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四寶走的時候,胡蘭成專門去吳家為他們夫妻倆送行。哪知第二天下午,他便接到佘愛珍的電話,說吳四寶已經去世了。胡蘭成頓時驚呆了,立刻趕到蘇州,看到吳四寶的面色安詳的遺體,心中慼慼,後來有人告訴他屍體本來七竅流血,現在已經抹乾淨了。好端端的一個人,死得不明不白,還七竅流血,眾人對他的死因都心知肚明。只是不便說出。
胡蘭成便一直在蘇州幫佘愛珍幫把吳四寶的遺體運到上海處理後事,坐車回上海的時候,佘愛珍在幾個婦女的攙扶下身穿重孝,蹣跚著上了車,然後坐到胡蘭成身旁,哀鳴一聲「胡次長——」,就將頭埋到他肩頭抽泣起來。她現在真是把胡蘭成當作自己可以依靠的親人了。
吳四寶在上海的喪事辦得很風光,由於他義氣散播四方,為人又樂善好施,所以無論黑道白道還是普通百姓,來為他送殯的人都很多,送殯一路沿途都有路祭。佘愛珍一路哭成淚人兒,怎麼勸都勸不住。這時服侍佘愛珍的沈小姐說:「阿姐已經兩天沒吃過東西了,這般哭法,任是鐵打的人兒也吃不消呀!」於是央求胡蘭成說:「胡次長您幫勸勸阿姐,惟有你的話她聽的。」聽到這話,胡蘭成馬上俯下身去向她耳邊輕聲說:「不要哭了,保重身體,這般大仇,你且等我將幫你報。」
吳四寶之死,有一種說法比較可信,說是在憲兵隊出獄那天早晨,他被看守的憲兵逼著吃了個飯團喝了一碗米湯,而日本人在裡面放進了一種慢性毒藥,直到三十六小時後再突然爆發,上吐下瀉,七竅流血而死。
吳四寶可能之前對於自己的死亡大概是心中有數的,所以那天他向李士群下跪並淚流滿面,則說明他不僅知道自己將死,而且也知道李士群參與其中,他堂堂七尺之軀,當時無法說出真相,又怕自己之禍累及愛妻佘愛珍甚至胡蘭成。他雖心裡不願相信是李士群要他死,但事已至此,也不得不信。這一跪,是怕李士群加害他的家小;而流淚確實悔恨自己錯交佞友。可憐吳四寶,一生縱橫江湖,死去時確這般悲慘,真正讓人歎惋!
在吳四寶未被害之前,胡蘭成在同李士群結交時,對他頗有好感的,因為李士群做事乾淨利落、熱情待人,又少有官僚習氣,比較平易近人。胡蘭成去七十六號找他,他總是穿雙拖鞋就出來迎接,不裝腔作勢。七十六號裡人事繁雜,李士群卻能處理得井井有條。他既能談正經事,也是個閒談的好手,這些都使胡蘭成當時看得起他。
吳四寶死後,胡蘭成便對他心冷。但相反汪精衛卻越來越信任他,覺得他是個有能力的人,便委以重任。因此,李士群的勢力越來越大,氣焰也日漸囂張。而胡蘭成和佘愛珍弄清了吳四寶的死因後,二人的關係更進了一步,他一直記得自己當時對佘愛珍的承諾,於是就靜待時機。不久,機會終於來了,他遇到一位故人:熊劍東。
熊劍東是浙江新昌人,同胡蘭成三哥胡積義一同在紹興營中當兵,關係很好。胡蘭成十四歲的時候在紹興第五師範附屬高小唸書,吃住都在三哥那裡,熊劍東當時很熱心地教過他英文,但是後來當了逃兵。兩年後,胡蘭成在杭州蕙蘭中學讀書,有一天,穿著一件青灰布長衫的熊劍東忽然來看他,說是要去上海,想和他借點路費。胡蘭成二話不多,把自己一學期的雜用壓在箱底的兩塊銀洋錢給了他。此後便一直未見,這過了20年,胡蘭成才又見到了他。
吳四寶出事前,有一天晚上他在家設宴,胡蘭成和李士群都被邀,胡蘭成先到鄰院李士群家相約同去,他到李士群家中,見他正和一個不相識的人在樓上交談。李士群見胡蘭成來了,就介紹說是熊劍東先生。這才重新相認了。
熊劍東早年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本是蔣介石的軍統的人,上海淪陷後他在江浙一帶負責組織游擊隊對抗日本人。1938年在上海被日本憲兵抓捕,關押了一年多,後來叛變投汪。1941年春,他得到日本人的支持,前往湖北一帶組織黃衛軍,自任總司令。他這次來上海,是想到太湖招收舊部,但李士群對他懷有戒心,處處阻礙他,於是兩人從此結下怨恨。
後來黃衛軍被汪偽南京政府編為第二十九師,熊劍東讓參謀長鄒平凡當師長,他帶了一部分人馬到上海和南京看胡蘭成。胡蘭成先是把他向陳公博推薦,當個上海特別市保安司令,卻碰了釘子。後又推薦給周佛海,周佛海倒是願意接納,於是將熊劍東所帶的人馬和他的中央稅警團合併為總團,讓羅君強擔任總團長,熊劍東為副總團長,這樣一來,熊劍東一下子就成為和羅君強並肩的周佛海手下兩員大將之一。熊劍東行伍出身,能征善戰,又處事圓滑,很快便與日本憲兵部隊長打得火熱,漸漸勝過李士群,李士群恨在心裡,發誓要鬥倒他。
不過熊劍東的「出人頭地」倒不是胡蘭成的功勞,他不知當年熊劍東被關在日本人的監牢裡,正是因為周佛海一手搭救,後才能在一年多後被保釋投汪。周佛海不僅把熊劍東保釋出來,又送他赴日深造,隨後派他常住武漢,策反重慶的蔣介石地下組織。胡蘭成自以為了不起,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他就想不到,他是汪精衛面前的紅人,以前還想扳倒過周佛海,兩人之間一直心有芥蒂,周佛海怎麼可能就憑他的推薦就重用什麼人?
熊健東當了稅警團副總團長後,因為「清鄉」的利益衝突,經常有矛盾,甚至火拚。有一次熊劍東在上海北站被人行刺,後查知幕後主使乃是李士群,於是暴怒異常,發誓要殺了李士群,也派出了暗殺人員,但李士群本身搞的就是特工,所以熊劍東一直找不到機會。不過從此,七十六號就又多加了一重戒備,而熊家連樓梯口也架起了機關鎗,雙方都奈何不了對方,就這麼相持。
熊劍東找了個機會暗中收買到七十六號的行動大隊長林之江,想給李士群背後一刀。不料被李士群發覺,逮捕了林之江要殺掉。他故技重施,下達了決殺令之後,就遠遁南京,避人耳目,和當年吳四寶之死如出一轍。
胡蘭成雖然對林之江也沒什麼好感,但是本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個想法,定要幫熊劍東對付李士群,所以就積極給熊劍東出謀劃策,讓他拉上日本憲兵到七十六號,只說找林之江問話。熊劍東依法照做這麼過去了,李士群手下的人看見日本憲兵插手果然措手不及,林之江於是被救了出來。
李士群知道後大為憤怒,他一下就料到是胡蘭成出的主意,立刻實施報復。他趁胡蘭成前去南京時,派人包圍了在上海的《國民新聞》報館,把胡蘭成的人統統趕走,自己讓七十六號的機要秘書黃敬齋做了《國民新聞》的社長。胡蘭成知道此事後憤怒地去詰問他,李士群則繼續裝傻充愣。
胡蘭成奪不回報社,心中憋了一肚子氣,熊劍東見狀則很高興,因為這樣一來他就可以把胡蘭成拉到和他同一個戰線了,於是又來請胡蘭成設計。胡蘭成說李士群現在勢力大,是因為他身兼兩大要職,既管特工又管江蘇省行政,必要先折他一臂,才能把他拉下馬。
熊劍東覺得胡蘭成很有道理,又回去和周佛海商議。周佛海自李士群走紅開始就不滿意他,因為特工局的職位是他被玩陰的弄走了,當了部長之後在政治上還與他爭官奪位,甚至有時還在經濟上敲他的竹槓,周佛海也不會買他的帳,二人積怨也頗深。李士群喜歡暗箭傷人,他派人在一天晚上將周佛海南京的一套住宅點火燒著,東西燒了個精光。周佛海極為光火,也一直伺機報復。
熊劍東和周佛海商議一計,聯合陳公博及汪偽政府的日本顧問影佐禎昭一起向汪精衛進言,建議取消李士群管的警政部,因為這時日本人也開始擔心李士群權力過於膨脹。汪精衛一探李士群的口風,他便仗著羽翼已豐,就用辭掉所有職務來要挾汪精衛,加上陳璧君也不贊同撤掉李士群。汪精衛處在雙重壓力之下,權衡再三,才撤掉了警政部以應付周佛海和日本人,但隨即新成立了一個調查統計部安撫李士群。如此一來,表面上看是旗鼓相當,雙方都沒佔到便宜。但由於是周佛海這邊先發難,所以這一次,其實是李士群贏了一場。
就這樣熊劍東和李士群的明爭暗鬥就這麼一直相持不下,雙方互有攻守地這麼膠著。有一天,熊劍東又來向胡蘭成問計,胡蘭成想了想說;「日本人現在對他應該也有所不滿了,可以先切斷李士群與日本人的聯繫。」
李士群在江蘇放縱部下驕橫掠奪百姓,民間越發仇恨汪偽政權,而李士群的驕狂也漸漸引起了東京方面的注意,日本人確實對他不滿了,但一時也沒有什麼好辦法除掉他。熊劍東又一次和胡蘭成聊天時歎氣說:「這個李士群倒果然厲害,竟是怎麼也弄他不倒。」聽到這話,胡蘭成又心生一計,說道:「你讓周佛海與陳公博找個理由請李士群吃飯,在筵席上將他殺了,陳以害民之罪,然後向江先生請罪,汪先生見李已死,也不會把他們怎麼樣的。」熊劍東回去和周佛海、陳公博商量,但他倆沒這個膽量這麼幹。熊劍東只得再去和日本憲兵拉上了關係,商量殺掉李士群的辦法。
李士群自以為智計過人左右逢源,便拉下四通八達的關係,既暗中私通重慶軍統局,又與延安的軍統一直保持聯繫,還曾秘密會見中共高級代表潘漢年,給蘇北的新四軍運過物資。他自以為留下後路無數,沒想到這同時腳踏的幾條船,都沒踏好,反而讓人覺得他兩面三刀,不可信任。
1943年春天,李士群的大劫來了。一方面重慶的軍統特務頭子戴笠向同樣也暗通重慶的周佛海下達了剷除李士群的密令;另一邊,東京方面也決定讓上海的日本憲兵處死李士群。
又這樣過了兩個月,一切仍然在暗中進行。這天,在南京的胡蘭成來到了羅君強家。邊疆委員會已經在這年撤銷了,羅君強改做了司法行政部長。胡蘭成進到客廳,衛士說道:「部長在樓上,熊先生與岡村憲兵中佐也在。」說完轉身準備去通報。胡蘭成立刻阻止了他:「沒有關係,我自己玩一會兒就走。」
熊劍東聽見樓下有動靜,走了下來,跟胡蘭成說我正要問你一件事,然後壓低聲音問道:「東京方面的覆示已經到了,李事現地善處,看來需要避免否則會引致嚴重的後果。只是現在不能確定,你是汪先生的親信,所以要問問你,如果殺了李士群,汪先生會不會不幹了?」
胡蘭成肯定地回答道:「不會!政府非要隨便拆散,而人已死,汪先生只會追悼罷了。」
熊劍東又追問:「你確定是這樣嗎?」
胡蘭成回答:「當然。」然後熊劍東又急忙上樓去了。
胡蘭成一個人在客廳裡看著水仙,逗留了片刻,這才出門回家了。他知道,事變很快就要發生了;但是,他仍然壓制住自己什麼也不問熊劍東。
大概過了五六天,就傳來李士群從上海回蘇州死了的消息,並且與吳四寶一樣,也是被毒殺的。李士群在上海的時候,憲兵部岡村出面調解,於是將熊劍東和李士群拉在了一起;雙方最後決定,熊做李的副手,李給熊三千萬元,然後又一起吃了晚飯。
其實岡村已經在飯菜裡下了毒,李士群當時就已經發覺食物的味道不對,謊稱解手,想將喉嚨裡的食物摳出來。誰曾想,岡村更加老奸巨猾,也借口想要方便,跟著李士群到了廁所,李士群無奈只好放棄。後來毒性發作,李士群痛苦萬分,竟拔槍準備自殺,身邊的人及時將搶奪了過來,直到江蘇省立醫院院長儲麟蓀趕來的時候,李士群的血管已經硬化得連鹽水針針頭都扎不進去了。
李士群死後一個月,胡蘭成才從南京趕到上海去佘愛珍家,樓上見到她後,便迫不及待地說道:「吳先生的仇我已經報了!」
作為仇家的佘愛珍,李士群之死哪還等到一個月才知道?所以,當胡蘭成自豪地告訴她時,她表情冷淡一句話也沒說。此時,她能說些什麼呢?說什麼能讓吳四寶復生呢?
另外,佘愛珍是一個極能看開的人。因此,當別人找到李士群孀妻算帳的時候,她又對此進行維護說:「人死就沒有仇恨,你們不要再欺侮他的遺孀!」
解決了給自己造成麻煩的人之後,他的麻煩並沒有結束,反而才是剛剛開始。胡蘭成當法制部長的時候,由於文人氣質喜歡意氣用事,基本上將各個部門的人得罪遍了。終於有一天,那些部門聯合起來去汪精衛那裡告他的狀,大有胡蘭成他們就什麼事也辦不好的意思。汪精衛本來就是讓胡蘭成當這種擋箭牌角色,加之和他私交也不淺,並不想把他撤職,但介於下面的壓力太大,權衡一番,最終還是取消了法制局,另任胡蘭成到全國經濟委員會做一個「特派委員」,給了他一個只需開開會,不用管事的閒差。
不過胡蘭成只是不懂做一個官僚,對這種明升暗降自己地位的做法還是看的懂得。於是不免常常發些牢騷,說些「我當年如何如何」之類的話。此時他雖很難面見汪精衛,但是對於欣賞他文才的陳璧君,他倒經常能向她倒倒苦水,發些不平之氣。陳璧君的確是惜重他的才,先是讓他來汪精衛的秘書室當機要秘書,被他婉拒;後因自己的弟弟陳耀祖去當廣東省主席而讓他去廣東去當自己的特派員,胡蘭成也沒答應。期間他在與陳公博的交談中也流露出自己的失意,陳公博讓他去當南京特別市的土地局長,胡蘭成也不願屈就。其實他內心仍以汪精衛直接親信自居,只覺得惟有汪精衛才能使喚自己,讓他放下架子去聽其他人的指揮,是萬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