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 第31章 花凋:我將只是萎謝了 (4)
    胡蘭成對范秀美說了小時候的事情和後來逃亡的事情,以及玉鳳、張愛玲和周訓德。范秀美也說起了以前胡蘭成資助她家老五的事,說胡蘭成的恩,將來別人不還,她也要還。胡蘭成吃驚她的重情,更敬重她的人品,連胡蘭成這樣的人在她面前「也變得沒有了浮辭」。古云「滴水恩,湧泉報」,想不到溫柔女子也有俠骨心腸。掏心掏肺互訴衷腸之後,卻由感激而生出了親近之意。其實,提到范秀美,胡蘭成對她也不免有一種肅然起敬和暗中歎息。古時的女子端莊嫻雅的多,有烈性的卻大多是明珠暗投了。如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穆桂英情探負心郎,紅拂夜奔,綠珠墮樓等等。范秀美這樣瞭然於世事的聰慧女子也逃不開這樣堪憐的命運。所以說,識英雄於草莽難。難在不但需要勇氣,還要一雙千錘百煉過的慧眼。

    范秀美一個人孤獨寂寞了二十多年,一直忍受肉體與精神的雙重寂寞與痛苦,當他看到文質彬彬、溫情脈脈的胡蘭成之後,就已經對他心儀了。其實,在胡蘭成的眼睛裡范秀美早已經是國色天香了。她豐厚蘊藉、美輪美奐,「她的人蘊籍,是明亮無虧蝕,卻自然有光陰徘徊。她的含蓄,寧是一種無保留的恣意,卻自然不竭不盡,她的身世呵,一似那開不盡春花春柳媚前川,聽不盡杜鵑啼紅水潺爰,歷不盡人語鞦韆深深院,呀,望不盡的門外天涯道路,倚不盡的樓前十二闌干。」此時,胡蘭成已經如癡如醉地沉浸在自己的詩情畫意中了。

    說到底,胡蘭成這個人還是本性難移。情人間甜言蜜語略帶調侃意味的話,讓范秀美經不住誘惑。言語過多難免會更加親密,男女若心一貼近就開始你儂我儂了。果然,這個端然的女子也躲不了胡蘭成的癡纏。12月6日,他們到了麗水,便欲結秦晉之好了。到了溫州的時候,兩人更是親密無間,行同一家人。

    胡蘭成和范秀美兩人的速配,就好像是乾柴遇到了烈火,一碰就燃:一個是顛沛流離,需要撫慰與柔情;一個是獨守空房,需要慰籍。加上兩個人的機緣巧合,還有彼此的共同需求,所以就成全了這一段短暫的「露水姻緣」。他們開始安然度日,如入桃花源。

    與范秀美草草結為夫婦之後,蠢蠢欲動的胡蘭成心緒又開始躁動不安了,他按捺不住了,於是給張愛玲寫了一封信,告知平安。就是在這樣樂不思蜀、你恩我愛的蜜月裡,胡蘭成萬萬沒有想到他的一封信,結果把張愛玲給引來了。張愛玲破了他的桃花夢,也帶來了冷峻的現實。胡蘭成會怎麼對她?張愛玲也被愛迷了心。從而,上演了一出「癡情女子負心漢」的老戲,算是胡蘭成與張愛玲愛情故事的謝幕。

    時代的變化是如此劇烈、不可捉摸,原本悲觀的張愛玲整天處於不安和迷茫中。胡蘭成,曾許諾過要給她現實安穩的丈夫,就是她想要抓住的唯一的一樣。所以,她下了決心,要去尋他,無論如何,無論多麼困難,她都要去找到他,同他一起過平安而實在的現世生活。

    1946年2月,張愛玲探得胡蘭成潛藏的地址,冒著裡通漢奸的罪名,過諸暨,走麗水,遠去溫州尋夫。她再也沒有想到會面臨這樣一個場景:胡蘭成的穿著和神情雖然沒有原來考究風雅,可是在人家屋簷下卻舉止十分大方和隨便,不像是客,更像是主;一個少婦伴在他身邊,體貼地為他張羅這張羅那,給她一種走錯了地方的感覺,她以為誤闖他人的居室了。按理應該是妻子不遠旅途艱辛趕來看望患難中的丈夫,丈夫應該非常高興才對。但是胡蘭成不但不高興,反而對張愛玲千里迢迢下溫州的關切是:「一驚,心裡即刻不喜,甚至沒有感激。」對此,他後來的解釋是:「夫妻難中相別,妻子尋蹤探夫,本是令人感動的人情之常,但愛玲是超凡脫俗的,就不宜了。」這種解釋多麼的蒼白無力。

    他認為張愛玲不該來溫州,因為他現在這樣落魄到一貧如洗的窘迫樣,怎麼願意讓她看見,所以他惱羞成怒,竟對張愛玲那麼無情地吼道:「你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張愛玲幽幽地說:「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著你就在那裡,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君本多變,儂仍癡情,女人對感情向來要比男人更持久更認真。這個男人還是她朝思暮想的蘭成嗎?重要的是,事易時移,愛情已經轉移了對象、轉換了環境。他過去愛張愛玲不假,因為當時有這份心境和閒情逸致。當初張愛玲談文論藝讓他興奮,一言一行不同凡響,令他心醉神迷,她的高貴家世、絕妙才華也成為他可以向同僚、向日本人炫耀的資本。可是現在他不僅處境艱難,甚至不敢把真實身份示人,張愛玲的一切優點長處都成了不適宜的奢侈品。當初締結婚約時的濃情蜜意正在消退中,他不想改變什麼去令張愛玲安心。現世安穩終究是一句空話,鏡中月,水中花。癡情的張愛玲擾了胡蘭成的新歡夢,她尷尬在胡蘭成的窗前,嫣然一笑,退進了旅店。

    胡蘭成也覺得自己對張愛玲的態度有點粗暴了,不應該那樣對滿腔癡情的她,所以白天的時候胡蘭成就到旅店去看她。因為警察晚上會過來查夜,胡蘭成不敢在旅店裡過夜。有的時候范秀美也和他一起過去,但是他並沒有把他和范秀美兩人的事情告知張愛玲,「不是為要瞞她,因我並不覺得有什麼慚愧困惑。」胡蘭成覺得男人向來是只顧原諒自己,不願委屈自己的。其實,如果他自己不覺得慚愧和困惑,那為什麼不當面說明白呢?當然,現在在胡蘭成身上已經找不到任何的犯罪感、道德感和羞恥感。他可謂是一介「流氓文人」,他根本不懂得慚愧困惑是什麼。

    白天,胡蘭成去旅館陪張愛玲;晚上,胡蘭成回到住處陪范秀美。

    在旅店裡,胡蘭成與張愛玲好像又回到了剛剛相戀的濃情蜜月時期,一天裡總是待在房間裡聊天。有時候,兩個人臉對著臉躺在床上說著悄悄話,這個時候張愛玲好開心,從心裡發出了幸福的笑。她的臉原本就比較大,這一笑就像一朵開得紅艷艷的牡丹花。他倆四目相視,半晌沒有一句話,突然窗外有牛哞哞在叫,兩人面面相覷,詫異發呆,仔細聽來,不約而同地笑了。於是胡蘭成說牛叫起來真好聽,張愛玲隨之說這次來的時候,路旁也有牛。然後說:「牛叫是好聽,馬叫也好聽,馬叫像風。」

    於是,胡蘭成下了床,走到到窗口,看見那頭牛依然在旅館後面的草地上悠然地吃著草,然後又繼續跟張愛玲說著話。這時候,聽到樹林子裡有烏鴉在叫,便笑著說:「在逃難的時候,我總是聽見烏鴉在叫,但是近來看到書上說唐朝的人以烏啼為吉,主赦。」張愛玲接著說:「我一個人在房間裡,有一隻烏鴉就落在我的窗口上,我心裡默念著,你停著吧,我不迷信,但是後來它飛走了,我心裡倒是異常的開心。」。因愛可以愛屋及烏,因愛亦可以感時恨別,見鳥心驚。但張愛玲心中的黑烏鴉是永遠趕不走了。

    張愛玲看到范秀美竭盡全力去幫助胡蘭成,心存感激,但是對她和胡蘭成的事情竟全然不知。張愛玲沒有懷疑他倆,「因為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會有一種糊塗。」紙是包不住火的,有一天他立刻就感覺出了胡蘭成與范秀美並非一般的關係,一時惆悵起來。胡蘭成在心裡說:「秀美是我的親人!」范秀美如果是他的親人,那麼張愛玲就是外人了!

    這兩個女人與一個男人的三角關係,無論如何都只能是尷尬。因為怕范秀美的鄰居對三人的關係有所猜忌,他們三人都是在旅館見面的。一個清晨,胡蘭成與張愛玲在旅館說著話,隱隱腹痛,他卻忍著。等到范秀美來了,他一見她就說不舒服,范秀美坐在房門邊一把椅子上,但問痛得如何,說等一會兒泡杯午時茶就會好的。張愛玲當下就很惆悵,因為她分明覺得范秀美是胡蘭成的親人,而她自己,倒像個「第三者」或是客人了。還有一次,張愛玲見了范秀美,覺得她很美。

    於是就給范秀美畫起像來,胡蘭成站在一邊看,見張愛玲勾了臉龐兒,畫出眉眼鼻子,正畫嘴角的時候,卻突然停住了,一臉的淒然和委屈,只推脫身體不舒服,再也不肯畫下去。在一旁胡蘭成正看得起勁了,想讚她的畫栩栩如生呢,卻看到她棄筆不畫了,不禁詫異了起來,於是連忙問她怎麼不畫了。張愛玲一句話都沒有說。范秀美走了之後,胡蘭成很納悶地問:「這樣的神來之筆,為什麼不畫了。」張愛玲才委屈地說:「我畫著畫著,只覺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裡好一驚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你還只管問我為何不畫下去!」這就是世人所說的「夫妻像」吧。張愛玲真的很委屈,她的心裡只有這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的心裡卻裝著幾個女人,叫她怎麼能不感傷?

    張愛玲心中本來為周訓德一事而有芥蒂,萬萬沒有想到范秀美會是胡蘭成新交的情人。張愛玲一直都寬容地想:一個身處險境的男人,遠在外地尋找些安慰是難免的,何況秀美曾幫助過蘭成,亂世際遇在一起,也只是權宜之計。並未因此責備他,相反,也許是愛屋及烏的緣故,張愛玲對范秀美還有一種同命相憐之情。此時,不想追究他跟范秀美之間的事情,因為她想知道的還是他和周訓德的事。之前在上海的時候,關於周訓德的事胡蘭成跟她提起過幾次,當時她聽了愁怨滿腔。不久之後,胡蘭成跟周訓德分開了,這時她心中的憧憬又開始填滿了腦袋。其實,張愛玲此番來溫州探望胡蘭成,一方面是放心不下胡蘭成,另外也想跟胡蘭成攤牌,但是中間又出來了一個范秀美,就更促使她下定了攤牌的決心。

    她要胡蘭成在她和另一個女人之間選擇。這另一個女人不是范秀美,而是周訓德,一個在武漢與胡蘭成有染的女子。以她的智慧,她不難看出胡蘭成對范週二人的態度還是有別的,范秀美青春已過,胡蘭成只是借他聊避一時,而胡蘭成對周訓德卻有更多的喜歡。我們不妨假想一下當時他們攤牌的場景:

    一條僻靜的小巷子裡,張愛玲停下了腳步。眼睛從地面上青青的石板挪開,靜靜地落在胡蘭成的身上。陽光下,她的眼神中有決心,有傷痛,也有乞求和渴望,其中,透著一股荒漠、冷寂的氣息。張愛玲再已無心按胡蘭成的牌理出牌了。此時,她已經顧不上平日裡的矜持和典雅,讓她做到真正的鎮定,現在根本做不到,就好像溺水者在落入水中時方寸全亂的致死掙扎,也許她的心裡似乎也覺得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在目光剛接的一剎那胡蘭成又迅速把眼睛移開,寒冷的風在彎彎曲曲的小巷裡寒凜凜地撞來撞去,就像他游移不定、決定不下的感情。胡蘭成著實沒有想到張愛玲會如此的執著,一時間驚愕的不知所措。在胡蘭成的女人們中,張愛玲是最獨特的一個,也是最讓他欣賞的一個,是他唯一的朋友和知音。在一起零零散散兩年了,張愛玲是那麼地瞭解胡蘭成,她愛他,所以原諒他的自私和冷淡,從來不會非議他。

    張愛玲是他在精神、理想上能找到的最為匹配的女子,卻可惜不是與他夫妻情最深厚的一位。她固然悟性驚人、聰明可人、才華出眾,兩人因此可以作到相談甚歡、相知甚深;但她所能給胡蘭成的也僅此而已,而且也未必盡為優勢。但是胡蘭成最需要的是默契情篤、貼心關懷與難以言傳的種種歡愉以及難為人道的微妙感覺,可這些張愛玲卻沒有。所以,在胡蘭成眼裡,張愛玲跟其他幾個女人相比,卻不是那麼重要。現在的胡蘭成需要的是貼心的關懷和相互理解的默契,並不像張愛玲的高談闊論。當胡蘭成這方面的需要退而為次,甚至不需要的時候,其優點也就變成了缺點,至少是不成其為優點了。而夫妻間的相得與默契,難以言傳的種種愉悅以及難為人道的微妙感覺,恰恰又不一定僅靠智商高、學問大就能代替的。雖然張愛玲遠不至於平庸到使胡蘭成輕易相忘捨棄,但她也沒有能力讓胡蘭成得一知己就可以終生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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