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 第26章 邂逅: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4)
    胡蘭成是靠政論吃飯的人,凡事都要求在理論上要行得通。最令胡蘭成感到驚訝的是張愛玲不受政治術語的禁制和定型情感的拘囿。按照常理,一個青春女子與一個中年男人的交往,話語權和裁奪權應該掌握在年長者手裡,前者依賴於後者、受影響於後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張愛玲雖然聰明過人,但並未經歷過多少世事,社會經驗也趨於單純,與閱世已久的胡蘭成相比,她自然應該是多受他影響、受他指引。然而,事實上並非如此,張愛玲有很強的獨立性,即使在她與胡蘭成戀愛後,她的性格以及她從對待人生的態度和審美趣味,都沒有什麼改變。胡蘭成愛發議論,有時發完一通議論後又覺得不妥,便告訴張愛玲:「照你的樣子就好,請不要受我的影響。」張卻笑言:「你放心,我不依的還是不依,雖然不依,還是愛聽。」

    張愛玲不僅不受胡蘭成影響,有時甚至還反過來,影響胡蘭成。有一次胡蘭成寫了一篇論文,拿去給張愛玲看。張愛玲看完,覺得文章體系太過嚴密了,不如解散的好。胡蘭成按她的說法,把文章重新改了一下,發現果然活潑有生氣,想表達的意思也並未減少。張愛玲生性是一個自由的人,不喜歡體系的束縛,因此常有些「離經叛道」之論。但在胡蘭成耳朵裡,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妥,反倒很迷戀她。

    再比如說兩人一起看日本的版畫、浮世繪、朝鮮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畫集等,胡蘭成也總是惟張愛玲臉色是瞻,只要她說哪一幅畫好,哪怕只有隻言片語,胡也馬上覺那一幅果然是好。偶爾張愛玲也拿自己的畫給胡蘭成看。開始胡蘭成不知道這是她畫的,看得很是茫然,當得知是張愛玲的手筆時,馬上就有了主見,一致叫好。這讓張愛玲很高興,還跑去告訴她的姑姑。總是,凡是張愛玲的東西,以及張愛玲所喜歡所推崇的東西,他都覺得好。

    對音樂的看法亦是。張愛玲在文章裡說,民間小調裡的鼓樓打更,都有一統江山的安定,胡蘭成聽了,馬上對這些東西另眼相看。胡蘭成本不喜歡聽貝多芬,但知道他既然被奉為樂聖,肯定就有聽的道理,於是便強迫自己硬著頭皮買了貝多芬的唱片,天天放來聽,聽完了卻又不懂,甚為以苦。但他聽到張愛玲說她從9歲到15歲一直在學鋼琴,不免為自己選擇了貝多芬而暗自得意——至少給了她一種他也會欣賞鋼琴的印象。不料張愛玲又說她不喜歡彈鋼琴,一句話說得胡蘭成又「爽然若失」。

    張愛玲對他的影響不僅在於她對事物的看法和觀點,甚至也影響到了他的思維方式及審美觀念,以至於後來二人勞燕分飛後,他仍對張愛玲感激不已:

    「我在愛玲這裡,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現代中國與西洋可以只是一個海晏河清。《西遊記》裡唐僧取經,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時梢公把他一推,險些兒掉下水去,定性看時,上游頭淌下一個屍身來,他吃驚道,如何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師父,那是你的業身,恭喜解脫了。我在愛玲這裡亦有看見自己的屍身的驚。我若沒有她,後來亦寫不成《山河歲月》。」

    「我們兩人在房裡,好像『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我與她是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愛玲極艷,她卻又壯闊,尋常都有石破天驚。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數學,她就只是這樣的,不著理論邏輯,她的橫絕四海,便像數學的理直,而她的艷亦像數學的無限。我卻不準確的地方是誇張,準確的地方又貧薄不足,所以每要從她校正。前人說夫婦如調琴瑟,我是從愛玲才得調弦正柱。」

    應該說,胡蘭成對張愛玲的拜服確是出自真心,他確實打心眼裡喜歡張愛玲,儘管這與他最初的想法已有距離。以至於連他自己都說:「……天下人要像我這樣歡喜她,我亦沒有見過。誰會與張愛玲晤面說話,我都當是件大事,想聽聽他們說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們竟連慣會的評頭品足亦無。她的文章人人愛,好像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一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起勁。我與他們一樣面對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驚動,要聞雞起舞。」

    「我與張愛玲亦只是男歡女悅,子夜歌裡稱『歡』,實在比稱愛人好。兩人坐在房裡說話,她會只顧孜孜地看我,不勝之喜,說道:『你怎這樣的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後來我亡命雁蕩山時讀到古人有一句話:『君子如響』,不覺的笑了。」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裡的這段自述可以說是他們後來走向婚姻生活的一個小小的埋伏。正是這種彼此的欣賞,使得他們「兩看相不厭」,並迅速的從熱戀過渡到私定終生。雖然從胡蘭成與張愛玲婚後三個月還不到,便又與漢陽醫院的一位護士周訓德關係曖昧,並瞞著張愛玲於年底與這位護士秘密結了婚來看,胡蘭成對張愛玲的感情究竟有多少是真實的,實在讓人起疑。但單從他們熱戀的這段時間來看,他們的感情又實在難以讓人產生猜忌。

    遇見胡蘭成,這對23歲的張愛玲來說,確實也算得上帝賜予的一份禮物。她從小性格孤僻、生活封閉,所接觸的男人,要麼是像她父親和舅舅那樣整日泡在酒杯、煙炕上萎靡不振的男人,要麼是像她弟弟那樣毫無志氣的富家子弟。沒有人關心疼愛她——從小父母離異,父親對她不好,母親也很陌生。姑姑雖常在一起,但到底只是女人,女人和女人在一起跟女人和男人在一起,畢竟不同。而且,她和姑姑之間似乎也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至少在經濟上是如此。自從從事職業寫作後,張愛玲就與姑姑在經濟上分得很開了,各人負責各人的開銷,公共費用則共同承擔。這是她在遇見胡蘭成之前的生活。可想而知,這種生活缺乏那種溫暖而博大的愛,無論是在她經濟窘迫的情形下,還是在她可以獨立謀生的境況下,都是一樣淒苦冷清。這樣無愛的生活,張愛玲也有過記述:

    「這一年來我是個自食其力的小市民。關於職業女性,蘇青說過這樣的話:『我自己看看,房間裡每一樣東西,連一粒釘,也是我自己買的。可是,這又有什麼快樂可言呢?』這是至理名言,多回味幾遍,方才覺得其中的蒼涼。」

    還好她現在遇到胡蘭成了,這是一個欣賞她、懂得她、疼惜她、呵護她,並把她奉若神明的男人,她也把他當成了自己的知音。其實,她並不喜歡那種孤獨的寫作生活,她喜歡有人在旁邊欣賞她,欣賞她的一顰一笑,欣賞她的莫名的憂傷,還有她那飛揚的文字。而現在,那個欣賞他的人,正站在眼前。他很聰明,很善解人意,使她暫忘了人世間的紛擾,流連於歲月的美好與平靜。

    他們整日待在屋子裡,竊竊私語,平時很少外出。其中有一次是她的好友——《萬象》雜誌的主編柯靈,被日本憲兵隊逮捕,張愛玲知道消息後便叫胡蘭成去找日本憲兵幫忙,想辦法把柯靈釋放了。柯靈被關押期間,張愛玲還專門跟胡蘭成到他家去看望他的家人,並留言相慰。柯靈出獄後,用文言給張愛玲復了一個短箋,以表感激。不過胡蘭成居間出力的事情他並不知道,等到幾十年後他讀到胡蘭成的自傳《今生今世》,才知道箇中詳情,心中對張愛玲的感激不免又加了幾分。有時胡蘭成也會邀請張愛玲去到他的日本朋友或汪偽政府的同事那裡作客,不過張愛玲不喜歡這樣的應酬,答應的次數不多。但如果去了,人們都會把張愛玲當作姐姐,因為在別人看來,她為人處世沉穩圓熟老到,沒有慌亂與不安。每當這個時候,胡蘭成就會誇獎她,說她有大家風範。

    另外,去的較多的地方,當是張愛玲的好友炎櫻和蘇青那裡。胡蘭成很喜歡炎櫻,但炎櫻常說英語,他根本都聽不懂,即使炎櫻偶爾說一次上海話,在胡蘭成聽來也是雲裡霧裡,使其自感笨拙。而蘇青頂著「大膽女作家」的身份,觀念新潮開放,不太拘泥於男女距離,張愛玲很是不喜,有妒忌之心,後來也就去得少了。至於場面上的人物,張愛玲也只是去見過邵洵美和日本人池田。見池田時張愛玲是與炎櫻一起去的,結果池田對她們的印象非常好,甚至把炎櫻當成他妹妹,把張愛玲當成他姐姐,還熱心地把自己珍藏的日本版畫、浮世繪以及塞尚的畫冊等借給她看。除此以外,張愛玲很少見人,日本的宇垣將軍、上海的偽警備司令熊劍東幾次想宴請她,都被推辭掉了。

    當時張愛玲的書銷路不錯,所以稿費也拿得也比一般人高,因此經濟上比較獨立,不靠胡蘭成養她。這似乎也是張愛玲的原則,自從她開始職業寫作生涯以後,她從未在經濟上依賴過任何男人。不過,她雖不缺錢花,但也不拒絕用胡蘭成的錢。一次,胡蘭成給了她一點兒錢,張愛玲不僅不推辭,相反顯得非常高興。大約在她看來,這是胡蘭成對他的好。於是,她就與好友炎櫻商量買點兒什麼好,結果做了一件皮襖,式樣還是她自己別出心裁設計的。不料,做出來卻有些寬大,她也很少穿,不過即使放在那裡,每次看到她也滿心歡喜。張愛玲的這種心理,在《童言無忌》裡曾有表露:「能夠愛一個人愛到問他拿零用錢的程度,那是嚴格的試驗。」

    由此可見,張愛玲並非把胡蘭成當成一般的戀人看待。這時的張愛玲可能也想到了婚姻,想著眼前這個男人能為她付出一生一世。不過她畢竟也算得上一個新潮的人,關於婚姻,她並不那麼拘泥。她的母親婚姻不幸,結果在無限的痛苦中離了婚,而她的姑姑也一直抱著獨身主義的想法。身邊的例子,或許使得她對婚姻並沒有抱有美好的期待,而對名分這種東西,她也並不是十分看重。在她眼裡,最為關鍵的一個詞便是「愛」,而愛似乎並不需要婚姻來作保證。女人只有在沒有愛的時候,才會把一切都寄托於婚姻;因為不得,所以又生出了無數瑣碎的傷心。在這方面,張愛玲顯得很超脫。所以,她在接受胡蘭成之後,亦很少向他提起婚姻之事。胡有妻室的事她並非不知道,只是她覺得這無關緊要。倒是胡蘭成問過她對結婚的想法,但她在給胡蘭成的信中卻說:「我想過,你將來就只是我這裡來來去去亦可以。」胡蘭成看她是這種態度,自然非常滿意,而他對在妻子英娣和張愛玲之間不停的往返奔波似乎也不勝愜意。於是,他才說:「有志氣的男人對於結婚不結婚都可以慷慨。」在他看來,自己當然是一個「有志氣的男人」了。

    最終一直隱忍不發的胡蘭成妻子英娣不能容忍了,1944年夏天,她向胡蘭成提出了離婚。面對妻子提出的離婚要求,胡蘭成甚至還裝出一臉無辜似的驚詫。正式離婚那天,胡蘭成顯得很是委屈,幽怨不已,居然還在張愛玲面前流下了眼淚。而張愛玲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既不規勸,也不憐憫,顯得漠然而超脫。

    和英娣離婚的具體過程,胡蘭成在回憶中沒有詳細記載,只是說他和張愛玲在一起時不曾想到要結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彷彿錯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怪他妻子對如此「美好」格局居然不能容忍。他本來設想的大約是,內有主婦操持家務,外有金屋藏嬌,時而還可挾妓出遊,所謂真名士自風流。在胡蘭成的這種設想中,張愛玲將來之命運已初顯端倪。

    胡蘭成不愧是文人氣很重的浮花浪蕊,易於臨事感動,卻又無真情沉醉,所以他很快就從對前妻的的留戀之情中解脫出來。現在既然離婚了,那他與張愛玲之間從未想及的婚姻自然也提上了日程。

    1944年8月,張愛玲與胡蘭成結婚了,是年胡蘭成38歲,張愛玲24歲。婚書曰: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前兩句為張愛玲所撰,後兩句為胡蘭成所撰,旁寫炎櫻為媒證。此時距日本戰敗恰恰還有一年。婚書籤寫完畢,胡蘭成和張愛玲以及炎櫻一起去了百老匯大廈共進西餐,算作結婚慶宴,以此來紀念剛剛結下的這段紅塵姻緣。

    兩人沒有舉行正式的儀式。對此胡蘭成的解釋是「為顧到日後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這固然是原因之一,而作家王一心在《張愛玲與胡蘭成》的一段話,或許寫出了胡蘭成不願公開舉行婚禮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他在文中說到:「也有可能即是全慧文尚在,他不便張揚娶二房。時民國建業已三十多年,雖仍有人納妾,畢竟既不再是件尋常的事,也不再是件光彩的事,更不是國民新潮人物所應為之事。若公開起來,張愛玲面上未必好看,恐怕這才是胡蘭成不願舉行婚禮、而張愛玲竟也願意悄悄地進行的真正緣故吧。」如果說王一心的猜測成立,那胡蘭成的「顧及時局變動」之說不過是托詞罷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