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 第30章 花凋:我將只是萎謝了 (3)
    胡蘭成帶了一些錢,一小袋換洗衣服就上路了。他逃到了浙江,化名張嘉儀,稱自己是張愛玲祖父張佩綸的後人。一路顛簸,胡蘭成到了紹興皋埠。待了兩個晚上,就又開始上路了。下一站是諸暨的斯家。9月30日,胡蘭成隻身來到了斯家。「一式粉牆黑瓦,獸環台門,惟窗是玻璃窗,房間軒暢光亮,有騎樓欄杆,石砌庭除,且是造得高大,像新做人家未完工似的……」抗戰的時候,斯家便從杭州市內遷到鄉下,這幢洋房是斯家老爺在杭州當軍械局長時發心建造的,前後花了二萬銀圓。斯宅在五指山下,居民大約有三百家。民國以來,斯家的人大多在外做官,在山場田地耕作方面也很勤勞,所以村中房舍整齊,沿大路一段店舖櫛比,像一個小市鎮。胡蘭成第一眼就看到橋頭祠堂的牆上,用漆寫著的四個鮮紅大字——「肅清漢奸」。這時,胡蘭成心裡一驚,擔心會有人認出他來。

    歲月荏苒,似白駒過隙。十八年,滾滾紅塵夢彈指間。十八年前,那個背扛斯家給的棉被出門的少年,十八年後再一次邁入斯家的大門時候,已經年近不惑了,而那個當年睿智犀利、深諳人情世故的徐娘,現在也年近耄耋了。十八年,雖然在人世間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但是這其間的人世變故卻是滄海桑田。胡蘭成年輕時在斯家住了一年,對斯頌德的妹妹雅珊有非分之想(他當時已結婚),被斯家禮貌地請出。胡蘭成的同學斯頌德,就是斯家長子,死於疾病,三子當兵馬革裹屍而回,曾經胡蘭成蠢蠢欲動的雅珊也已經結婚了,但是之後喪夫、喪子,身邊還有一個小兒子,現在一所中學裡當老師。如今,斯家上上下下除了大太太袁培外,只剩下四子頌遠一家和姨奶奶范秀美等人,其他的子女都在重慶。不過,現在見得這些人都是他很想念的人。

    十八年過去了,胡蘭成對大太太袁培的稱呼在不知不覺中起著變化,現在很尊敬地叫她「斯伯母」了。斯伯母還是跟以前一樣,打掃乾淨了一間房間,然後只說了一句:「胡先生,你就住在這兒。」而當她看見鄰居時卻只說是張先生。雖是此一時彼一時,然淳厚的斯家,依舊待他當客,對於他漢奸的身世甚至不說一句批評話。

    「斯家真好比是一個民國世界,父親當年是響應辛亥起義,光復浙江的軍人,母親又明艷,出來的子女都錚錚。」但是,大兒子頌德和三兒子頌久年輕的時候就去世了,都和他父親一起埋葬在鄉下。這次來胡蘭成當然得去墳上祭拜一下,算是對死去的人的悼念吧。

    離開斯家十八年,在此期間胡蘭成不僅跟頌德有過聯繫,而且還與頌德的四弟、五弟有過接觸。在抗戰的時候,他們倆個人還曾經來過上海,胡蘭成資助了他們好幾回。現在,斯家不計較他的身世而收留他,也是因為與斯家的交情和他對斯家子女的照顧。

    胡蘭成住在斯伯母家中,斯伯母從來不盤問,也不寒暄問暖,更不跟胡蘭成攀談關於今後的事情,但是她心還是好的,總是在為胡蘭成想很多能解決實際問題的方法。現在,擺在胡蘭成面前的憂患,真實地擺在眼前。這一點斯伯母比誰都清楚。她只是感謝胡蘭成對頌德的好,而對於胡蘭成對老四老五的資助,斯伯母卻隻字不提,因為她明白那是他們一代人的事情,他們的面子交情和報恩也是他們兄弟的事情,所以她根本用不著去謝,以免不是自己份內的事自己做了,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斯家待他還跟以前在杭州一樣,分賓主之禮,有內外之分。

    住在斯家,並不是太平無事,只是天不遂人願。在斯家大院內,住著斯家已故老爺的小弟弟的孤兒寡母。這位寡母的兒子斯頌禹,二十七八了還沒有娶妻,整天游手好閒待在家裡,靠放高利貸為生,總是喜歡窺探張家長李家短的,對胡蘭成也不放過。胡蘭成來了才三天,斯頌禹就向頌遠左問右問的,把胡蘭成搞得緊張兮兮,很是不爽。胡蘭成怕露出身世,開始擔憂自身的安全了。這時,上海、杭州和紹興一帶到處都在抓漢奸,風聲很緊,胡蘭成打心裡恐懼,不敢在此久留。於是,頌遠就帶著他四處奔波,既為了躲避風頭,又想伺機尋找新的藏身之地。

    起先,頌遠把胡蘭成帶到了離諸暨縣城四十里外的陳蔡中學,他曾經在那裡教過書,在那裡有許多熟人。胡蘭成在那裡待了三天,整天都和教員們廝混打牌來消磨時間。一到上課的時候,他就獨自一人到廟庵或祠堂那裡。自從胡蘭成來了之後,頌遠一直都沒有閒著,他一直在為胡蘭成想辦法。頌遠有一個關係要好的一個體育老師,為了讓他幫忙想辦法,他把胡蘭成的身世告訴了他。胡蘭成正處於這種境況中,根本不會相信任何人。雖然有點埋怨頌遠做事不謹慎,但是也無可挽回了,於是只住得三天,就和頌遠匆匆離開了。

    接下來,他們來到了一個叫「琴弦岡」的山村,頌遠的姑母住在這裡。頌遠的姑母平常就很大大咧咧,好像就怕鄰里不知道她家來了客人,到處去宣傳。於是,第二天頌遠又把他將帶到鄰近的一個村莊,那裡有一戶鄉紳是頌遠的世交。胡蘭成想在那教書,可是現在不缺老師,於是又轉回斯家。

    胡蘭成為了避人耳目,一直跟頌遠在村外,或徜徉,或徘徊,一直到晚上才悄悄溜進村裡,這時忽然發現村口有哨兵站崗巡邏。頓時,胡蘭成身上驚出了一身冷汗,深深的恐懼使他心裡打怵,但又不能退縮,退縮嫌疑更大。於是,只好硬著頭皮往家裡走,沒有想到的是國民黨來了一個團的兵力,正好借宿在斯家大院。這個團不是專門來查漢奸,而是「剿共」的,也只是路過而已,但這也把胡蘭成嚇得夠嗆,一晚上都沒睡。慶幸的是,這個團根本沒有留意他,天亮就撤了。胡蘭成這才長出一口氣,但心裡仍然膽顫心驚。於是頌遠不厭其煩的又帶他到了「許村」,想在那裡的小學謀份教書的職位,但是還是不行。無奈之下,只好又回到了斯家大院。

    胡蘭成一想到這樣幾次三番地進出斯家,來回沒個完地折騰,很難安定下來,不免長吁短歎,黯然神傷。頌遠害怕他生悶氣,就想陪他到村口散心。一天,他倆去看玉蜀黍,一邊欣賞一邊隨意淺淺的閒聊,此時斯家小娘范秀美正倚鋤立在一株桐樹下,俯首視地,楚楚可憐。

    斯家都叫范秀美為范先生,胡蘭成也這樣叫她。十八歲的時候范秀美就開始守寡,二十三歲學養蠶,之後在臨安蠶種場工作。抗戰的時候,范秀美回到了斯家,開始幹農活,順便幫蘭溪做生意。范秀美人緣很不錯,很多人都非常敬重她。她是個亮烈的人,從端正裡可以看出溫柔安詳,立著如花枝微微傾斜,自然有千姣百媚。胡蘭成看到眼前有玉人如斯,倒施施然有風月之閒情了。

    胡蘭成這一番投奔斯家畢竟同以前不一樣。所以,要想有一個安身之所還得動一番腦筋。於是,范秀美總是在為胡蘭成想辦法,倒是有點像戲文裡常演的「窮秀才落魄鄉間,千金女傾囊相助」。眼見很多次頌遠帶著胡蘭成出去找一個容身之處,卻怎麼也沒有結果,她心裡很著急,於是想起了有一個姓謝的同事,她想讓兒子認她乾媽。於是,就跟胡蘭成倆個人到了同事的家中。范秀美跟同事說胡蘭成是她遠房表弟,想在這裡住一段時間,只是借住一下,其他費用,都由范秀美來負責。沒想到那同事卻找了一個托詞婉言拒絕了。范秀美有點不大高興,但是也沒有辦法,只好另想其他辦法了。看到這裡,胡蘭成非常感激范秀美為他做的這一切。

    他倆要走,女同事慇勤挽留他倆多住幾天。第三天一大早,他倆搭了一條小船回去了。在船上的時候,害怕被船夫聽見起疑心,兩個人談話的時候都特別小心,從不談胡蘭成的身世。

    後來,胡蘭成暫時住在楓樹頭雅珊的奶媽家中。那奶媽心裡清楚胡蘭成的身世,但也沒有為難他,還是願意讓他來家中小住。胡蘭成在奶媽家中是畢恭畢敬,旁人若是問起便說他是范秀美的遠房表弟。

    楓樹頭是個美麗的小村莊,而且環境優美。村裡人一輩子耕田種地,收成看天吃飯,生活都很困難,奶媽家也一樣,並不富足。這時的奶媽已經五十歲了,是一個標準的賢妻良母,早年喪夫,獨自把子女帶大,直至他們成家獨立生活。在奶媽家,胡蘭成事事都很小心,事事都很仔細,從來不跟村裡人主動搭訕說話。平時他會幫奶媽挖紅薯,拔豆子。沒事的時候,胡蘭成一個人跑到澗水邊,在濕濕的沙灘上用樹枝一遍又一遍地寫著他和周訓德的名字。現在,他已經把張愛玲忘記的一乾二淨了,心裡只記得周訓德一個人。他對周訓德可算是愛意綿綿,一往情深啊。每次吃完晚飯的時候,奶媽總會講打仗的時候經過楓樹頭的日本兵。

    有一次,大路上趕市的務農人,邊挑擔邊說著話,胡蘭成剛好經過,於是便聽到了務農人說的話。其中一個,差不多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對他的同伴說,昨天鎮上唱戲,他在親戚家過夜,丈母娘給他一些荔枝,讓他晚上餓的時候點心吃。小伙子笑著稱讚那荔枝好吃,在他臨睡之前往嘴裡丟了好幾顆,吃得他心裡別提多美了。聽完務農人的對話,胡蘭竟然覺得他們很慘,說他們是那樣的貧窮,做人實在是有點虛度年華了。胡蘭成生怕生活貧窮和困苦,他自認為像務農人一樣貧窮的生活就是碌碌無為、虛度年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而他卻因貪圖世間的榮華富貴,而寧願去當一個漢奸走狗。胡蘭成寧願永世都背上令人不齒的罵名,寧願遭國人的唾棄,載之史筆,遺臭萬年,也不願意讓自己過著貧窮的生活,虛度年華。胡蘭成只知道時時刻刻評價他人,偏偏沒去回顧梳理自身。

    在奶媽家住的這段日子裡,范秀美也看過胡蘭成,在眾人面前以姐弟相稱,其實雖然這是表面的,但是胡蘭成心裡還是美滋滋的。後來,身在武漢的周訓德受胡蘭成的牽連,以涉嫌漢奸罪被逮捕。消息傳到胡蘭成耳朵,痛苦難以自抑,他想去投案自首,以救出獄中的周訓德。此時張愛玲突然出現,自然是胡蘭成沒有料到的。

    在奶媽家胡蘭成待了兩個多月,終於有一天按耐不住沉悶、清貧和無聊,所以想離開這裡。1945年12月1日,胡蘭成終於離開了楓樹頭,用斯伯母的名義,由頌遠和范秀美陪行,投奔金華傅太太去了。

    在傅家,范秀美百倍呵護照顧胡蘭成,胡蘭成也是一刻都離不開她,像小孩一樣聽范秀美的話。范秀美經常帶著胡蘭成到村邊看牛車壓瀝甘蔗,到鄰里看大灶猛火煎煉紅糖,還陪他去田地裡轉悠。胡蘭成總覺得范秀美比他大,心裡已經把她當成姐姐了。甚至,連換洗衣服胡蘭成也聽她的,換完之後就直接給范秀美。范秀美去哪兒,他都像一個小孩一樣跟去哪兒。

    後來,胡蘭成和范秀美又準備雇兩部黃包車去溫州。當時已經是初冬了,到處都是濃霜,冷風颼颼,不禁讓人直打寒顫,胡蘭成用毯子把自己包裹起來,但是還是無法抵禦刺骨的寒風。范秀美踩著爐,但是仍然凍得直哆嗦,胡蘭成時不時地看她,詢問冷不冷。這時,心裡對范秀美的感激之情更加濃厚。於是他想起了小時候在胡村的情景,胡村人家新娶的媳婦冬天早起都要呵手試曉妝,眼下看看身穿紫色綢旗袍的范秀美,覺得她好像就是自己的新媳婦。此時,那種美妙的情境充斥著他的大腦,那種亡命天涯、顛簸勞累一時間變成了絲絲浪漫情意,於是生發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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