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和胡蘭成的邂逅有一個人無法繞過,那便是時任《天地》雜誌總編的蘇青。蘇青,本名馮允莊,早年發表作品署名為馮和儀,後又以蘇青為筆名。浙江鄞縣人,算得上是胡蘭成的老鄉,曾在40年代的上海文壇名噪一時。特別是她在1943年在《風雨談》雜誌上連載的長篇自傳體小說《結婚十年》,因其文風潑辣、不拘泥於世俗偏見,被評論家冠名為「大膽女作家」而毀譽紛紛。
作為上海淪陷區的兩個著名女作家,張愛玲冷傲孤僻,蘇青又聲稱「沒有一個女朋友」,這樣的兩個人能夠避開「文人相輕」的千古陋習,彼此看得起,並互相引為知己,實屬意外。蘇青曾說:「女作家的作品我從來不大看,只看張愛玲的文章。」張愛玲也在《我看蘇青》一文中道:「如果必需把女作者特別分作一欄來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由此可見,二人交情非淺。 1943年10月,蘇青在汪偽政府要員陳公博和周佛海妻子楊淑慧的支持下創辦了一個綜合性文藝刊物——《天地》。創刊號出來後,蘇青四處約稿,這其中便有張愛玲和胡蘭成。
這時的胡蘭成不久前還是汪精衛政府的「宣傳部政務次長」與「行政法院次長」,但後來因社論得罪了汪偽政府,被拿下獄,幸虧他所結識的日本軍界人物出面,汪精衛才勉強放他出來。但政治「前途」顯然不大了。這一年胡蘭成38歲,已有妻室,而且是第二次婚姻。
拿著蘇青寄來的《天地》樣本,胡蘭成仔細翻看了一下,覺得蘇青的發刊詞寫得很是爽利,而她的《論言語不通》更是妙趣橫生,胡蘭成讀得很是開心,於是就寫了篇《「言語不通」之故》回寄給蘇青。
不久,《天地》月刊第二期也如期寄到,除了刊登胡蘭成的《「言語不通」之故》之外,還有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封鎖》。
「在大太陽底下,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裡鑽出來的曲蟮——抽長了,又縮短了;抽長了,又縮短了。就這麼樣往前移——柔滑的,老長老長的曲蟮,沒有完,沒有完……開電車的人眼睛盯住了這兩條蠕蠕的車軌,然而他不發瘋。」 「如果不碰到封鎖,電車的進行是永遠不會斷的。封鎖了。搖鈴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小點,一點一點連成一條虛線,切斷了時間與空間。」 「這龐大的城市在陽光裡盹著了,重重的把頭擱在人們的肩上,口涎順著人們的衣服緩緩流下去,不能想像的巨大的重量壓住了每一個人。」
「電車裡點上了燈,她一睜眼望見他遙遙坐在他原來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來他並沒有下車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
躺在籐椅裡的胡蘭成讀到這裡,不由得心裡一驚,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作者啊,就那麼用筆輕輕一揮,就把生活的繁複、醜陋、瑣碎,暴露在陽光下。用語是那樣的節儉與精緻,又那麼準確,簡直就是一針見血。想到這兒,胡蘭成不知不覺坐直了身體,又細細地將其讀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從籐椅上站起來,在草坪上來回走了幾步。
「這個署名為張愛玲的人是誰?」他迫切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於是,他決定找蘇青。蘇青肯定知道「張愛玲」的,也一定會告訴他。
蘇青此時同張愛玲已經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對張愛玲的性格與為人自然瞭如指掌,知道她疏淡冷傲、不喜與人交往。於是便回胡蘭成曰:「是女子。」以圖應付了事。
胡蘭成見蘇青的回如此敷衍潦草,自然心有不甘。剛好,在接下來的《天地》雜誌的第3期和第4期上,又有張愛玲的文章刊登了,一篇是《公寓生活記趣》,另一篇是《道路以目》。和上一期才發表的《封鎖》不同,張愛玲這兩篇散文講述的是她所生活的城市以及她所住的公寓:
「我們的公寓鄰近電車廠,可是我始終沒弄清楚電車是在幾點鐘回家。『電車回家』這句子彷彿不很合適——大家公認電車是沒有靈魂的機械,而『回家』兩個字有著無數的情感洋溢的聯繫。但是你沒看見過電車進廠的特殊情形吧?一輛銜接一輛,像排了隊的小孩,嘈雜,叫囂,愉快地打著啞嗓子的鈴:『克林,克賴,克賴,克賴!』吵鬧中又帶著一點由疲乏而生的馴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著母親來刷洗他們。」
「有時候,電車全進了廠了,單剩下一輛,神秘地,像被遺棄了的孩子似的,停在街心。從上面望下去,只見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著白肚皮。」
連一個生硬冰冷的電車以及它的進進出出都能看出無限的情味來,可以想像,這是一個多麼可愛而富有情趣的女子啊,她的內心又會是怎樣的豐盈和飽滿呢?從複雜而險惡的官場爭鬥走過來的胡蘭成,突然被這些輕揚靈動、透著溫厚的底蘊的文字所感染了。這使他似乎突然間明白,除了政治,人生其實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可以欣賞,只要善於發現,生活中那些美好的細節隨時隨地都可以捕捉,而他已經很久都沒有注意到這些細微而富含詩意的生活片段了。
僅僅這些,胡蘭成還嫌不夠,於是自己搜羅了一些張愛玲已經發表過的文章來看。如《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傾城之戀》、《心經》、《茉莉香片》、《洋人看京戲及其他》、《中國人的生活與服裝》等。讀完之後,胡蘭成對張愛玲有了更深的認識,不免由衷地感佩起張愛玲的才華來,也更加堅定了要見張愛玲的念頭。他要親眼去看看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神秘女子,竟把文章寫的如此風聲水起。或許他只是想獵艷,也或許是張愛玲的出奇才情激起了他的好感,所以才生了「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之感。總之,這時的胡蘭成心底波瀾四起,鐵了心要去拜訪張愛玲。
據胡蘭成自己的回憶,他正是因為看到張愛玲文章的「好」才生了急切想去看她的念頭,並「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氣的高興」。胡蘭成的這種自我解釋比較純情,但這並不能掩飾他性格中的輕薄習氣。在認識張愛玲之前,他已有妻室,並且和不少女人廝混過;認識張愛玲之後,他風流依舊,仍不斷和新認識的女人往來。從這一點兒看,說他去拜見張愛玲的目的如果說只是為了尋找所謂的文學知音,無疑顯得有些自欺欺人,這中間帶有多少虛假的成分,相信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1944年2月3日,剛剛出獄的胡蘭成帶著對張愛玲的欽慕之情回到了上海。但他一下火車沒有先回自己在大西路美麗園的家,而是徑直來到了坐落在上海愛多亞路160號601室的《天地》雜誌社,找到了蘇青,並和她一起上街吃了頓蛋炒飯,並向她詢問張愛玲的住址,說要以一個熱心讀者的身份前去拜訪。蘇青卻道:「張愛玲不見人的,就連她弟弟偶爾來看她,也說不上三五句話,而且還要事先打電話預約;而除了她弟弟張子靜,似乎還沒有別的男人到她家做過客。」可胡蘭成並不管這些,還是執意要求。蘇青顧於多方面的考慮,再加上辦雜誌也有需要胡蘭成幫襯的地方,於是便把張愛玲在上海的詳細住址寫給了他。臨末還囑咐道,「張愛玲是不見陌生人的。」
第二天是農曆正月十一,立春的前一天。這天一大早,胡蘭成就找到了張愛玲位於上海的住址——靜安寺路赫德路口192號公寓6樓605室。這離他住的大西路美麗園沒多遠,他其實也就走了那麼一小會兒,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
胡蘭成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外,「篤篤」地敲了幾下房門。
「你找誰啊?」門洞裡傳來一聲溫厚的女中音。
「我是特意從南京趕來的讀者,我是慕名來找張愛玲小姐的。」
門裡的人稍微遲疑了一下:「張愛玲身體不舒服,不見客人。」
「我叫胡蘭成,是蘇青小姐介紹我來的。」
「哦,那您有名片嗎?」
「名片?不好意思,我身上一般不帶名片的。」
說完胡蘭成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趕忙從公文包裡掏出紙和筆,把自己的姓名和電話寫在上面,然後從門洞裡遞了進去。
「我會轉交給張小姐的,您請回吧!」
「請你代向張小姐問聲好!」胡蘭成保持著他紳士般的微笑說完了最後一句話,這才轉身離去。
回去的路上,胡蘭成回想剛才的這頓閉門羹,多少顯得有些不快,不過他馬上又安慰自己:張愛玲不輕易見人,不正說明她和普通人不同嘛。這樣的人才更值得去拜見!
再說張愛玲這邊,當她姑姑張茂淵把胡蘭成寫下的紙條交給她時,她只是稍稍瞥了一眼,但是當她看到「胡蘭成」三個字時不由得心裡一驚:這就是我和蘇青一起去周佛海家請他出面講情,要解救的那個因文入獄的胡蘭成嗎?
或許這時的張愛玲早已從蘇青那裡知道了胡蘭成其人其文,並從蘇青那裡聽到了胡蘭成對她作品的喜愛,或許她把胡蘭成想像成了一個恃才不羈的性情中人,一個「落魄江湖載酒行」的文壇浪子,一個可與之相知相交的長者?不管怎麼說,看到胡蘭成留下的字跡後,張愛玲心裡不禁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之感。
隔了一天後,張愛玲給胡蘭成打了電話,決定登門回訪。張愛玲決然沒有想到,這一回訪,奠定了她一生的轉折點,她的後半生也因之而改變。她與胡蘭成旋風般開啟的一段婚戀,就如同她在小說《傾城之戀》中所描述的一樣,與整個社會時局牽絆在一起,不過結果卻與范柳原、白流蘇不同:《傾城之戀》以一座城市的毀滅成全兩人,他們卻是因一座城市的解放而曲終人散!
面對張愛玲的回訪,胡蘭成根本沒有想到,對他來說,應該「純屬意外」。但他顯然是做好了準備的,並且是「時刻準備著」。因為有了這準備,所以才有了這接下來的五小時長談。《封鎖》、《公寓生活記趣》、《傾城之戀》……張愛玲的很多作品,他已經看過,並熟記於心。另外,他還在雜誌上見過張愛玲的照片,和《道路以目》登在同一期《天地》上的,看起來文弱安靜,甚至還有些單薄。
但是真的見了面,胡蘭成還是吃驚不小。「我一見張愛玲的人,只覺與我所想得全不對。她進來客廳裡,似乎她的人太大」,「像十七八歲正在成長中,身體與衣裳彼此叛逆。」不但身材高挑,張愛玲的外貌、性格、年齡等,也和他事先猜測的完全不同。從她的作品看,胡蘭成以為她應該是個世故老練、洞察秋毫的成熟女人,見面之後卻發現她坐在那裡,一副「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生,又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學回家,路上一人獨行,肚裡在想什麼心事,遇見小同學叫她,她亦不理,她臉上的那種正經樣子。」
胡蘭成萬萬沒有想到,文筆清奇遠奧、才華超群脫俗的張愛玲卻是一副膽怯的小學生模樣,這讓經常和社交場上的各種風情女子打交道,並習慣於她們的時髦華貴和調情弄趣的他,馬上就想到了她的經濟情況,「我甚至怕她生活貧寒,心裡想戰時文化人原來苦,但她又不能使我當她是個作家」。胡蘭成圓滑,世故,閱人閱事無數,一眼就看出了張愛玲聰明、老練的文字背後是不可名狀的單純與幼稚。
然後,小學生般未諳世事的張愛玲身上卻散發著一種不可替代的氣質,使胡蘭成對她產生了好感。她不青春艷麗,也不嫵媚動人,她靜靜地坐在那裡,帶著些須的嘲諷和冷峭……可以說,各種貌似不相容的一些東西在她身上毫無衝突地融匯到了一起。在這種無可替代的氣質下,是她那世家貴族般的矜持。胡蘭成深深被吸引了。
胡蘭成很吃驚,連忙將張愛玲讓到了客廳裡,但不知是客廳太小,還是張愛玲身材太高,兩者顯得很不諧調。因此胡蘭成回憶道:「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是我的客廳今天變得不合適了。她原極講究衣裳,但她是個新來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種身份有各種值錢的衣料,而對於她則世上的東西都還沒有品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