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新接手的《國民新聞》,其要旨就是繼續鼓吹「和平運動」,拒稱「淪陷區」而稱「和平區」,並強調抗戰區和「和平區」是同一個中國民國。但是根據汪精衛之前和日本人發表的公報中,汪精衛已經在由「局部和平往全面和平延伸。」那麼日本人應該從「和平區」局部撤軍,但是日本人來得容易,讓他們走就不是中國人能說了算數的。胡蘭成為了完善自己宣傳的論據,於是有天就去找李士群,問他怎樣才能使日軍先從江蘇撤退,由南京國民政府自己來維持秩序,還問他如果日本人撤軍,李士群你能不能去接防。李士群早想擴大自己的勢力,聽胡蘭成這麼一說更是大喜,於是一口答應說動日本人撤軍。
後來胡蘭成去了南京向汪精衛提出自己的建議,汪精衛也覺得很有道理,便向日本陸軍省板垣征四郎提出要求,沒想到板垣同意了,並提出了軍隊也同時換防並協助日軍「清鄉」的要求。板垣的這個舉動名是撤防,實是讓汪精衛的軍隊替自己「清鄉」,打擊淪陷區的反日活動。日本撤防後,於是汪精衛成立了「清鄉委員會」,他親自兼任委員長,李士群當主任,代汪精衛在江蘇範圍內行使軍事、行政和經濟大權。這次其實是胡蘭成和汪精衛中了圈套,日本可為淪陷區騰出兵力去前線,而李士群則可以趁機擴大自己的權力。
撤防變成了「清鄉」,而「清鄉」又變成了幫日軍維持佔領地的秩序,還對抗戰區封鎖物資,胡蘭成本來一片好心,想幫汪精衛要回一點「和平區」的治權,卻事與願違,變成了這個結局,讓淪陷區的百姓受苦了。胡蘭成從這件事中也看出了李士群的貪心,知道這個人不能深交,便決定以後和他保持適當距離。
胡蘭成好心辦了壞事,心裡有氣,當時適逢汪偽的財政部和日本簽訂新經濟協議,《國民新聞》發了一篇陶希聖的學生鞠清遠寫的文章,罵財政部長周佛海喪權辱國。本來嘛!汪偽整個政權無疑都是在喪權辱國,也沒被少罵過,但這次的罵聲居然從自己的陣營裡出來的。周佛海當時十分狼狽,他知道這個事胡蘭成肯定是知道的,第二天就跑到汪精衛那裡引咎辭職,說自己在這種時局下,不得不簽此協議,而他胡蘭成的報紙確實也罵得句句在理,為了維護政府在國人面前的威信,自己願意引咎辭職。汪精衛自然是要竭力挽留的,面對胡周只能留一個的局面,汪精衛最終還是下令免去了胡蘭成宣傳部政務次長的職。胡蘭成當時正在上海,林柏生寫信把情況告訴他,並轉述汪精衛的話,說他是「自己人」,讓他去南京見汪,當另有重托。
胡蘭成脾氣反而上來了,倔頭倔腦就是不去,心想,不如自己嘗嘗無官一身輕的滋味。
就在他事業走進低谷階段時,在港大讀書的才女張愛玲,正漸漸顯露出自己天才般的創作才能,成為校園中令人矚目的名人。
不過汪精衛畢竟還是看重胡蘭成的,在胡被免去宣傳部政務次長四個月後,又讓他擔任行政院法制局長。胡蘭成自從第一次成全了李士群的陞官,後又因為「好心辦壞事」使李士群的勢力如日中天,諸多事宜事與願違,不覺有點心灰意懶,因此就存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執「修養生息」之念。於是在他法制局長任內,凡是各部委、省政府及市政府,如果「呈請新花樣」,就都不予批准。那些在南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高官在胡蘭成面前往往都會碰一鼻子灰。先是司法行政部長羅君強,後是南京特別市長周學昌,就連梅思平、李士群這種難纏角色提出法案想擴張自己勢力,胡蘭成都照樣批「不准」。
胡蘭成之所以敢這樣天不怕地不怕地打回那些所謂高官的呈文,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汪精衛背後支持他這個工作,因為行政院長是汪精衛兼,作為法制局長的胡蘭成只是擬批,還要汪精衛加上「如擬」,才能生效,讓胡蘭成得意的是汪精衛倒是每次都「如擬」他的批文。
汪精衛讓文人氣質的胡蘭成當法制局長,實在也是有自己的打算。法制局其實是一個很不討好的部門,因為有的呈文他自己心裡也不想批的,但同時他還要籠絡好這幫人,維護自己的地位,如果自己直接反對他們的呈文,不免把局勢弄僵。法制局加在兩種勢力之下,日子其實不好過,而讓胡蘭成這樣一個所謂倔強之氣的政治死腦筋去管這種事,就免去了裝傻這一套,別人知道他確實不是有所偏袒或存有私心,也就真拿他沒辦法。這也就使得他成了汪精衛必要的「擋箭牌」!可歎胡蘭成,還在自鳴得意,既不知人,亦無自知之明。
胡蘭成的南京官邸在行政院旁邊的丹鳳街石婆婆巷,他平時每天只到法制局待三四個小時,因此空閒時間還是很多的。遇到天氣好,他常帶領妻女和一些友人去屋後的雞鳴山采松花,這松花是回去做餅吃的。胡蘭成自家的院子裡開著很多紫籐花,他也採了來做餅吃。平日就這樣,追求一種人世的清好和俗世的情趣。
胡蘭成自稱清好,沒有拉過什麼人參加汪偽政府,只有那時穆時英主動要來參加,他才介紹他辦《國民新聞》報,穆時英被刺身亡後,還是他幫穆太太領得撫恤金。
一個夏天的晚上,胡蘭成和家中眾人在庭前乘涼。這時飛來一隻鷓鴣,在門燈上轉來轉去,這兒飛飛那兒碰碰,結果掉到地上好幾次,墜了幾次眾人要去捉時,卻被一隻半路殺出的狗銜跑了,眾人上前搶下那可憐的鳥,卻發現已經被咬死了。馮成奎的兒子馮壽先卻想把鷓鴣拿來燒了吃,胡蘭成見到如此之死法,心裡也覺得難受,不同意吃,就叫衛士把它拿去丟掉,自己一副不勝惋惜的樣子。
胡蘭成有了錢便讓侄子在老家置點田產,寄去一萬四千元,托馮成奎轉交給大哥積潤。想不到那馮成奎根本不管自己兒子還在跟著胡蘭成吃飯,竟然拿著這筆錢去投資生意,直到一年半後才把這筆錢給到老家人手上。但由於通貨膨脹,本來當時能買三十畝田的錢,結果只買回祖上的五畝田。
胡村人都知道胡蘭成在外做官,但不清楚是什麼官,於是有很多鄉人前來投奔他,這些人大都不認得字,胡蘭成只得到處介紹他們當個事務員或普通雜役,實在幹不了事了,就給路費叫他們回去。甚至對於幼年有過過節的庶母俞傅村,其義妹、讓他氣憤得說出「該殺」的馮成奎,其子馮壽先,還有陳海帆等人,他都以禮待之,能幫就幫一些。
胡蘭成由於文人性格,寡言沉訥,所以朋友並不多,除了政壇上極少的一些同僚外,作為文人雅士的他還有一個黑幫老大的朋友:吳四寶。
吳四寶本是上海有名的「白相人」,從小出身底層,在三教九流的社會裡摸爬滾打,後得以拜在青幫「通」字輩大佬榮炳銀、季雲卿的門下,當司機,做保鏢,由於自己的心狠手辣,也講義氣,後來漸漸成為流氓混混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勢力很大。
汪精衛剛來上海的時候為了控制時局,也不得不派人拉攏他,讓他組織警衛大隊。但後來政局穩定下來之後,看這個不是自己嫡系的人控制著上海的治安,終究不爽,便讓李士群去說服吳四寶讓了這警衛第一大隊隊長之職。吳本來也不喜歡和這些官僚打交道,於是就樂個清靜,自己請辭了。
吳四寶的妻子佘愛珍長得很有些姿色,加上性格直爽,不扭捏造作,大有巾幗不讓鬚眉之氣,所以胡蘭成對她也興味十足,以至有了後來在日本的一段姻緣。
胡蘭成和吳四寶的認識比較戲劇化。有一次胡蘭成去「七十六號」見李士群,走的時候李士群照例出來送他,旁邊卻過來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說:「讓我來送胡次長吧!」然後就送胡蘭成出來,上車時還給他打開車門,並坐在司機旁邊陪同他回去。
胡蘭成本以為吳四寶是一個普通保鏢,半路上胡蘭成不知為什麼,隨口問了吳四寶一句:「你貴姓?」想不到聽到的回答竟然是:「敝姓吳,道上的朋友叫我四寶。」胡蘭成吃了一驚,因為吳四寶實在不是無名小卒,只是他沒想到竟是這樣和他見了首面,不覺啞然失笑道:「你很有名。」接著又說了恭維的客套話。吳四寶笑著對他說道:「不敢,四寶自小失學,不懂得道理,本要聽胡次長教誨的。」
車子到家門口停下後,吳四寶趕緊先跳下車給胡蘭成打開車門,胡蘭成也沒想到和他寒暄一下請他進來坐坐。而吳四寶自己有汽車跟來,不方便留下,就直接走了。
胡蘭成沒料到吳四寶這麼一個老粗居然對自己如此尊敬,看上去卻很是謙恭的,心裡有點得意,也頓時對他另眼相看。
稍後胡蘭成也瞭解吳四寶雖然打家劫舍、巧取豪奪甚至綁票勒索,但卻是劫富濟貧,樂善好施,常常做慈善事情,還對街頭窮人施捨衣食,把自己花錢買的醫藥義材廣泛佈施。要是逢年過節,周圍鄰居住戶得他好處的多達數百家。胡蘭成欣賞他的樂善好施,但不問他錢財來自何處,後來又聽說自己少年時就讀的杭州蕙蘭中學,在抗戰爆發後停學,也是吳四寶捐獻資金使學校重新開辦的,於是對吳四寶好感更盛。
胡蘭成那次被免宣傳部次長職後,有天閒來無事,忽然想到去吳四寶家中玩玩,於是就直接去了。當時吳四寶正在家中與他的一幫門徒說話,一聽說胡蘭成來訪,趕緊撇開眾人出來迎接,並把他恭恭敬敬得請到花園裡,叫人搬來籐椅給他坐,又讓太太佘愛珍親自送威士忌酒來,倆人非常客氣陪胡蘭成拉家常。不過因為兩個人本來就是文武不搭界,又加上吳四寶也不會說什麼文縐縐的話,所以胡蘭成坐了一會就感覺沒什麼可談了,於是只喝了兩杯酒,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吳四寶也不多留,還是親自送他出大門,和上次一樣給他開車門。
胡蘭成喜歡「白相人」重義氣、直性子的特點,所以後來沒事的時候常去吳四寶家玩,有時吳四寶不在,他就一個人在吳花園裡散散步,開始不和別人搭話。不過去的次數一多就熟了,於是再去的時候就到樓上,和佘愛珍及一些女客聊聊天。
這吳四寶能和胡蘭成關係日近,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不喜歡日本人。吳四寶平時儘管劫舍之餘,但也有點愛國心,於是常給日本人一些苦頭吃,日本人漸漸不能容忍了,便多次給汪精衛政府施壓讓他們約束吳四寶,汪精衛把這一任務交給了李士群,弄得李士群很頭疼。
這時候,吳四寶又捲入了一樁搶劫日本人黃金的大案,他的徒弟張國震想自己扛下這件事,但是日本人不信他是主謀,後查到吳四寶是他們幕後老大,於是對吳老大本來就不太爽的日本人更像被火上澆油一般,再也不能忍受,決定除掉他。
於是當晚就出動數百憲兵直接到吳四寶家拿人,吳四寶和佘愛珍提前得到消息,已經逃之夭夭。日本人立刻逼迫汪偽政府下令通緝吳四寶,並在《中華日報》上發佈通緝令。
日本人開始在上海大肆搜捕,弄得全城雞飛狗跳,到處都是日本憲兵的身影。吳四寶夫妻東躲西藏,狼狽不堪。無奈之下,佘愛珍給胡蘭成打了個電話請他向李士群求救。胡蘭成對他們夫婦都有好感,而且私交也一直不錯,便答應了,但他那時並不知道李士群已經想借刀殺人了。當晚胡蘭成親自去接由南京回上海的李士群,趁機對他說:「日本自稱已經撤防,現在公然抓人,太不像話,這件事你要出來挺我國體。」
李士群口頭上答應了,然後便讓胡蘭成立即與佘愛珍聯繫見面,還勸說佘愛珍讓吳四寶去自首,他力保吳的安全。佘愛珍有點猶豫不決,他便發誓說若是出賣兄弟,以後不得好死。胡蘭成和佘愛珍看他話說得滿滿,確實也是實權在手,也就信了他。想不到李士群的這個毒誓真的應驗了,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當下佘愛珍便把吳四寶帶了出來,交給了李士群。第二天清晨李士群沒叫胡蘭成,只和唐生明陪同吳四寶到了日本憲兵隊。但是李士群卻沒能兌現當場保釋的諾言,向佘愛珍解釋說憲兵部只是要把吳四寶調查幾天,走個過場,然後就可以保釋了。
張國震在吳四寶被扣之後就放了出來,但他為救吳四寶,自己又跑到日本憲兵隊去了。憲兵隊煩了就把他交給了李士群,李士群當即下令把他押赴中山北路刑場槍決。胡蘭成知道後大吃一驚,去問李士群,他卻說這是日本人迫他做的,胡蘭成不疑有他,又催他趕緊把吳四寶救出來。
幾天後,李士群借當上了汪偽江蘇省政府主席之機前往南京,接著又避往蘇州,躲開胡蘭成、佘愛珍等。胡蘭車見他竟然數月不回上海,這才心知大事不妙。他覺得吳四寶被日本憲兵隊關押,自己也有責任,心裡對佘愛珍過意不去,於是往南京和蘇州之間來回跑了好幾回催促李士群,李士群總是以公務為由藉故推托。
然而胡蘭成文人的倔脾氣一來就收不住,李士群遭他屢次質問,也沒了辦法,只得隨他去了上海,去日本憲兵隊領出吳四寶,同時告訴胡蘭成和佘愛珍日方要求將吳四寶交給他關押三年,他打算將吳四寶轉移到蘇州看管,並承諾:「交給我你們儘管放心,就當四哥在蘇州度假吧!」胡蘭成與佘愛珍聽了自是高興,以為問題已經解決了。
當天吳四寶回到家後,先是沐浴理發更衣,然後又去正廳祭了祖先,最後轉身向李士群跪下,謝他救命之恩,並流下了眼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