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與胡蘭成的短暫亂世之戀,既給張愛玲帶來了飛揚恣肆的生命歡悅之感,又給她帶來沉重的打擊。張愛玲的婚姻像胡蘭成的政治一樣的糊塗,她是一個描寫愛情的高手,描摹人情世故,無不細緻入微。然而張愛玲一枝筆,寫盡了人世間的離合悲歡,卻寫不出一段屬於自己的圓滿愛情。胡蘭成橫溢出世的才華成為他放恣充溢地進行情感走私的敲門磚,使他無法聚攏來固定地寄放於一物一事一人一處,無法駐腳,沒有驛站。
1944年11月10日,偽南京政府主席汪精衛病死於日本名古屋帝國大學附屬醫院,這使偽南京政府頓時陷入沒有頭腦的混亂地步,整個偽政權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搖搖欲墜。
當時,日軍在南京的形勢,已經從「聖戰」高峰上跌落下來,逐漸走下坡路。連日本人自己都在重新檢點自己,清水、池田言行,也不像過去那麼狂熱,開始掂量後事了。在此形勢下,日本需要重新找一個人來穩定淪陷區的局面,於是他們看中了胡蘭成,經常邀胡到清水、池田寓所進餐,想讓胡蘭成能夠出面組織一個新的政府。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胡蘭成來到了武漢,在當地日軍首腦都甲大佐支持下,接管了《大楚報》,這是日寇企圖扶植傀儡創立「大楚國」的一個組成部分。
這時的胡蘭成深有被重用之感,野心勃勃、意氣風發,一心想著干番大事業。另外,胡蘭成認為孫中山辦了黃埔軍校,後來開始了國民軍北伐,毛澤東也在瑞金辦了紅軍大學,他覺得以後自己開闢江山了,也應該效仿他們,於是向日方商議籌劃創辦一所政治軍事學校。結果這一提議也得到了日方的響應和支持。
且說「事業」之初,為了爭取淪陷區人民的支持,胡蘭成佯裝著發表了一系列反日的言論,並發動所謂「人民和平運動」,要求「撤軍、和平、統一」、「不要蔣,不要汪,不要日本,要中國人自己說了算」等等,緊鑼密鼓,喧嚷一時。胡蘭成還親自在萬人大會上發表演說。當時,南京、上海也傳出「反對列強在華作戰」、「反對戰爭」、「要求撤兵」等等主張。另外,胡蘭成還跟日本的福本隊長通融了一下,釋放了被關在牢裡的幾個新聞記者。
而這一切,不過是他跟日本人演的一段雙簧。他是不可能真的反對日本的,因為他本身就是日本人的傀儡。胡蘭成的這些所謂反日的舉動,只不過是跟日本人一起演戲給淪陷區的民眾看,以為後來的行動打下堅實的輿論和群眾基礎。其實,胡蘭成所做的只是口頭上的文章,並沒有對日本人造成實質的利益損害,所以從頭到尾日本人都很支持胡蘭成。
胡蘭成這一系列的舉措,可謂一舉兩得,不僅得到了日本人的共鳴,也贏得了民眾的支持,使得在當時長江航運停運的情況下,《大楚報》依然受人矚目,報紙的銷路增為一萬四千份。
初到武漢的胡蘭成住在漢陽縣長張人駿為他安排的縣立醫院樓下的兩個大房間裡。而這時的武漢,空襲越來越厲害,並第一次使用了燒夷彈。整個武漢的天空都是灰濛濛的,到處都是「黃沙蓋臉,屍骨不全」。大家都暴躁難忍,人們見面之後談論的都是炸彈,「像夢中囈語,越是要說,越咬不清字眼。」空襲後來從漢口慢慢又波及到了漢陽,漢陽醫院雖然藥品短缺,但還是忙著救死扶傷。有一次,胡蘭成路過醫院的一間屋子,想出後門到江邊溜躂一下,但是他不知道那就是太平間。在他眼前出現了這樣的景象:兩個人睡在濕漉漉的地上,一個是中年男子,頭蒙著棉被,一個是十二三歲的男孩,棉被褪到胸膛,看樣子不是漁夫即是鄉下人,兩人都「沉沉的好睡」。胡蘭成心裡一直在為那男孩擔心,害怕他會著涼。於是散步回來的時候又經過了那間屋子,他俯身下去給那男孩把棉被蓋蓋好,這時他心裡感覺怪怪的。詢問了醫院工作人員,得知這兩人已經被炸彈炸死了,聽此言胡蘭成嚇得直哆嗦,以後再也沒敢靠近那屋子。
12月28日,一場規模盛大的空襲又來了,近有200架美國飛機對漢口市區進行了大約4個小時的輪番轟炸,漢口市區的五分之一建築被夷為平地。飛機轟炸的時候,胡蘭成正從漢陽趕往漢口江漢路,突然聽到空襲警報,他急忙躲在了居民的屋簷下。這次大轟炸把漢口人嚇得逃避一空,以至於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到處都看不到人。過了好久,逃亡的人才慢慢開始回來了,但是一聽到空襲警報人們便往城外跑。而這時,胡蘭成總是夾雜在人隊裡逃過鐵路線到郊外。
有一次,胡蘭成剛到鐵路沿線,炸彈就落了下來,炸死了很多人。景象淒慘,看得胡蘭成心驚肉顫。胡蘭成正驚魂未定,剛好又有一架飛機朝著他俯衝下來,胡蘭成嚇得一下子癱瘓在鐵軌上,以為自己要炸死了。絕望中他喊出了兩個字:「愛玲……」這個時候,他還是全心愛著張愛玲的吧。生與死邊緣的切身感受使胡蘭成對生活和生命有了新的體會和認識:「空襲使我直見性命,曉得了什麼是苦,什麼是喜,什麼是本色,什麼是繁華,又什麼是骨力。愛玲原已這樣開導我,但空襲則更是不留情面的鞭撻。」戰爭使他變他越來越煩躁了。
此時,上海也開始實施防空燈火管制了,張愛玲在和胡蘭成的通信中說:「她與姑姑在房裡拿黑布用包香煙的錫紙襯裡做燈罩,她高高的爬上桌子去遮好,一面說:『我輕輕掛起我的鏡,靜靜點上我的燈。』這樣冒瀆沈啟無的詩真不該,但是對於世界上最神聖的東西亦不妨開個小玩笑。」收到張愛玲的信,使煩躁的胡蘭成,似乎有了點平靜。通篇信讀了下來,胡蘭成只覺得很好,像劉邦的喜歡狎侮人。
且說漢陽縣立醫院還住著六七個女護士和一個護士長,在胡蘭成眼裡她們都是「單是本色,沒有北平、上海那種淑女或前進女性的,初初打得一個照面即使人刮目相看。」因為他們初到是客,所以開了個茶話會請護士們來,護士們也很給面子,差不多都到齊了。他們玩一種行酒令的遊戲,這時一個穿著一件藍布旗袍的小護士周訓德映入了胡蘭成的眼簾。
一天,胡蘭成跟護士們在醫院後門口江邊看對岸正在被空襲的武昌。這時候,武漢已經被炸得一片狼藉了,有時候飛機眼看就要飛到這邊了可轉了個圈又飛到對岸去了。這時,周訓德從人群中看到了胡蘭成,叫了一聲:「胡社長」。周訓德滿臉堆笑,調皮、可愛,這個不經意的表情深深打動了胡蘭成的心,於是便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叫周訓德。隨即胡蘭成裝出一幅學者的模樣說:「我叫胡蘭成。」還沒說完剛好有一顆炸彈落在了江的另一邊,爆炸聲沿著滾滾的水浪傳到了他們身邊,就像晴天響起了一聲霹靂。於是胡蘭成趕忙笑著說:「我第一次問你的名字,就會這樣,以後不敢了。」於是,這個看起來一點都不浪漫的夜晚成了他們感情的開始。
整個醫院裡面周訓德是最小的一個護士,剛好十七歲,端莊美麗,身材也恰到好處,「又豐滿又苗條」。周訓德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年輕人特有的活力和特質,平時穿衣服都很單薄,即使大冬天也穿一件薄薄的旗袍。周訓德那份真和純,是江浙一帶女子沒有的,她是潑辣刁蠻中的周正和端莊,純真中又有些天生的世故老練。周訓德做事追求完美,而且非常要強,什麼都不願意落在別人的後頭。比如,穿一件布衣,她也洗得比別人的更乾淨,端飯的時候也捧得很端正。欣賞女人的時候,胡蘭成覺得周訓德的美「不是誘惑的,而是她的人神清氣爽,文定吉祥」。而張愛玲是:「使人初看她諸般不順眼,她決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惡去看她總看她不透,像佛經裡說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她的人即是這樣的神光離合。」
此時,胡蘭成已經喜歡上了有著成熟婦人的身體和嬰孩般簡單頭腦的周訓德,張愛玲的最初吸引在他這已經不再新鮮了,狂放的激情也漸漸淡去了。當胡蘭成孤身一人,舉目無親時,那個只會和他談說文學、音樂、美術乃至俚俗淵源、服飾裝扮的張愛玲怎會及得上一個幼稚一點、庸俗一點的女人?顯然後者更難能滿足胡蘭成的心理和生理需要。他既需要平實的生活,也需要不斷的新鮮情感。於是胡蘭成跟周訓德相好了。
周訓德生長在普通百姓家,與生長在貴族家庭的張愛玲不同。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感情表達總是很含蓄,很詩意,兩人的戀情更多的是超越世俗的。而周訓德是生活化的,現實化的,這也使得周訓德與胡蘭成的戀情是世俗的。動盪年代裡,胡蘭成身邊出現了周訓德,所以使他感到很欣慰。溫柔的女子往往都有安穩人心的作用,沉浸在新的愛情裡的胡蘭成對時局的恐懼漸漸減少了一些,他對小周疼愛有加,既有情人般的愛戀,也有父親般的愛護和疼惜。跟周訓德在一起心情很放鬆,也時常流露出自己天性的一面,感到沒有任何壓力。他仰慕張愛玲的「才絕四海」,又喜歡周訓德的天真本色,真是「一樹一菩提,一花一世界。」各種美都能領略,他豈能不沾沾而喜!於是在武漢的四個月裡,胡蘭成把張愛玲拋到了九霄雲外,整天與周訓德廝混在一起。胡蘭成也曾經「憬然思省」,他這樣做到底對張愛玲應不應該?「但是思省了一大通,仍是既不認錯」,找了個理由自圓其說:男女相悅之事,「乃天意當然也」,他是身不由己罷了。他曾經說過「人世如高山流水,我真慶幸能與小周為知音。」更是一句謊言,因為不管是舊相識還是新相知,胡蘭成都會慷慨地把「知音」的頭銜饋贈給對方,就像一些不負責任的評論家們隨便地把「大師」頭銜派發給當代作家一樣。 而對17歲的周訓德來說,她還沒談過戀愛,在戰火紛飛的環境裡恰巧又遇上了一個像父親一樣疼愛並關懷自己的人,當然會義無反顧,投入其中。加之胡蘭成本來就是個沒有大架子的人,在女孩子面前更是顯得謙虛和隨便,這給她留下了不錯的印象。
胡蘭成沒有向周訓德隱瞞張愛玲,但又向她表明自己要娶她——只有做妾了。但周訓德的生母是妾,她的反應是,不能娘是妾,女兒也是妾。於是,胡蘭成和周訓德進行了一次婚禮,似乎已經忘了張愛玲的存在。而張愛玲對此一無所知。她給胡蘭成寫信,還向他訴說她生活中的一切瑣碎的小事。她竟還是那樣投入地愛他。
1945年,汪偽政府在最高國防會議第六十六次會議上,任命葉蓬為湖北省省長兼駐武漢綏靖主任,但是他卻不怎麼聽從胡蘭成,於是胡蘭成決定去南京,然後輾轉到上海。因為武漢總是遭到轟炸,所以飛機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就要起飛,胡蘭成後半夜就得過漢水去飛機場。
胡蘭成到了南京,約見了陳公博和池田,處理了一大堆的事情才匆匆回到了上海。這個時候,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歐洲戰場已經進入了最後的決戰階段,雖然中國八年的抗日戰爭不知道何時可以結束,但勝利的曙光已經出現了。
胡蘭成在上海住了一個多月,這些日子他天天跟張愛玲在一起,用他的話說:「與愛玲在一起,過的日子只覺是浩浩陰陽移。上海塵俗之事有千千萬,陽台下靜安寺路的電車叮噹來去,亦天下世界依然像東風桃李水自流。」胡蘭成跟張愛玲聊天的時候,談到了周訓德,張愛玲很是震驚,因為她把自己對胡蘭成的愛看作是那樣堅貞不可動搖的,但又怎麼會冒出來一個周訓德?。面對胡蘭成的改變,張愛玲也想跟他回憶一下他們以前的柔情蜜意,也想把自己在胡蘭成走後寫給他的日記和信件都拿給他看,但是由於張愛玲的自尊和矜持,始終沒有那麼做。她一直裝做很平靜的樣子,就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以前兩人在欣賞詩句時的甜美和寧靜、喜悅的心境也被現在的憂傷、無味、迷茫所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