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間的感情實在是難以琢磨,關鍵時刻哪怕一點點兒情緒上的波動與不穩定,就會導致感情的大開大合,因此對於細微變化的把握就尤為重要。胡蘭成深諳此理,他知道煩惱而且孤寂的張愛玲正在進行艱難的抉擇:她怕自己所愛非人,想愛又不敢愛,不敢愛而又想愛,因此搖擺不定。胡蘭成很聰明,他懂得男女戀愛之初的這種「抽刀斷水水更流」的微妙,因此不改初衷,一如既往而又慇勤執著,最終衝破了張愛玲的內心防線。
且說不久後的一天,兩人又一次相聚,胡蘭成突然談起了她登在《天地》上的那張照片。張愛玲聽者有意,第二天便取出照片相贈,並在相片背後寫了贈語: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這在剛剛走向戀愛的張愛玲來說,無疑是生命中最美好也最深沉的愛的表達,儘管她對現世有端然的虔誠,對人生總懷有一種至誠至敬的「謙遜」,然而在現實的具體生活中,她又是矜持的。以她的矜持,還有她的特立獨行、孤傲遠人,她何曾在哪一個人面前有過如此的謙卑?惟獨在胡蘭成面前,她放下了一切。除了愛,別無它解。一個女子一旦愛上了一個人,往往會失去原來的自己。張愛玲大致就是陷入了這樣的情境。
愛情是一件奇妙的衣裳,看的人感覺眼花繚亂、似是而非,而各種滋味,卻只有穿衣裳的人自己知道。所以,愛情只能去感受,卻不便妄加評說,因為它的微妙和難以洞清。
胡蘭成當然懂得張愛玲寫下的這些句子的隱晦的意思,以致於他後來說:「她這送照相,好像吳季扎贈劍,依我自己的例來推測,那徐君亦不過是愛悅,卻未必有要的意思。張愛玲是知道我喜愛,你既喜愛,我就給了你,我把照相給你,我亦是歡喜的。而我亦只端然的接受,沒有神魂顛倒。各種感情與思想可以只是一個好,這好字的境界是還在感情與思念之先,但有意義,而不是甚麼的意義,且連喜怒哀樂都還沒有名字。」這種說法顯然有為他以後背叛張愛玲進行辯解的嫌疑,可能就是因為他一開始就存在了這樣的想法,所以才有了後來他與張愛玲的婚變。可以說,年已38歲、家有妻室的胡蘭成,他希望得到的是她的人,未必是她的心。而一個又一個的女子,在交出自己的人之前,首先交出的總是自己的心。現在,張愛玲把她的心交出來了。
從這時起,他們真正地開始以戀人自居了。從偶然相識到墜入情網,速度之快,效率之高,是張愛玲怎麼也沒有料想到的。不過,對於胡蘭成,她似乎並無什麼怨意,哪怕僅僅是他的情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憑窗相對,捉手言歡,這就足夠了。
張愛玲甚至將胡蘭成當作最親的親人看待,連一些閨房秘密都講與他分享。她想起童年時,便將她做女孩時的玩物拿出來給胡蘭成看,其中有兩串玻璃大珠子,是她母親從埃及給她帶回來的,一串藍色、一串紫色,拿到燈下看的時候,五光十色,映照著張愛玲的瞳孔。胡蘭成驀然發現,外表成熟老到的張愛玲,內心深處,卻掩藏著這樣天性未泯的女孩子氣,他感到新奇之極。張愛玲又將她小時候寫的小說《摩登紅樓夢》拿給胡蘭成看,胡蘭成一看不由又是大驚,他沒想到張愛玲能夠把經典、大雅的《紅樓夢》寫得如清末小報的通俗小說一樣讓人大跌眼鏡,不同的是,從大雅到大俗,張愛玲卻是一樣的「美文如初,清潔如鏡」,全然像是世界因為有了她的存在而具有了一番新的意義。
張愛玲有一個習慣,一看到報紙雜誌上有批評她的文章,她就剪存。還有人因為崇拜她,冒昧寫信來表達敬仰,她也收集起來。但是她對別人的這些意見不聽,不答,也不作參考。胡蘭成對她的這一點兒很感費解。對他自己而言,如果有人讚揚他不得當,他會覺得不舒服;批評得不得當,他又會覺得無聊。但張愛玲卻不以為然,她說:「我是凡人家說我好,說得不對我亦高興。」勸告她批評她的,如果不得當,她亦很少生氣,往往也只是詫異而已,因為別人說好說壞只是他人的意見,與她自己無礙,而這反倒給她地看清了某些人的本質。那些話,她常拿來與胡蘭成講,或與姑姑、炎櫻講,笑之中又覺得無奈,又覺得開心好玩。
相交相知久了,自然有一種不願分離的念頭牽到心頭,張愛玲尤其如此。胡蘭成作為一個經歷過大起大落、大開大合的人生而且咬牙切齒地說「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的即將不惑之年的男人,對感情則要淡然漠視很多,他所想要的,只是現世的安好,只是小感動、小愉悅下的現世的通達暢快,而不是責任、道義、道德和良心;他所要的,只是現世的快樂,而不是來世的救贖。而對一個只有23歲,而且是剛剛走出校門、初次戀愛的張愛玲來說,卻是投入了全部的感情。
他們談情說愛的方式也很特別,很少花前月下,一切都像是最初相識的延續。張愛玲是個內心熱烈而豐富的女人,隨處可以發現生活中的美好與浪漫,而胡蘭成也不喜出遊。於是,他們哪裡也不去,整日流連在屋裡,談藝論文,把盞品茶,竟日不息,歡悅不已。連胡蘭成都說:
「我們兩人在一起時,只是說話說不完。在愛玲面前,我想說些什麼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著正字眼,絲竹之音亦變為金石之聲,自己著實懊惱煩亂,每每說了又改,改了又悔。但愛玲喜歡這種刺激,像聽山西梆子的把腦髓都要砸出來,而且聽我說話,隨處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說的什麼,愛玲亦覺得好像『攀條摘香花,言是歡氣息』。」
在歡悅中,張愛玲全然沒有了起初相識的拘謹,精譬妙喻,聯翩而出。如果說在認識胡蘭成之前她很少說,主要是因為沒有說的對象,也沒有說的興趣,那她現在終於有了說話的對象了,說話的興趣也異常高漲。從人生到文學,從幼時候的聖誕卡到港戰時期對於生命無常的感受,凡人瑣事,奇聞逸事,張愛玲一講起來,滔滔沒完,皆有無限的情趣。而胡蘭成也非常驚喜地從張愛玲那裡汲取著他從書本、從經驗中得不到的人間才學和藝術靈感。
當時在官場上胡蘭成雖然跟汪精衛緣分已盡,但他並不甘心就此退隱山林,名義上他仍然掛著南京政府全國經濟委員一職,並與日本軍界保持著密切聯繫。為了辦公方便,他平時主要住在南京。但他每月必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而每次回上海,他都不先回他在美麗園的家,而是直接趕到位於赫德路的張愛玲公寓。一進她的房間,他就先喊到:「我回來了。」儼然把這裡也當成了他自己的家。然後直到黃昏已盡、華燈初上,他才從張愛玲住的公寓出來,大搖大擺地向自己的家走去。
戀愛中的女子,眼睛裡看到的一切都是美的,並且總是帶著一種緩緩的飛揚的喜悅。《再版自序》裡張愛玲拿這種男歡女愛和戰爭相比較,她說:「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樸素,也更放恣的。戰爭與革命,由於事件本身的性質,往往要求才智比要求感情的支持更迫切。……和戀愛的放恣相比,戰爭是被驅使的,而革命……多少有點強迫自己。……戀愛……是放恣的滲透於人生的全面,而對於自己是和諧。」她還說:「現在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當是快樂的。」這些都可以說是她戀愛心跡的流露。胡蘭成帶給她的,正是一種放恣,一種飛揚的喜悅。而她心中所幻想的,則是一幅人世完美的圖景。
張愛玲和胡蘭成在一起時的談話主題隨意而謾散,涉及的範圍也很廣,隨興所至,無所不談。兩個人經常聊得很起勁兒,乃至於忘了時間,而在分手的時候又往往有話題被扯出,所以每次都是分手遲遲,第二天又早早趕來。當胡蘭成在南京時,張愛玲勤奮的耕筆織文之餘,還給他寫信。情真意切,道盡相思。一等胡蘭成回到上海,張愛玲就一個字也不寫了,兩人常常把會面的時間當作盛大節日來迎接。
張愛玲博學多識,不僅熟讀中國經典名著,對現代西洋文學也尤為精通,「好像『十八隻抽屜』,志貞尼姑搬出吃食請情郎。」她常常把蕭伯納、勞倫斯、赫克斯萊的作品拿來講給胡蘭成聽。胡蘭成長期忙於政事,對洋文可謂一竅不通,對西方文學的瞭解自然也非常有限,自然很是驚服。讓胡蘭成深感不解的是,工於洋文的張愛玲對西洋古典文學來一點兒興致都沒有,對莎士比亞、雨果、歌德等這樣名貫中西的文豪她居然都不愛,西洋凡隆重的東西,像壁畫、交響樂、革命或世界大戰等,她也不喜歡,提不起精神,而惟獨喜歡有平民精神的東西。
另外,五四以後,中國文壇深受西方影響,一些外國作家倍受推崇,像托爾斯泰、歌德、雨果等,已成為新一代中國作家心目中的偶像。而像曹雪芹、吳承恩、蒲松齡等本土文學大家,則鮮有提及。胡蘭成本人因為西洋文學薄弱,從來都是張愛玲說啥便是啥,不敢妄加評判,怕暴露出自己的「不懂」。當他聽張愛玲說不太喜歡西方文學中太莊重的東西時,似乎有些不甘心自己老是扮演聽眾的角色,於是便冒了膽子說,《戰爭與和平》、《浮士德》並不及《紅樓夢》和《西遊記》。說完,自覺像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韙似的,一臉忐忑地看著張愛玲等她給出答案。不想張愛玲只是淡淡地說:「當然是《紅樓夢》、《西遊記》好。」聽張愛玲這麼說,胡蘭成一顆緊張的心這才放鬆下來,並為自己的聰明暗中幸慶!
胡蘭成的西洋文學雖有欠缺,但對中國古典文學卻很為自恃。可是沒想到和張愛玲幾次深談,自己都是甘拜下風。張愛玲讀古文學常常是心領神會,直與古人相通,傳神之處,過目不忘。一次胡蘭成想形容張愛玲坐立行走的樣子,可是想了半天,還是覺得口齒艱澀,詞語匱乏。於是張愛玲就代他說:「《金瓶梅》裡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胡蘭成覺得「淹然」兩個字用得好,但又不知道具體好在什麼地方,就讓張愛玲說來聽聽。張愛玲說:「有人雖遇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卻像絲綿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場糊塗。」胡蘭成就又問:「我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呢?」張愛玲答道:「你像一個小鹿在溪裡吃水。」
有一次,張愛玲與胡蘭成說起趙飛燕,漢成帝說飛燕是「謙畏禮義人也」,她回味這謙畏兩字,只覺是無限的喜悅,無限的美,「女心真像是絲棉蘸著臙脂,都滲開化開了,柔艷到如此,但又只是禮義的清嘉。」愛玲又說趙飛燕與宮女踏歌「赤鳳來」,一陣風起,她的人想要飛去,忽然覺得非常悲哀。胡蘭成後來說他重翻《飛燕外傳》,原文卻並沒有寫得這樣好,是張愛玲「她自己有這樣一種欲仙欲死,她的人還比倚新妝的飛燕更美」。
兩人愛在一起讀詩,每次讀到精彩處,常常相視而喜。兩人讀《古詩十九首》,看到「燕趙有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一句,張愛玲詫異道:「真是貞潔,這哪裡是妓女呀!」看到《詩經》裡有一首寫道:「倬彼雲漢,昭回於天」,張也驚歎道:「啊!真真的是大早年歲。」又看到白居易《長恨歌》中有「宛轉蛾眉馬前死」,歎息道,「這怎麼可能!這樣委屈,但是心甘情願,為了他,如同為一代江山,而亦真是這樣的。」後來二人又同看《夜歌》,「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張又歎息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聽到張愛玲的見解,胡蘭成不得不歎服,這才發覺平常他以為讀書讀懂了的東西,其實未懂,而張愛玲讀書,卻是不阻不隔,直達古人隱秘的心底。這是一般人很少能做到的。胡蘭成雖然性情倨傲、恃才不羈,但張愛玲的話卻讓他歎服不已,在這個才華橫溢、卓爾不群的女子面前,從外表至內心,他都心存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