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也沒有再解釋什麼。他希望張愛玲能容下周訓德,並且說她「糊塗得不知道嫉妒」,其實張愛玲不可能不介意,也更不可能不嫉妒,她在心理上無容忍一夫多妻。也許是要維護她的高傲和自尊,也許不想毀了相聚的短暫時光,為了維護著表面上的平靜,她沒有繼續追究下去。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她是絕對不會放棄自己依然愛著的胡蘭成的。張愛玲「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因為看得太清太透,所以原諒他的一切,也以自己的一份真情成全了胡蘭成的自私與慾念。胡蘭成對一紙婚約並沒有看得過重,但是張愛玲是很看重的,她看重胡蘭成許諾給她的「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張愛玲只是自己獨自悲切,獨自心傷。在胡蘭成面前,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這麼脆弱的一面。因為即使看到了,他也不會去憐惜和懂得了。
和張愛玲在一起的時候,胡蘭成很愛在別人跟前誇耀她,並以此為樂,好像誇耀張愛玲的時候自己也能跟著沾光一樣。他不但愛誇張愛玲,而且還誇得恰到好處,遇到不同的人,他總能區別對待,找到張愛玲不同方面的閃光點,讓他們羨慕不已。對於那些崇尚文化,崇尚西學的「一等鄉下人」和「城市文化人」,他就說張愛玲的英文非常好,西洋文學的書讀來跟剖瓜切菜一樣,說的大家立馬都驚服;對於那些把出身、門第看的極重的「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就說張愛玲高貴的家世——李鴻章的後代,用這樣顯赫的家世背景嚇唬這些太太小姐,她們聽了也馬上沉默了。甚至於張愛玲的一張很俗的照片,胡蘭成也可以誇誇其談。其實,張愛玲本人一點也不喜歡這張照片,但是他把這張照片拿給一個當軍長的朋友看,他知道這類照片最對這類人的脾胃,讓人家好生羨慕,也許這時候的胡蘭成拿張愛玲來給自己裝門面的成分要大過對張的愛。愛一個人應改把她當作自己的寶貝好好珍藏、愛惜、小心呵護,而胡蘭成卻把她當作了自己炫耀於人的資本,這跟一身華麗的衣服、一件珍貴的珠寶又有什麼區別?這種愛能長久嗎?
胡蘭成一邊誇耀著張愛玲,一邊想著他遠在武漢的周訓德。胡蘭成仰慕張愛玲的「橫絕四海」,但他更喜歡周訓德的本色天真。在胡蘭成心中,張愛玲就好像是一罈酒,喝一口可以使他迷離衝動、欲仙欲死,使人偶一神往,但是卻不可以多飲,多飲必然會損壞身體,因此他會掌握火候,使自己得以適當調節不至於鈍化;周訓德就好像是一杯茶,慢慢品來,意猶未盡,甘之如飴而又綿遠悠長,令人長久懷念。他思念張愛玲的時候很少,讓他魂系夢牽、念念不忘的是周訓德。要與張愛玲分別了,他卻沒有感覺,因為分別在他看來已經是家常便飯,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傷感和難以割捨的。不過他也知道張愛玲的眷念,以前他在南京時,她就對他說過:「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感傷?纏綿?不僅與性格有關,更與愛戀有關。愛一刻也不可割捨,自然纏綿悱側、悲慟難止。愛只停留在喜歡層面上,那麼分別對於胡蘭成來說也不算什麼痛苦。張愛玲的性格雖然利落乾脆,但是依然免不了深深的傷感,只因為她太依戀胡蘭成了。
1945年5月,胡蘭成趕回了漢陽。他自言心情是歸心似箭,興奮難耐。從飛機下來後,他頓時覺得「真是歸來了」,離開張愛玲之後,他並沒有什麼煩心愁緒與依戀。相反,他覺得,自己好像擺脫了很多東西,整個人放鬆了許多。他一下飛機就急忙趕回漢陽醫院,終於跟他朝思夜想的周訓德團聚了,此時他有一種回家的感覺——他又忘了張愛玲了。後來,胡蘭成這樣描述為他牽腸掛肚的周訓德:「我當下竟亦不去想像別後她的淚珠,甚至沒有憐惜,因為人眼前即是一切,這一刻的光陰草草,可以有感情這渣滓。」胡蘭成有一雙善於發現的充滿愛的眼睛,這目光濾去了種種渣滓,剩下的,除了完美、純粹,還能有其他的什麼呢?
之後,周訓德和胡蘭成如膠似漆,他以為周訓德沒有心思,提起了在上海和張愛玲一起的日子,當時周訓德一臉不高興,他說:「真是像三春花事的糊塗」。
以後的日子,胡蘭成帶給周訓德的,也只是綿遠的憂傷罷了。
1945年初,二戰的形勢已經很明朗了,蘇聯紅軍攻破了柏林,法西斯德國隨即宣佈無條件投降,盟軍在歐洲戰場取得了全面勝利,法西斯日本也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敗局已定。但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完全打垮日本並不是朝夕之間能夠完成的事。日本法西斯認為自己的軍事實力,尤其是陸軍實力仍很強大
一天下午,醫院裡很安靜,胡蘭成正在房間寫社論。突然,一個炸彈落在了對岸的武昌,「像居庸關趕駱駝的人用的繩鞭一揮,打著江水,打著空氣,連這邊醫院院子裡的石砌地,連開著窗門的我房裡,都平地一聲響亮。」這讓胡蘭成不禁大為震駭。胡蘭成受到了驚嚇之後,總是無緣無故地膽怯,晚上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渾身哆嗦,這一切變得淒淒惻惻了,難道預示和恐懼著即將到來的結局。
胡蘭成深感時局動盪,說不定哪天汪偽政權就會垮台,此時西天的一抹晚霞更增添了這種淒涼的情調,遙想未來不免有些感傷迷惘。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以廣播「終戰詔書」形式正式宣佈日本無條件投降,中國光復了,「滿洲國」、南京「國民政府」、「華北政務委員會」等傀儡政權統統解散。胡蘭成知道後身上直冒冷汗,他雖然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但還是沒想到事情會發生得這麼快。之後,日軍報道班馬上將電訊送來了,胡蘭成連同蔣介石胸懷寬大的廣播講話一同登在了《大楚報》上。蔣介石一時來不及接管淪陷區,又怕日本兵投降共產黨,於是想了一個權宜之計:改編汪偽軍隊,讓其暫時接管淪陷區,等著重慶政府軍隊的到來。自從汪偽政府的頭目汪精衛死了之後,所有漢奸們開始惶惶不可終日,想著向重慶政府獻媚,這正好給了一個成全他們的機會。
胡蘭成卻沒有急著去搭他們的這班車,因為他深知政治鬥爭的複雜性和嚴肅性,更不敢輕易去相信蔣介石,害怕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但是,他不甘心束手待斃,在日本主子的幕後指使下鋌而走險,積極活動策劃,與二十九軍軍長鄒平凡宣佈武漢獨立,擁兵數萬,拒絕重慶方面的接受,還打算成立武漢軍政府。此時,國名黨方面要他歸順,送來委任狀,中共將領李先念也曾遣人奉勸他棄暗投明。胡蘭成是個狂妄自大的人,擔心投過去無出路,兩邊均未答應。他以為自己還會有所為,但是大勢已去,沒幾天他手下的人馬便已分崩離析了,差不多都歸順了重慶,武漢獨立了十三天後即告失敗,就好像是一場鬧劇,胡蘭成見勢不妙,便想逃離了武漢。
這時,胡蘭成給袁雍寫了一封信。他把信交給了周訓德,千叮嚀萬囑咐等他走了之後再把信寄出去。
離別的那天早晨,周訓德給他做了搾面干,這日讓他想起了他的母親,小時候每逢出門,母親總是給他做這種飯。時隔多年,在漢陽竟然也能吃到,頓時心裡有一種被母親照顧的溫馨之感。張愛玲從來沒給過他這種感覺,而在周訓德這裡他得到了滿足,也許這就是他能跟周訓德走到一起的原因。
胡蘭成離開了醫院,離開了周訓德,從此開始了自己又一次逃亡的旅程。這次逃亡讓胡蘭成很狼狽,在逃亡的路上,他時時刻刻警惕周圍是否會出現一些危險。為了生家性命,他開始左顧右盼。
清澈透明的水中倒映出芊芊人影,陽光普照的大地,曾經漫步的街道,還有挑著籮筐帶著扁擔的小販夫婦……這所有的一切,都讓胡蘭成感到一陣陣人世滄桑,只是覺得周訓德依然還在自己的身邊,但是此時他卻沒有一點人間離別的悲淒。他期望著有一天他們會再次重逢。可惜,天不從人願,這次一別將是永遠。
到漢口之後,胡蘭成立刻找到了當地的日本人商量他的去向問題,他現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日本人了。當時的局勢很嚴重,尤其對他這樣的人。當時,漢口還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中,但是時任聯合國中國戰場陸軍總司令的國防部長何應欽已發出命令,即武漢的一切交通工具必須全部集中,聽後調遣,不得擅用。幸好,胡蘭成剛到漢口的時候,剛好有條運送日本傷兵的輪船,要去南京,胡蘭成便喬裝打扮成日本傷兵搭船前行。日本總領事館軍司令部與日本憲兵隊竟然也各派人員隨船保護他。由此可見,日本人是多麼重視胡蘭成。
去往南京的那天,天還沒有亮,日本總領事館軍司令部的汽車就把胡蘭成送到了碼頭。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汽車行駛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漢口大鐘叮叮噹噹的報時聲,一聲聲打在這個將要亡命天涯的逃跑者的心上,他終生難忘。天快亮的時候,胡蘭成上了船。他轉身朝江裡望去,只見朝霞倒映在水中,讓他突然想起了小時候乘船渡江時的情景。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十幾年了,那時初生牛犢不畏虎,而現在卻是在逃亡。他又要面對擺在眼前未卜的新的生活。
9日5日,船抵達南京。南京這時的情形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10天之前,陳公博攜帶妻兒老小逃到日本,周佛海則一下子成了蔣介石在上海的行動總司令。假如現在周佛海看到當年那個得意忘形的對誰都不服氣的宣傳部政務次長和法制局局長如此狼狽,他會不會嘲笑他呢。
不過,後來他還是給張愛玲寫了一封信,告知自己的行蹤,想讓她放心。
當時的情況的確對張愛玲很不利,她的日子也是大不如以前。日本投降以後,全國人民把憤怒的矛頭對向了那些在抗戰年代裡有賣國言行的漢奸。張愛玲有兩點為人所詬病。一是她大部分作品都發表在汪偽政府主辦的報刊上,所以遭到了社會各個方面嚴厲的斥責,再加上1944年年底她參加了在南京舉行的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及其一些日偽舉辦的活動;二是人們都知道她與汪偽政府的高官來往密切。有的報刊拿她個人隱私做文章,有的甚至把她當文化漢奸來看待。連她的朋友柯靈為《傳奇》再版問世在自己主編的《文匯報》副刊上刊登了一條短訊都受到當局的警告。尤其有人指責她參與了日偽為鼓吹所謂「和平文學」而辦的活動,以便證實她的「文化漢奸」身份。所以很多事情也波及到了她,她整天心驚膽顫的,惶惶然不可終日。如果說某些風言風語張愛玲還能保持沉默的話,但在這樣刊登在白紙黑字的報刊的「證據」面前,她就不得不開口了。1946年底,她借《傳奇增訂本》發行的機會,為自己作了辯白。她「有幾句話要同讀者說」,她清清白白地告訴讀者,事實並非如此。
張愛玲突然收到了胡蘭成的信,知道了他已經到了上海。這時,她又驚又喜,而且很擔心胡蘭成的安全,另外她還在想胡蘭成這次是一個人偷偷來到上海,會不會帶著周訓德?後來,上海風聲一天比一天緊了,國民政府已經開始調查上海的日本居民了,為了安全起見,他決定去往杭州。胡蘭成離開的時候,到了張愛玲那裡,算是話別。胡蘭成連自己的孩子都沒敢見一下,在張愛玲那裡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匆匆離開了上海,隻身一人前往杭州。胡蘭成走後,重慶國民政府就頒布並實施了《處置漢奸條例草案》,而且公佈了漢奸名單,當然胡蘭成也在其上,且名列前茅。蔣介石卸磨殺驢,把周佛海軟禁到了重慶嘉陵;陳公博被逼無奈,在日本自殺未遂;聽說汪精衛埋在梅花山上,蔣介石氣不打一處來,命令何應欽馬上平墳……頓時,整個上海上下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逃亡途中的胡蘭成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心裡暗暗竊喜,終於撈了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