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 第22章 爭輝:文情宦海兩重天 (5)
    大約李士群死後的一天傍晚,接替胡蘭成做宣傳部政務次長的郭秀峰來找他,告訴他日本大使館最近有個交流會,每週六舉辦一次,他轉告日本大使館的話希望胡蘭成能夠過去參加,那天正好就是週六,他請胡蘭成當晚和他一同去。胡蘭成本來懶得去,郭秀峰再三要求,他想想自己也找不到其他玩的去處,總是在家待著也覺得悶,最後還是去了。

    那次交流會設在日本大使館書記官清水董三家裡,胡蘭成到的時候,羅君強、糧食部長顧寶衡、駐「滿洲國」大使陳濟成已經先到一步,日本人只有兩個,除了清水之外,另一個是新調來任日本駐南京大使館負責文化事務的書記官池田篤紀。

    「座談」之前先是一個飯局,起初胡蘭成自恃清高,在桌上只是飲酒,沒有開口。後來眾人談起中日之間的開戰,過去做過蔣介石秘書的羅君強說了這麼一句話:「當初民國政府從南京撤退時實在倉促混亂,就是後來退到武漢之後也未能形成有力防禦,如果當時友軍一口氣直追而下,武漢早已得手,重慶也不在話下,如此一來,戰爭本可及早結束了。」胡蘭成聽了這麼個赤裸裸的搖尾乞憐之言,當時也大怒,說道:「雖歷史一筆為定,但也絕不像你所言這般荒唐,中國不亡自是天命惠之,豈如一時戰略之失策!」此言一出,在場之人寂然良久,場面頗有些尷尬。

    飯後眾人回到客廳繼續「交流」,這時郭秀峰說了這麼一句希望日方解除對中央通訊社管制的話,誰知新來的池田篤紀回敬了一句:「這種事本來就不是什麼規定,我們這麼做自有我們的考慮,你們國家自己的事,倒要向我們求情,枉你還是國民政府的長官。」這一番話頓時說得郭秀峰面紅耳赤,而胡蘭成則在一邊想道:此人確是知道尊重中國的,不過有些目中無人,我得尋機會讓他吃些教訓。

    恰好這時顧寶衡隨口問道「不知日本國內糧食是否能自給?」池田毫不猶豫地說「自給自足完全沒有問題。」胡蘭成立即反駁道:「我最近看到一篇日本的報道,說是一個教授病倒了,他的親戚送了些米給他,他吃了之後說了句『好久不知日本米的味道了。』看來,日本國內的教授都吃不到日本米了,遑論百姓!何來自給自足?如今戰爭已到第六年,日方不該仍然說話不誠實。」池田聽聞此話,反駁不了,滿臉通紅,只是微笑,不去爭辯。胡蘭成覺得這個人還比較老實,散會後他接過了池田給他的名片,後來兩人的交往也漸漸開始。

    池田也很看重胡蘭成的學識,第二天就到胡府拜訪。胡蘭成見他進來的樣子,頗似當年他的四哥夢生,於是對池田親近不少,這也成為他和池田後來進一步交往的重要基礎。此後的時間,池田隔三差五就去胡蘭成那坐一坐,沒事總愛往胡家跑。久而久之,胡蘭成也回回訪池田篤紀。

    卻說胡蘭成官閒了不少時間,可是心卻一直沒閒下,他是個以文賴世的人,筆頭總想寫些東西。在汪精衛面前失寵後,心裡一直積鬱難平,因此想以文發洩。於是閉門揮筆三天,寫成一篇長達一萬一千字的政論,將它心裡長時間以來鬱積一吐為快,把那些關於時局的見解與觀點表達得淋漓盡致,此作完成後他心裡還頗有一番揚然自得的成就之感。

    胡蘭成剛把稿子寫完的那天,碰巧池田又來到胡蘭成拜訪,池田見到桌上有胡的新作,便請求拜讀。胡蘭成略一思索,點頭答應,並強調並沒有因為他是日本人而怕讓他知曉這篇文章。他本對池田就又一些親切之感,況且視為知己者死,胡大文人許久不動筆,這次既然有重量級大作問世,自然也想文章成後能被「識貨人」賞識稱讚。

    文中胡蘭成自比為太平天國將領李秀成(後被曾國藩所擒,投降了曾),說道就算自己將來一樣逃走,也要留一篇文字於世,講述汪精衛政府與日本的和平運動一事,且論證日本必敗,汪精衛政府必亡,日本想免除失敗的命運,唯有從中國撤軍,並實現自我變革。而中國則必須返回孫中山時代,召開國民會議。

    池田看了幾頁之後,覺得大有道理,不過有些道理一時還看不明白,又見文章比較長,於是就問胡蘭成能否讓他帶回去看麼。胡蘭成想了想答應了。

    這池田將稿子帶回家後,不僅看完全文,還在一夜之間將之譯成日文,並交給日本駐華大使谷正之也看了,谷正之看了之後又傳給東京外務省看,稍後便在侵華日軍的佐宮中傳開了,最後據說連日本首相也得以閱見胡的這篇大作。

    不久池田又來到胡蘭成家,面帶喜色地把這消息告訴他,並說:「谷大使把胡君的這篇大作給汪先生也看了。」他言下之意,你既然有才能,我們日本人作為你朋友,你幫你宣傳宣傳。胡蘭成聽了之後心裡確嚇得半死,他知道汪先生看了那片文章後,肯定是氣不打一處來,加之李士群事件,汪精衛已對他有所不滿,這次恐怕真要和他翻臉了。轉念一想,最好先去上海避一避,又考慮到自己清雅之士,就算事情緊急,但慌慌張張的終究不成樣子。於是沒去上海,心裡另有一套打算,便是把自己脫身的希望寄托在日本人身上。

    幾天之後,胡蘭成與池田一起散步,閒聊了一會,眼看已快到池田家附近,胡蘭成心中有點悲慼,於是在和池田分手時「提醒」他說:「我們在這段時間多見見面,如果我去上海,會先通知你,如果我哪一天不來看你,你就來我家找我。」池田只回答了一句:「好」,便沒有再多說什麼。

    12月7日,林柏生邀請胡蘭成下午三時到他家商量事情,沒說什麼事。胡蘭成心想大事不妙,一邊強忍害怕,一邊故做鎮靜地換襯衫打領帶,並囑咐應英娣:「我現在要去林柏生家裡,晚上如果見我還不回來,你就立刻去通知池田先生。」

    應英娣是胡蘭成的「姨太太」,年僅22歲,原是上海百樂門的當紅舞女,後被胡蘭成看中,遂納之為妾,但他不好意思帶回家讓青芸看見,於是在一個大酒店裡包了個房間給她住。青芸一直在上海給他管家,有段時間忽然發現胡蘭成每月拿回家的錢減少很多,疑心之下一路跟蹤他到酒店,發現了這個秘密。不過,寬容大度的青芸不僅沒有責怪六叔,反而勸他把應英娣帶回上海大西路美麗園家一起生活。全慧文跟胡蘭成屬於那種過日子的夫妻,只求丈夫給自己衣食家用,不怎麼在乎男人在外面有別的女人,於是她也沒表示什麼意見。胡蘭成想到在南京還有一個家,於是將正妻全慧文留在上海,而將應英娣帶到南京。由於應英娣不能生育,而他與全慧文已生有三個孩子,於是就把一兩個孩子經常放在南京,儼然又是一個完滿的小家庭。

    胡蘭成到了林柏生家中,林柏生不在,只有他的副官在接待他,他心裡害怕,起身想走,確看見進來一個彪形大漢,「請」胡蘭成和他走一趟,他被帶上一輛特工的汽車開走了。

    車子在一座洋房前停下,裡面鴉雀無聲,他被帶到一個小房間。胡蘭成心中恐懼,便問警衛這是哪裡,警衛回答說這是「曹公館」,胡蘭成稍微平靜了一點,就靜靜地坐著。但不一會,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忽然發起抖來,想劃根火柴點支煙,手確顫抖得連火柴都擦不著。胡蘭成一邊鄙視起自己的怯懦,一邊努力控制自己情緒,好一會,身上的顫抖才停止。胡蘭成當時還不知道,關押他的這個地方並不是什麼「曹公館」,而是大名鼎鼎的上海路十二號——蘇成德專門關押政治犯的看守所!而逮捕他的命令,則是汪精衛親自下達的。

    關押胡蘭成的牢房裡,裡面只有一個地鋪、一副桌凳、一盞電燈,其他什麼都沒有,窗子都被釘住了,一點光透不盡來,門鎖得死死的,牆壁比石頭還硬,外面還有一個持槍士兵在房門外盯著他。胡蘭成心中不免絕望,以為自己這次必死無疑了。神經恍惚之下,在地上亂摸一氣,結果摸到了一根針,悲苦之際,於是用那根針在桌面上刻了一首白話詩:

    花呀

    以你的新鮮

    補你的短命吧

    胡蘭成獨自一人在獄中用詩文吐露悲涼,他不知道當時上海正萬人爭閱著張愛玲那淒婉的小說。他倆筆下都寫出了悲,但一個是感歎自己境遇之悲,一個是感歎時局的情感之悲。

    當胡蘭成剛被關進去在鬱悶時,應英娣並沒有把他走之前囑咐的話太放在心上。等到很晚了胡蘭成還沒回家,她才著急起來,當下就去找池田。池田本來是個直性子,一直沒能留意和理解胡蘭成給他的那些暗示,這下看到應英娣這麼晚了來找他說是胡蘭成特別交待的,這下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於是連夜找到清水董三一同把這事告訴谷正之大使。谷正之讓池田以他的名義先打電話給林柏生,就說日本方面要求保障胡蘭成的生命安全,然後趕緊聯絡總司令部和憲兵司令部力圖救下胡蘭成。

    日本人這邊還真是把胡蘭成當個人才。第二天,日本大使館裡清水董三、池田篤紀和一些總司令部部長、憲兵隊課長聚在一起,召開會議商議援救胡蘭成的辦法。由於日本國內東條內閣最近剛說要尊重南京國民政府,而此事純屬中國內政,所以他們覺得不可以用外交的方法解決,尤其要避免對汪精衛的不敬。商量之下,他們覺得可以把責任加在林柏生身上,憲兵部和司令部一邊給他壓力,同時由使館這邊清水董三曉以利害勸告他,軟硬兼施。

    汪精衛這次對胡蘭成下殺手,實在是忍耐到極限了,以前胡蘭成有點文人的迂腐和不知變通,這他倒可以忍受;但現在,他覺得胡蘭成已經不是個倔頭倔腦的筆桿子,而變成一根滿懷心機的打人的棒子了,特別有三件事讓他再不能忍受。

    直接的就是最近這篇文章的事,胡蘭成在文中「大放厥詞」,說什麼「南京國民政府不能代表中國」,還有預測「日本必敗,南京國民政府必亡」等等。汪精衛叛黨而建為政權,一直自居正統,胡蘭成卻偏要揭他這個傷疤;再者而汪偽政府的前途命運是和日本的前途命運結合在一起的,胡蘭成一下子把汪精衛最不願提起的結局非要說出了,這不是成心給他好看嗎?自己一直在努力「促成和平」,旁邊卻有人在唧唧歪歪說風涼話,汪精衛能忍受嗎?

    在一個就是李士群之死,李士群是汪精衛的得力干將,汪精衛很器重他,對他的死,汪真是很悲痛,不僅派自己的親信去代他致哀,還親自給他寫墓誌銘「才足以濟世,而天不永其年」,說他實不該死的。以汪精衛的聰明,自然能知道此事是周佛海主使,胡蘭成出謀,而胡蘭成為了打擊現在的政敵,居然和以前的政敵周佛海聯手,其人立場之不定,深為可疑。而周佛海的勢力已將尾大不掉,胡蘭成還再幫他剪除政敵,已有「奪權」之嫌了。

    第三是胡蘭成和日本人之間的曖昧關係也讓汪精衛疑慮重重,他瞭解到胡蘭成每個週末都去日本使館參加交流會,也知道他與池田等人關係密切,但是到底他與日本人關係深到什麼程度,林柏生估計也不清楚。但是胡蘭成交往的那些少壯派軍官,卻大都是日本國內反對東條英機擴大戰爭的「反戰派」,而且他那篇文章,也是和反戰派的立場聲氣相投的。另外,胡蘭成一入獄,很快便有那麼多日本軍官來營救他,他和日本這種親密的關係是怎麼形成的,會有什麼結果,汪精衛對此真是又疑又懼。所以終究下定決心,非殺他不可。

    日本這邊不敢拿汪精衛說事,只是一味逼迫林柏生,林柏生被逼急了,拿出了汪精衛的親筆信來抵抗。信陳數胡蘭成的罪狀,甚至說他勾結蔣介石政府,每月接受重慶的五十萬元秘密經費。日本人見此也無言以對,事情又拖了下來。

    這一天,開完會的池田回到了家,滿腔悲憤地讓他的太太把手槍拿給他,說要為胡蘭成以姓名一搏。他太太心裡本想阻止的,但日本女人順從慣了,沒敢反對,只是默默地取出槍給了他。池田拿著手槍,跑到憲兵隊找到河邊課長,說道:「胡君一案,全由我所累,如此失信於中國人。現在用外交的方式救不了,我現在就去上海路十二號去救胡君,那邊的警衛要是阻擋,我就開槍,他們只要還擊把我打死或打傷,你們就有理由用憲兵隊去包圍那,救出胡君了。」當下河邊也很感動,說道:「我大日本武士道難道要你一人犧牲於義嗎?我亦和你一起做。」當下約定午夜二時點武裝出動營救。

    商議完畢後池田去報告谷正之知道。谷正之說到:「憲兵能有此決心,不愁此事不成,你去之前可在警告林柏生一次,他自願肯釋放胡君最好。」

    池田隨後就到了林柏生家,這時已午夜後,他對林柏生陳之以利害,說到時候還不放胡蘭成,憲兵隊就要武裝出動。林柏生見此也慌了,急忙趕到汪公館求救,汪精衛最後開出一紙手令,上面寫著「立即釋放胡蘭成」,他將手令給池田看了,然後便趕緊安排胡蘭成出獄。

    池田準備了大使館的汽車去接胡蘭成。郭秀峰轉汪精衛的要求讓胡蘭成寫一份「悔過書」,胡蘭成沒有拒絕,揮筆寫成,然後坐池田的車回到了家。在獄中時胡蘭成得知汪精衛列舉他的罪狀時竟有暗通重慶並每月接受五十萬機密費之事,料到汪精衛起了殺心。

    這件事情後,胡蘭成和汪精衛徹底決裂了,轉而視日本人為再生父母,後來他在《今生今世》曾說「異國存知己,身邊動刀兵」,說的便是這件事。

    從獄中出來之後的胡蘭成此時在家休養,時間長了,也覺得無聊,整日裡看閒書雜誌之類。閒來無事也寫寫東西什麼的,就在這個時候,他遇見了一個後來在他生命長河裡佔據著極為重要地位的女子——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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