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 第14章 綻放:沉香幾爐是浮生 (3)
    張愛玲第一次寫出這麼有頭有尾的故事,便急於嘗試創作大篇幅的作品。她首次嘗試的就是那本父親代擬回目的《摩登紅樓夢》。受父親的熏陶,張愛玲從小就熟讀《紅樓夢》,她甚至可以將《紅樓夢》裡諸多的人物統統搬到現代社會上來,熱熱鬧鬧地編造出另外一個喜嚷喧吵的故事:賈政坐在火車上,賈璉則是鐵道局局長;賈珍來信說,尤二姐已經請下律師欲控告賈璉誘姦遺棄,打算狠狠地詐他一筆款子;主席夫人賈元春做了新生活時裝表演的主持;被賈府打發出去的芳官、琪官進入歌舞團繼續深造,卻引起了賈珍父子與寶玉的追求;巧姐兒被綁架了;寶玉則哭著喊著要同黛玉一同出洋,家裡通不過,兩人便負氣出走,最終賈母王夫人屈服了。但誰知,他們臨走時,寶黛二人又拌了嘴,鬧決裂,一時無法挽回,寶玉只得獨自出國。一切雖喜氣洋洋的,卻沒有什麼深意或獨特的意境,然而書中對喧嘩熱鬧場景的渲染,足以證明古典韻味對張愛玲性情的浸染。

    「一場紅樓夢,十出西洋鏡」。在這部作品中,張愛玲調遣了自己在這個時代所有消化了的中西文化,充分顯示了自己的聰明才智以及超凡的文學才能。由此可見,張愛玲不僅精通《紅樓夢》中所有眾多人物的性格特徵,而且還能夠將它們平移到當代時空下。文中的想像、誇張、比喻,可以說,即使是當時最有力度的新文學作家也都難以企及。那一年,張愛玲才14歲。毋庸置疑,張愛玲後來的小說《金鎖記》、《茉莉香片》等,其語言上的純熟以及對人物心理入木三分的刻畫,早在這個時候有所訓練了。

    1932年,在張愛玲成為聖瑪麗亞女校的一名學生後,她便以一個奇才逸女的特徵脫穎而出。

    在那裡,張愛玲吸入了新的空氣,這種氣息不同於她在家中感受到的春日遲遲的氣息。在上海,聖瑪麗亞女校是當時大名鼎鼎的美國教會女子中學之一,而且可以算得上是貴族化學校。但聖瑪麗亞女校與其它重英文輕國文的教會學校的教育風氣不同,它比較重視對學生的國文教育,校內圖書館裡不盡有大量的中國書報雜誌,而且還為學生提供很多發表本國語言文字機會與活動。中學期間,張愛玲這般特異的創作才能很快被發現了,而且得到了有益的鼓勵。

    根據聖瑪麗亞女校國文教師汪宏聲先生回憶,當年他第一次知道「張愛玲」這個名字,是因為一篇《看雲》。

    1936年秋,汪先生在這所學校任教。自從汪先生授課,聖瑪麗亞女校高中生的作文水平有了明顯的提高。同學們的創作熱情也有所增加,積極寫作,各式題材都有,小說、劇本、詩歌等。但張愛玲仍然保持著自己的沉默與板滯,創作的文章依然絢爛瑰麗,神情依舊冷漠抑鬱,看上去沒有什麼生氣。汪老師在第一次堂課上讓同學寫作文,只給出兩個題目任大家選一個,當然也可自己命題。但大多數學生都習慣了做一些說立志、說知恥之類的准八股文章,看著汪先生的「學藝敘」與「幕前人語」這兩個題目,不僅感到異常,而且對於那個自由命題,更是毫無經驗的事。一堂課下來,交上來的作文幾乎都是在最後幾十分鐘內將三幾百字聯起來了事的,其中根本不知道「思想」是何物,更不知道如何發揮「思想」。但在這些文章中,汪先生被一本作文吸引了,題曰《看雲》。這是班上僅有的一篇自己命題的作文。文章寫得瀟灑流暢,瑰麗玲瓏,儘管有幾個別字,但整體上不乏飄逸靈秀之感。汪老師注意到題目下的署名——「張愛玲」。

    雖然張愛玲在學校裡表現得很沉默、懶惰、不善與人交流、不喜歡交朋友,甚至有時還有些萎靡不振,但這些並沒有妨礙她創作才華的發展,她所創作的文章總是那麼絢爛瑰麗。因為汪先生的賞識,張愛玲在校刊上多次發表過作品,如短篇小說《不幸的她》、散文《遲暮》等,深受同學的好評。

    有一次,汪先生利用一個課外國光會的組織,組織出版了一種32開的小型刊物,刊名為《國光》。當時他很想讓張愛玲做編者,但她慵懶慣了,不願意編輯只願投稿。於是她先後在《國光》上發表了兩篇小說《牛》和《霸王別姬》。但她對這兩篇「新文藝腔」很重的小說並不滿意。

    這幾篇處女作已經預示了一個呼之欲出的文學天才。汪宏聲先生對張愛玲寄予了厚望,常常對她說,應該好自為之,將來的前途是未可限量的。但一向冷漠的張愛好似敬愛能夠自己的熱情和注意力注入了她的文章中了。從而使她在現實社會中更加冷漠、板滯,有時還讓人哭笑不得。

    《牛》這篇小說創作於五四以後,書中表達了一種對下層農民的同情,體現了貧窮之下生命的悲哀。主人公祿興是一個樸實的農民。因為家道艱難,只好賣掉耕牛,又把自己娘子陪嫁的銀簪子賣掉了。這樣一來,春耕的時候便無牛耕田。他想將自家的兩隻雞送給鄰舍,以便向人家租借一頭牛。剛開始娘子不同意,但最終也沒有別的辦法。牛借來了,但沒想到那頭牛的脾氣很大,根本不服祿興的管束。於是他略加鞭策,牛反倒向他衝了過來,牛狠狠地將角刺進了他的胸膛。就這樣,祿興不幸送了命。

    其娘子臨此慘禍,悲痛欲絕,自己愛戀的東西似乎都長了翅膀,在涼爽的晚風中漸漸飛去,先是牛,然後是自己的銀簪子,接著就是雞,最後竟然是自己的丈夫。張愛玲在書中這樣描寫她的悲傷:「黃黃的月亮斜掛在煙囪口,被炊煙熏得迷迷濛濛,牽牛花在亂墳堆裡張開粉紫的小喇叭,犬尾草簌簌地搖著栗色的穗子。展開在祿興娘子前面的生活就是一個漫漫的長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雞聲和祿興的高大的在燈前晃來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該是多麼寂寞的晚上啊!」很明顯,雖然張愛玲的創作受到了當時文藝風氣的影響,但在《牛》中她已經開始注意到自己語言風格的形成與意境的創造等問題。後來她在《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封鎖》中也多次這樣嘗試。

    《霸王別姬》表現的則是另一種蒼涼的美麗,從這本書中似乎可以感受到她後期小說中清冷的氣息了。這本小說是根據汪先生在課堂上介紹的歷史小品知識與《項羽本紀》相結合而創作出來的。書中,項羽是一名「江東叛軍領袖」,虞姬則是項羽背後的一個蒼白而忠心的女人。在她看來,即使項王真的一統天下,她成為了貴妃,其前途也未必就是樂觀的;因為現在,他是她的太陽,而她卻是反射他的光的月亮,擁有他,她才感到有意義;某天他當了皇帝,必有三宮六院,他們的天宇定有無數的流星飛入,她們會與她分享這個太陽。所以虞姬私下裡是盼望這個仗能一直打下去。

    在他們困於垓下的某天晚上,夜冷星寒,虞姬突然聽到敵方遠遠傳來的「哭長城」楚國小調。她便急匆匆地趕回營中準備報告項王,但看到熟睡的項王又不忍喚醒。「他是永遠年輕的人們中的一個;雖然他那紛披在額前的亂髮已經有幾根灰白色,並且陽光的利刃已經在他堅凝的前額上劃了幾條深深的皺痕,他的睡熟的臉依舊含著一個嬰孩的坦白和固執。」這時項王醒了,聽到了四面的楚歌,知道劉邦此時已經盡得楚地。「虞姬的心在絞痛,當她看見項王的倔強的嘴唇轉成了白色。他的眼珠發出冷冷的玻璃一樣的光輝。那雙眼睛向前瞪著的神氣是那樣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寬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夠覺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翕動,她又覺得一串冰涼的淚珠從她手心裡一直滾到她的臂彎裡。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會流淚的動物。」

    項王喝了些酒,然後命她同自己一起去突圍,就是死也要死在馬背上。但虞姬搖了搖頭,不願意跟他去。「噢,那你就留在後方,讓漢軍的士兵發現你,把你獻給劉邦罷。」虞姬微笑著,從衣袖中迅速抽出一把小刀,只一刺,就深深地刺進了自己的胸膛。項王衝過去托著虞姬的腰,此時虞姬仍緊緊地抓著那鑲金的刀柄。項王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凝望著自己的女人。虞姬微微張開顫抖的唇,他只聽見一句他聽不懂的話:「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收梢。」

    一抹淒美的微笑凝結在生命的末梢,好似給生命劃上了完美的句號。此時的張愛玲僅僅17歲,對於生命流逝與消失,張愛玲顯然有一種低徊的挽傷。她看到了生命中的美,進而用這種美代替了生命,深深的隱痛則成為了她後來小說中的悲涼底質。

    這篇小說一經刊出,聖瑪麗亞女校的全體師生都為其精湛、成熟的寫作技巧感到驚訝。汪先生在課堂上更是對張愛玲讚賞有加,認為與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相比,《霸王別姬》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種判斷幾乎不會太出乎事實,因為以郭沫若的才力及他對時間的敏感程度,他確實難以達到張愛玲的這種高度。當然,對於她這些少作,張愛玲後來也自嘲道:「這裡面有我最無法忍耐的新文藝濫調的『新台閣體』。」

    在聖瑪麗亞女校,張愛玲有時也會顯露一下她才能中詼諧幽默的一面。例如,有一次她給《國光》投了兩首打油詩:

    其一:

    橙黃眼鏡翠南袍,

    步步擺來步步搖,

    師母裁來衣料省,

    領頭只有一分高。

    其二:

    夫子善催眠,

    噓噓莫鬧喧,

    手袖當堂坐,

    白眼望青天。

    事實上,張愛玲寫這兩首詩的目的是想戲弄兩位男教師。第一首取笑的是學校裡一位姓姜的老師,但姜老師為人隨便,一笑置之;第二首取笑的那位老師卻氣憤地向美國校長告發,為此,張愛玲差點就被校長開除,那老師也覺得鬧大了,最終以「算啦,算啦。」了事。

    憑借超凡的文章,張愛玲已經是聖瑪麗亞女校的一位知名人物了。這使她具有較強的自信心。對於張愛玲來說,既無美貌,又有陰暗的家庭背景。因此,文學漸漸成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她希望在文學裡發現生活上最可愛的事物,找到這個荒亂的世界上盡可能完美的事物。雖然聖瑪麗亞女校是一所貴族化的女校,而且培養學生成為有修養的淑女,將來必然都是合格的太太,但這並沒有阻礙張愛玲濃厚的文學情結的形成。這一點在她中學時期就非常明確了,但數年後,在她獨自踏上文學之路時,這種意義必將日益彰顯出來。

    張愛玲在創作完《霸王別姬》後的第二年,便完成了《天才夢》,即1939年底。在這兩年裡,張愛玲常用的那支筆已經磨得珠圓玉潤了。這本書完全脫去了她一貫厭惡的「新文藝腔」,而具備了她自己的風格。書中明亮的色調,巧妙奇警的比喻,自如灑脫的行文,都可以說是這本書的獨到之處,使其卓爾不群。

    可以說,《天才夢》是一篇完全成形「張愛玲體」的文章。當然,還有一點不得不說,那就是它表明了張愛玲已經意識到自己日後必然要以「發展自己的天才」為己任,以她的夢想為生活的目標。這是她唯一一次用中文創作的有點自傳性質的散文,也是她在成為職業作家之前,唯一一篇保留下來的在正式出版物上發表的文章。事實上,這篇文章是應《西風》雜誌舉辦的徵文比賽而創作的。在這次比賽中,她的文章榮獲第13名。這個名次令張愛玲在很多年以後仍耿耿於懷。當時《西風》上註銷了徵文獲獎者的名單,當時共有685人應徵,共計13個得獎者。

    按啟事的說明,應該只有10個人得獎,但因為群眾投稿踴躍,組委會便多添了三個榮譽獎,張愛玲所得到的就是榮譽獎第三名。但在同年的8月,《西風》上刊登了獲獎文章,只刊登了兩篇,其中一篇便是《天才夢》,另一篇則是獲第二名的人的文章。張愛玲對這個結果深感不平,不僅因為前幾名獲獎者的文章遠比不上《天才夢》,而且在刊出《天才夢》之前,張愛玲不得不遵從出版社的要求忍痛割愛,對自己的文章大加刪改,文章字數又5000一下子壓縮到2000。幾十年後,張愛玲還在《張看》集中提及過此事,認為這種刪減大大「影響了這篇東西的內容的可信性」。雖然張愛玲已經許久沒用中文寫作了,但這篇文章的隨意、靈暢以及用譬的恰切,都非常接近後來的「流言體」散文,而且文章文筆的老練,思想的圓熟,頗有「一鳴驚人」的效果。因此她的耿耿於懷也並不是沒有道理。

    後來,胡蘭成曾稱張愛玲為「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他將張愛玲比作古希臘那位有「自戀」情結的美少年。她的知己炎櫻也說:「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喜歡自己作品的人。」也許,這篇散文可作為幾年後,愛玲在上海文壇橫空出世的一種先兆。天賦、早慧、怪僻、自戀,還有著一種天成的憂鬱情調。這些心理情感的潛質,對於一個作家來說,無疑是非常有益的。

    從這篇文章起,張愛玲便定下了自己創作的感情基調,一個無法徹底的現實社會,一個永遠不會完滿的情愫。哪怕是最美的事物,也會存在許多意外中的意外,從而使它增加了一些抹不掉的雜色。張愛玲曾說過:「生活是一件華美的袍,卻爬滿了跳蚤。」很明顯,這句話裡貫注了張愛玲對人生的蒼涼的註解。

    這篇文章彷彿就是一種氣候的預兆,就在張愛玲萬分失望地追憶自己從神童到天才少女的夢幻經歷時,這篇文章正好成為了自己脫穎而出的標記。天才夢以這篇文章為終點,接下來的便是實現這個天才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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