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一爐香》所描述的是香港戰前的故事。在她點燃「第一爐香」的時候,她時常夢見自己回到了香港。她清楚地記得在香港所見的各色人各色事。戰爭帶給她的恐懼是無容置疑的,這使她在回到上海後,每次聽到巨大聲響都以為是港戰時期的飛機此刻飛到了上海一樣。最令張愛玲無法忘記的就是獨在異鄉時感受到的人情冷暖。香港之行使她真正感受到了孤獨、人與人的冷漠。因此,在這種心境下,這部作品的感情也是冷的。而且是掩藏在表面的熱鬧之下的悲涼。在故事的開始,普通的上海女孩葛薇龍,來到了香港的姑媽家裡。她不過是南英中學的一個普通學生,希望在姑母家這裡得到一些援助——學費,卻沒想到自己竟然墮入梁太太充滿「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裡,陷入那荒唐、骯髒的現實,及至最後將自身賣給了梁太太與喬琪,整天不是為了替梁太太弄人,就是為了替喬琪弄錢。而她自己的未來,只剩下無邊的荒涼與恐怖,不存在絲毫的希望。
車子轉過灣仔,辟哩啪啦的鞭炮聲便漸漸低下去了。街頭的紅綠燈一個接著一個,強光在車玻璃前一溜而過。此時,汽車駛進了一條黑沉沉的舞街。喬琪並沒有看他,即使看也看不到,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自如地摸出香煙夾子和打火機,將煙卷兒銜在嘴裡,點上火。在凜冽的寒夜裡,火光一閃一閃,他的嘴上好似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但是瞬間,花立謝了。只剩寒冷與黑暗……
但這兩篇敘述「霉綠斑斑」的香港故事,並沒有引起預期的「轟動」,然而文藝圈裡的人所注重的卻是張愛玲那種奇麗清冷的文學才華,其中便包括《萬象》主編柯靈。此時以編劇本和寫雜文著名的柯靈先生應聘接編商業性雜誌《萬象》月刊。在他接管《萬象》之前,《萬象》和《紫羅蘭》類似,主要發表鴛鴦蝴蝶派風花雪月的刊物,柯靈任主編後,力求把它辦成新文學雜誌,一些進步作家為期紛紛撰稿,如師陀、鄭文定、傅雷等。偶然間,柯靈翻閱起《紫羅蘭》,在這本他不大瞧得起的刊物中,驚奇地發現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柯靈的眼前頓時一亮:張愛玲是誰?如何能聯繫上,找她寫稿呢?
正當柯靈為如何向張愛玲約稿而發愁之際,張愛玲竟然不期而至。當時,張愛玲穿了一件絲質碎花旗袍,色澤淡雅清新,這種裝束也是當時上海小姐普通的裝束;她的肋下夾一個報紙包,讓柯靈看一篇稿子,這篇稿子就是後來發表在《萬象》上的小說《心經》。張愛玲還在書中附有她手繪的插圖。柯靈先生形容當時的心情,簡直就是「喜出望外」。這次拜訪的談話內容簡短且愉快。於是他誠懇地希望她能夠經常為《萬象》寫稿。
前面提到的《心經》就是在1943年8月《萬象》雜誌上刊登的。從此一直到1944年元月,《萬象》幾乎每一期都要刊登張愛玲的小說:《心經》之後則是《琉璃瓦》,然後是長篇小說《連環套》的連載。作為上海灘頗具有影響力的文藝雜誌,《萬象》將張愛玲迅速推進了更大範圍的文藝圈,張愛玲本人也因此快速達到了創作高峰。
張愛玲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幾乎都發表出來了。《傾城之戀》、《封鎖》、《紅玫瑰與白玫瑰》、《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花凋》、《心經》、《金鎖記》等,張愛玲就像一枚定時炸彈,瞬間在上海文壇的天空中炸響了!
她的小說對於讀者來說是全新的,無論題材、觀念、人物塑造,還是章法結構,遣詞造句都別具特點。這是得熟悉抗戰文藝的愛國志士和熟悉閒適文學的普通讀者都刮目先看、爭相傳閱。
柯靈在回憶張愛玲的作品時,說:「她很快登上了燦爛的文壇高峰,同時又紅遍了整個上海。」
對於此時年僅23歲的張愛玲來說,她幾乎是一夜成名。瞬間躋身於蘇青、潘柳黛、關露等文人的行列,成為上海灘大紅大紫的女作家。她的橫空出世,不單單是她家人始料未及的,即使她自己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這簡直就是奇跡。當然,張愛玲想過出名,希望依靠寫作謀生,並且通過寫作成就夢想。
但是,真正捧紅張愛玲的不僅僅只有柯靈和《萬象》,同時還有其他幾家雜誌社也發揮了不容忽視的作用,其中最典型的就是《雜誌》。就在《心經》刊出的同一時期,《雜誌》上便刊出了她的另一篇小說《茉莉香片》。至於這個稿子是張愛玲自己送稿上門的,還是《雜誌》主動約的,已不得而知,但隨後刊出的《到底是上海人》便是約稿。在隨後的兩年裡,《雜誌》不惜花大價錢,為張愛玲出版作品集,以及為張愛玲召開作品座談會。最終讓張愛玲青雲直上,成了上海灘的紅人。
但是,在淪陷區上海,《雜誌》具有一份比較複雜的背景。解放前,社會上的出版物一般分為三類,即商業性刊物、同仁刊物、黨派刊物。以大眾市民口味為主的均屬商業性刊物,同仁刊物則是一些具有相近思想、學術水平的人聯合辦的出版物,黨派刊物顧名思義就是有政治背景的雜誌。而《雜誌》就屬於第三類,它隸屬於以日本領事館為後台的《新中國報》系統,而且還直接地以多種形式為日偽文化活動撐場面。它與一般的消遣雜誌的區別就在於其態度嚴肅,雖然從表面上看它是「日偽」刊物,但實際上卻一直聲稱要走純文藝的道路。它所發表的大多是各類實地報導、人物述評、專輯、記錄等。在淪陷區上海,它周圍彙集了一批頗有才華的作者,再加上它自身的特殊背景,使它在當時成為其他刊物,如《紫羅蘭》、《萬象》等都無法比擬的實力型刊物。
具有中共背景的柯靈非常清楚《雜誌》的這種日偽背景,因此,當時他委婉地告訴張愛玲,由於當時動盪不安的時局,還是希望張愛玲盡量少與《雜誌》往來,甚至暗示她不要隨便發表自己的作品。但張愛玲向來都是遠離政治的,所以她並沒有將《雜誌》的特殊背景放在心上,再加上她此時成名心切,因此拒絕了柯靈的婉勸,仍然堅持與《雜誌》合作。在這期間,張愛玲小說的成名作絕大部分都首次發表於《雜誌》上,其中包括《傾城之戀》、《金鎖記》、《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當然還有一系列精彩的散文。
她曾說過:「出名要趁早!」對於年輕的張愛玲來說,成名就意味著一切——一切完美與歡樂。當然這種歡樂也包括金錢上的獨立與自由。就在這短短的兩年裡,張愛玲就像仙女散花般將自己創作的優秀文章撒向各種有影響力的雜誌社,撒向廣大的讀者。人們為此驚訝、稱讚、欣賞……
可歎亂世中這些文采斐然的傑出人物,過於專注文學之優美和細膩,而不關心社會,沒有承擔起應有的社會責任。其幸在於他們個人因此活得安然,其不幸在於,他們稍不注意就會走上一條不歸路。胡蘭成走上一條不歸路,而張愛玲最後走上孤獨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