛玲如待自己,寧可委屈愛玲,也不委屈周訓德,如像克己待客一樣。視妻為己,視情人為客,兩相衝突時而「克己待客」,這就是是某些喜歡拈花惹草而道德感未徹底喪失的男子的通性。男人移情別戀,這些都是推諉責任的不實之辭罷了。他寧可辜負眼前的張愛玲,也不願辜負遠在武漢的,或者今生今世都無法相見的周訓德。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胡蘭成只不過是一個自私、貪婪的男人,在他的生活中只需要少數的點綴就可以,而他所需要的愛卻一分一秒都不可缺少的。可是有一點是肯定的,他不會為了張愛玲而委屈自己。他們的生活和追求,就像兩列開往不同方向的火車一樣,只會越來越遠,永遠都不會有相遇的一天。張愛玲站在陽光下,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從腳底下的青石板撲過來,一下在涼到自己的心裡。她茫然了。在之前,她對胡蘭成還是抱有一線希望的,雖然也可能料到不會如她所願,但即使有所料,她也不願相信。無論如何,兩人之間的這道裂痕已經難以彌合。然而一旦成了今天的局面,她便覺得眼下再沒有什麼是比這更難以忍受的了。於是張愛玲對胡蘭成說了寥寥幾句,自傷自憐:「你是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塵境中的愛情擊碎了仙境中的愛情,剩下的只有悲傷和痛苦,張愛玲的心靈再也承受不了這樣沉重的打擊。張愛玲遇到了胡蘭成,由相知到相愛,由情人到伴侶,然而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
聽到了張愛玲的「我將只是萎謝了」,胡蘭成跟針扎一樣難受,但是即使這樣他也不會妥協遷就。她無言可對,在後來的時候說:「我聽著也心裡難受,但是好像不對,因我與愛玲一起,從來是在仙境,不可以有悲哀。」
胡蘭成對張愛玲說:「我待你,天上地上,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話。而昔人說修邊幅,人生的爛漫而莊嚴,實在是連修邊幅這樣的餘事末節,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這話可以讓張愛玲滿足嗎?她自有其理:「美國的畫報上有一群孩子圍坐吃牛奶蘋果,你要這個,便得選擇美國社會,是也叫人看了心裡難受。你說最好的東西是不可選擇的,我完全懂得。但這件事還是要請你選擇,說我無理也罷。」而且她第一次作了這樣的質問,「你與我結婚的時候,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胡蘭成忙說:「世景荒荒,其實我與小周有沒有再見之日都不可知,你不問也罷了。」
在離開溫州回上海之前的那天晚上,張愛玲去了胡蘭成住的地方。胡蘭成便跟鄰里間方說張愛玲是他的妹妹。張愛玲聽了,心中壓抑著灼痛,但是胡蘭成並沒有覺得怎麼樣,因為「我待愛玲,如我自己,寧可克己,倒是要多顧顧小周與秀美。」
張愛玲在溫州和胡蘭成,還有他的情人范秀美一起呆了20天,可是她仍然不願離去。因為,在這裡有她牽掛的人;但是她再怎麼顧惜留戀,也只是徒勞。再加上,胡蘭成總是催促她離開溫州,很顯然她已經成了多餘。
二十多天的溫州尋夫之行結束了。第二天,陣陣春雨,淅淅瀝瀝,纏纏綿綿地下著。這場雨,也沖刷了他們曾經的「傾城之戀」。張愛玲想起一年前和胡蘭成初次相逢的那個黃昏,不由黯然神傷。雨水和淚水包圍了張愛玲,把昔日的熱焰澆潑殆盡,把欲仙欲死的愛境沖刷得人去樓空,把張愛玲的愛之繁花打落得殘紅遍地。張愛玲還是上了船,懷著一顆失落孤獨的心,離開了這個讓她傷心的地方。情有遷異,緣有盡時。滔滔江水,淚眼迷糊裡漸行遠去的背影在她的心中雕刻成一道無法磨滅的傷疤。天地離得遙遠,那是一種如何的蒼涼在迴盪?風花雪月,山盟海誓,最終她的故事還是落入俗套,無法主宰。
張愛玲回到上海,知道胡蘭成在溫州生活的艱苦,她從自己的稿費中拿出錢來隨信寄去。她給胡蘭成的信上是這樣說的:「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都說女人情多淚亦多,但張愛玲是很少流淚的。與父親反目成仇的時候,她大哭過,在香港求學時有一次放假炎櫻沒等她先回了上海,她傷心痛哭又追她而去。再就是這一次……天公應離情啊。隨後又說:「想你沒有錢用,我怎麼都要節省的,今既知道你在那邊的生活程度,我也有個打算了,叫我不要憂念。」這份令人刻骨銘心的愛,雖然苦澀不堪,縱有千般委屈,畢竟讓張愛玲一時難以割捨。之後,胡蘭成和張愛玲偶爾時候有通信的往來,張愛玲經常寄來稿費,補貼胡蘭成的生活之需,但是漸漸的聯繫稀少了。
1947年的春天,張愛玲在給胡蘭成的信中寫道:「我覺得要漸漸地不認識你了」。但是她還是寄錢給胡蘭成,用自己的一些稿費來接濟他。這時候胡蘭成還是在隱姓埋名。此時,他正在寫《山河歲月》一書,這書是論中國社會與現實的,這本書後來在日本出版了。後來,他在溫州中學和淮南中學教書。當時,他仍然懷著堅定意志想「要出去到外面天下世界」、「想法子結識新人」。
有時候,胡蘭成會去溫州看戲,「我看了溫州戲,想著我現在看一樣東西能曉得它的好,都是靠的愛玲教我。又我每日寫《山河歲月》這部書,寫到有些句子竟像是愛玲之筆,自己笑起來道:『我真是吃了你的涎唾水了』。」1947年11月,胡蘭成輾轉來到上海,他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忍不住去找張愛玲了。他在張愛玲那裡待了一夜。
吃過晚飯,他倆促膝在燈下閒談。胡蘭成從來沒有懺悔和譴責過自己的多情和濫情,反倒責怨張愛玲在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細節處理的「不當」。他又問張愛玲對自己寫的那篇含有與周訓德交往內容的《武漢記》印象如何,之後又有意把他和范秀美的事情講給張愛玲聽,張愛玲聽了之後很生氣。
當晚,張愛玲和胡蘭成分房而睡,當然胡蘭成則「心裡覺得,但仍然不以為然。」第二天,天還沒有亮,胡蘭成來到了張愛玲睡的房間,在她的床前俯下身去親吻她。張愛玲一直都沒有睡著,馬上伸出雙手抱住了胡蘭成,突然淚涕漣漣,喊了一聲「蘭成!」可惜,張愛玲摯情的叫聲雖然使胡蘭成心裡一震,但是仍然沒有軟化他。張愛玲所渴望與追求的,她曾經擁有的美好世界也在這一句摧心裂肺的叫聲中畫上了一個句號。在這個荒亂的世界裡,捨自己去追求完美,或許是一個錯誤。
人世蒼涼,一個女子愛錯了人,可她並沒有過錯!
這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到了1947年6月,張愛玲知道胡蘭成已脫險境,終於給胡蘭成寫了一封訣別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還順帶給胡蘭成寄去了30萬元錢,那是張愛玲新寫的電視劇本《不了情》、《太太萬歲》的稿費。「我自將萎謝了」,「我已經不喜歡你了」,這嗟喟中多少悲傷,多少次靈魂的搏鬥,內心的糾纏,使張愛玲不得不無可奈何地選擇了訣絕。收到訣別信之後,胡蘭成想通過張愛玲的好友炎櫻從中調解緩和一下他們的關係,重修舊好。他寫給炎櫻信裡這樣說道:「愛玲是美貌佳人紅燈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紙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陳辭。佛經裡有阿修羅,采四天下花,於海釀酒不成,我有時亦如此驚悵自失。又《聊齋》裡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虛,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當得活。明年此時報君恩。』年來我變得不像往常,亦惟冀愛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信寄出去了,但最終沒有收到回信。張愛玲見到信沒有,也沒有人知曉。
胡蘭成一直做著他那數美並陳的夢,他仍舊想名份上有張愛玲,意念中有周訓德,現實中有范秀美。
到此,張愛玲和胡蘭成這一場亂世之戀辛酸地謝幕了。這段愛戀留給張愛玲的究竟什麼?此後,張愛玲再也不是以前的張愛玲了,她不再尋求飛揚恣肆、轟轟烈烈。她愛得傷心、傷情、傷了靈性。感情的創傷,不僅影響了她的生活,還影響了她所有的創作。她勤奮的筆耕得慢了,生花的筆開得淡了,品味的感覺鈍化了,對情致的體悟淡泊了。「我自將萎謝了。」萎謝的不僅僅是她的青春,隨萎謝的也是她的文采和才情。
胡蘭成是晴天日頭的、現世的、喜滋滋的人,張愛玲卻只是亂世裡的一粒塵土,一粒最珍貴的塵土。但是他們能夠互相懂得片刻一隅,已經很難得了。誰也不能借誰半分光明,唯有天各一方是他們的宿命。
胡蘭成,一個虛情假意的浪蕩子,他是中國文學中難得一見的唐璜式的人物。他對他遇到的女人,雖然感情不是虛假的,但是他根本用情不專,也許他要的僅僅是「此時語笑得人意,此時歌舞動人情」,而他的情意會隨其行蹤的轉移而改變,可想而知,焉能繫於一身!他自認為是「永結無情契」的高人,旁人看來,到底只是個朝三暮四的天涯蕩子。「女人矜持,恍若高花,但其實亦是可以被攀折的,惟也有拆穿了即不值錢的,也有是折來了在手中,反覆看愈好的。」和與張愛玲分手的很多年之後,他仍在說「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然後一邊說著一邊又開始了自己的情感,這些話自然又成了蒼白的借口,背叛的遮羞布!他處處留情可以算是一個不解風情的榆木疙瘩。
張愛玲說:「你何必在我面前遮掩?」胡蘭成在張愛玲面前的借口,由此可見一斑。晚年時候的胡蘭成依然沒有忘記張愛玲,因為他覺得還是張愛玲對他最好。於是他奮筆疾書寫信給張愛玲,當然肯定是沒有回信。曾經,胡蘭成付出的感情,就如政治上的變幻沉浮,雖然並非一味地虛假,但當他棄之如敝屣時,就像一位先哲說過:「請不必詢問那只曾經歌詠的畫眉。它已經不知飛向何方。因為它的嗓音已經乾枯瘖啞。為了真實,尊榮和潔淨靈魂的滅亡。」對於胡蘭成,四個字可以形容他「負心薄倖」。
張愛玲,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其實,她早就應該絕望了,她明白兩人的愛情已經走到了盡頭,但還是對令她神魂顛倒的胡蘭成心存僥倖,她一顆淒清的淚,懸掛在薄暮的腮邊,這是永遠的訣別。張愛玲為這段戀情拚命地付出,她不介意胡蘭成已婚,不管他漢奸的身份,可是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愛,就像房間中不合時宜的炫目的亮色,帶著些溫暖與親近,卻又無法抓牢。
這是張愛玲惟一的一次愛,再也不會有第二回。她愛得如火如荼,如生如死,全身心投入而忘記了一切。曾經如火如荼的愛戀,曾經海枯石爛的感情信仰,在她遇見他時,以為那就是千萬人之中遇到的千萬分之一,只因為一場戰亂變故,便徹底還原了胡蘭成終究見不得真實的本來面目。在《今生今世》裡胡蘭成說:「我與女人,與其說是愛,毋寧說是知。」是的,能知女人的男人,就是最懂得女人的男人,絕對是要才情墊底方可勝任,他既懂得情調又慣於調情。不然,張愛玲如此心高氣傲冰雪聰明的女子,怎麼會「見了他,她便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然而這樣卑微的愛情,誰會真正懂得憐惜。
歸根結底,是她愛他,憐惜他,可他不肯專一地對她,她只好放手了。可憐張愛玲一片癡情。從今以後,她真的要「只是萎謝了」!但是無論怎樣,時已移,事已往,落花早也成泥,人面不知何處。所以,還是莫論今生了。
有人把胡蘭成比作賈寶玉,那也不是。賈寶玉不能不愛,胡蘭成偏能不愛。賈寶玉肯為女人剮了自己,胡蘭成更愛自己。
張愛玲曾經說過:「普通人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就在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她這話說的既聰明又蒼涼。而愛情,怕就是這樣的一把扇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