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 第2章 傳奇:喧囂過後的蒼涼 (2)
    張愛玲的父親在19歲上跟黃素瓊(後改名黃逸梵)結婚。和祖父張佩綸一樣,張愛玲的母親也有著非同一般的家世。她的祖父黃冀升,是曾國藩治下的湘軍中的一員大將,與李鴻章一同在曾國藩手下領軍作戰。後因平定太平天國、捻軍之亂有功,漸升為首任長江水師提督,隨後被授予三等男爵,而黃氏在南京的地位與勢力也非同小可。

    一個是御史少爺,一個是軍門千金,是當時令人艷羨的金童玉女的結合。但黃逸梵雖出生於清朝軍官家中,但家庭環境卻還開明,她接受了新式教育,人又聰慧,個頭高挑,清秀又漂亮,洋溢著一股新時代女子蓬勃的朝氣,與張廷重老氣橫秋的遺少氣息顯得格格不入。婚後,二人仍然在張愛玲的二伯父張志潛的管治下生活。張志潛是個不尚奢華、家教管束甚嚴的舊式人物,小夫妻倆也覺頗受約束,為此黃逸梵常回娘家散心。為了擺脫這種受人管治的生活,不久,張廷重就托堂兄張志潭(1921年5月出任北洋政府交通總長)為自己在津浦鐵路局謀了一個職位,做英文秘書。就這樣,在張愛玲2歲的時候,一家人從上海搬到了天津,同時也和張志潛分了家。張家的主要資產都是李鴻章嫁女兒時送過來的陪嫁,儘管在分家之前,這位二哥哥已先獨佔了一部分,但分到張廷重名下的資產仍然是豐厚的。

    黃逸梵是被迫與張廷重結的婚。她是李鴻章的遠房外孫女,她的表姊妹也是張廷重的遠房表姊妹,所以算來兩人的婚姻是「親上加親」的。張愛玲從小就一直聽人說母親像外國人,頭髮不太黑,皮膚也不白,深目高鼻,薄嘴唇,有點像拉丁人的後裔。黃逸梵的家是明朝時從廣東搬到湖南來的。張愛玲也曾對母親的血統感興趣,看了許多人種學方面的圖書,但始終沒弄明白。《茉莉香片》中那個從未愛過丈夫的馮碧落也許就是黃逸梵的寫照,而且兩人的婚姻都是父母包辦的「親上加親」。她不關心家中的事,與丈夫話不投機,便盡量沉默不言,花心思學鋼琴、讀外語、裁衣服,好在她的小姑子與她一樣,看不慣哥哥敗家子脾氣,姑嫂兩人意氣相投,形同姐妹,暫時穩住這個名存實亡的「家」。

    年幼的張愛玲就出生在這樣的環境中。儘管母親出身名門,卻深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熏陶與影響,但她沒能逃脫包辦婚姻的命運。張愛玲從母親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處於新舊時代夾縫的中國女性的無助與悲哀。

    搬到天津後,一家人的生活愜意而又自在:有錢有閒,有兒有女,有房有車有司機,還有燒飯打雜的僕役,孩子也有專門雇來的保姆照顧,什麼事都不用操心。此時的張愛玲被成群的僕人所包圍著,天天被他們「抱來抱去」。童年的生活,充滿了明快與溫馨,瀰漫著「春日遲遲」的空氣。

    院中有一架鞦韆,小煐常常被僕人們帶到那去玩。一名額頭上有疤,被小煐喚做「疤丫丫」的高個子丫頭,蕩鞦韆的技術極高,竟能蕩到鞦韆架的最高處,猛地翻過去;院子裡還養了雞,經常被她追得驚慌失措地滿院子亂竄。這一切都使得小煐樂得合不攏嘴。

    夏日的午後,小煐也有自己的消暑良方。穿著「白底小紅挑子紗短衫、紅褲子」的她坐在板凳上,喝上「滿滿一碗淡綠色、澀而微甜的六一散」,捧著「一本謎語書」,嘴裡念叨著書上的謎語「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好不愜意!一本兒童詩歌選集上的詩句讓懵懂時期的愛玲領略了「半村半郭的隱居生活」,但成年後卻只記得「桃核桃時作偏房」這麼一句,「似乎不大像兒童的口吻」。

    一個「通文墨、胸懷大志」的男僕人時常用筆蘸了水,在天井下架的一塊青石砧上練習寫大字。這個人「瘦小清秀」,小煐非常愛聽他講三國演義的故事,還給他取了個十分古怪的名字——「毛物」。恰好這名男僕還有兩個弟弟,也一併被小煐叫成了「二毛物」、「三毛物」。毛物的妻子自然是「毛物新娘子」,簡稱做「毛娘」。這位毛娘生著「紅撲撲的鵝蛋臉,水眼睛,一肚子『孟麗君女扮男裝中狀元』」,非常可愛。但卻是個「心計很深的女人」。後來被小煐叫做「疤丫丫」的丫頭嫁給了三毛物,經常受毛娘的欺負。幼時的張愛玲並不懂得大人間的恩怨,在她眼裡,毛物一家就如同她給起的名字一般,「是可愛的一家」,並且因為她對南京小戶人家莫名的好感,女僕又時常帶著她到這一家開的雜貨鋪去照顧他們的生意,在店堂樓上吃喫茶,要幾顆玻璃罐裡的糖果,這都使得小煐對他們有一種「與事實不符的明麗豐足」之感。也因為她特有的感受力,在7歲那年,還以此為藍本想出了一個妯娌不和的故事。

    富貴的生活並非總是閒適慵懶的狀態,名門之後也要講究秩序與才學。崇尚西方生活的母親堅持西式教育,並不和女兒睡在一起。每日清晨,獨自從夢境中甦醒的小煐會被女僕抱到母親的銅床上,自己趴在方格子的青錦被上,跟著母親「不知所云地背唐詩」。4歲時,她經常跟著大人去拜訪祖父張佩綸的堂侄張人駿。在晚清時代,張人駿曾當過兩廣總督;辛亥革命的時候,革命軍攻入南京,他躍牆而逃。當時正在天津做寓公。這位被小煐喚作「二大爺」的人開口總問她認了多少字,隨後就要求背詩給他聽。於是小煐就把母親在家時教的那幾首唐詩念出來,「有些字不認識,就只背誦字音」。這位前朝的舊臣每當聽到「商女不知忘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時就流淚不止。

    孩子眼中的世界也不儘是完美的,背書或許就是其中破壞完美的一件事情。因為家裡為她和弟弟請來了私塾的先生,小煐因為整天背書而又總背不出來而苦惱不已。此後,再大一點的「不快」,就是來自那個古怪精靈的弟弟了。小煐只與弟弟相差一歲,且弟弟生得美麗而文靜,甚至會讓人產生這樣的感歎:「那樣的小嘴、大眼睛與長睫毛,生在男孩子臉上,簡直是白糟蹋了」。有一次,家裡人談論某人的太太如何漂亮,年幼的弟弟竟問:「有我好看麼?」以至於大人們常常因此而取笑他的虛榮心。然而,儘管如此,小煐仍能夠感到來自於弟弟的「威脅」。作為男孩,弟弟在家中的地位終究是高於姐姐的,將來也必是家中的主人,而不是她;女孩子終將要嫁出去,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一旦「潑」出去,就與原來的家沒太大關係了。雖然那時的她還不懂得一般女孩子的歸宿,但家中這種「男尊女卑」的氣氛,令小煐感到非常憤然。

    照顧小煐的女僕叫「何干」,「干」即是「乾媽」之意。小時候的張愛玲十分頑皮,經常用手去揪何干頸上鬆軟的皮——年紀的緣故,何干頸上的皮是松垂的——探手到她額下,漸有不同的感覺。因為小孩子沒有耐性,經常會把何干抓得滿臉血痕。領她弟弟的女傭是「張干」,裹有一雙小腳,要強伶俐,處處想佔先。何干認為自己帶的是個女孩,比不了帶少爺的張干,因而處處都讓著張干,自覺沒有底氣和她爭。小煐卻為這事感到十分不服氣,常常拿出小姐的架子和她爭,這時候「張干」就會說:「你這個脾氣只好住獨家村!希望你將來嫁得遠遠的——弟弟也不要你回來。」連小煐抓筷子的方式也成為她預測小煐將來命運的證據。小煐抓得近,她就說「筷子抓得近,嫁得遠」;急的小煐趕忙把手指遠遠移到筷子上端,以為這下會嫁到近處了,就問張干:「抓得遠呢?」「抓得遠當然嫁得遠。」張幹得意地說,氣得小煐一時說不出話來。弟弟嬌弱,書讀得也沒自己好,因為忌妒她畫的圖,就乘沒人的時候拿撕下來或者在上面塗上兩道黑槓子。也就從這個時候起,小煐的頭腦中朦朦朧朧有了男女平等的意識,暗暗較勁,「要銳意圖強」,立志要超過弟弟。

    但畢竟小煐比弟弟大一歲,比他身體好,比他會說話,也比他能吃更多的好東西,比他能做更多的事情。兩人一同玩的時候,總是小煐出主意。憑藉著「毛物」給她講的三國演義或者隋唐時代的故事給她留下的印象,想像兩人是《金家莊》上能征慣戰的兩員曉將,自己叫月紅,弟弟叫杏紅。自己使一口寶劍,弟弟使兩隻銅錘,以及許許多多虛擬的夥伴。「開幕的時候永遠是黃昏,金大媽在公眾的廚房裡略略切萊,大家飽餐戰飯,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路上偶爾殺兩頭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錦毛毯,剖開來像白煮雞蛋,可是蛋黃是圓的。」然而,弟弟經常不聽小煐的調派,姐弟間的爭吵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但矛盾很快就會被化解:「……然而他實在是秀美可愛,有時候我也讓他編個故事:一個旅行的人為老虎追趕著,趕著,趕著,潑風似的跑,後頭鳴鳴趕著……沒等他說完,我已經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個小玩意。」

    但很快,這樣平靜的生活就因父母間的矛盾而被打破了。張愛玲的父親結交了一幫酒肉朋友,整日泡賭城,逛戲院,抽大煙,還背著妻子在外面養姨太太,成了一個十足的浪蕩子。

    對丈夫所沾染的惡習厭惡,張愛玲的母親到了極點,深受新派思想影響的她絕不會像舊式婦女那樣,對丈夫納妾、抽鴉片等行徑只會忍氣吞聲,敢怨不敢言。對於丈夫種種墮落行為,她從來都沒有妥協過。儘管丈夫也經常瀏覽書報,常以新派人物自居,可骨子裡仍是個腐朽的封建遺少,十足的享樂主義者,兩人為此經常爭吵。家中發生的這一切,自然是在花園裡嬉戲玩鬧的小煐和弟弟所不知道的。

    張愛玲的母親無法忍受丈夫的腐化墮落,最終選擇了出走。不久她以留學的名義決意出國。張愛玲的姑姑也是新派女性,堅決支持嫂子的行動,也與她一同出國。1924年,已經是兩個孩子母親的黃素瓊踏上了遠行的油輪。在當時的社會看來,母親的行動完全是個不守本分的「異數」,但輿論的非議沒能阻止她的腳步。在母親動身去法國時,張愛玲才4歲,尚未對母親的離去感到怎樣的沉痛與悲傷,在《私語》中她憶起母親當日動身的情景:

    「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面釘有抽搐發光的小片子。傭人幾次來催說已經到了時候了,她像是沒聽見,他們不敢開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說:『嬸嬸,時候不早了。』(因張愛玲是女孩,從小過繼給伯父,所以稱母親為嬸嬸。)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裡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無窮盡的顛波悲慟。

    「我站在竹床前面看著她,有點手足無措,他們又沒有教給我別的話,幸而傭人把我牽走了。」

    母親無言的痛哭,彷彿是在哀悼自己不幸的婚姻與命運。她之所以出國,也只是一種「眼不見為淨」的逃避方式而已。對於這一點,她自己自然是十分清楚的。但發生的這一切,在年僅4歲的小愛玲眼裡,是無法看透的。母親的離去並非是一種傷痛,就好像一個人從記憶中消失了一段時日:「家裡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為她很早就不在那裡了。」

    早在張愛玲的母親出國之前,她的父親就偷偷養起了姨太太,母親的出走不能不說與此有關。一開始,這位姨太太被她包養在外面的小公館裡,小時候的張愛玲還時常被父親抱到那裡玩。或許是因為不願意去,每當父親過來抱她時,她就拚命地扳住門,雙腳亂蹬,把父親氣得非要把她扳下來打幾下。可是一到了那邊,看著小公館裡氣派的紅木傢俱,擺在雲母石的雕花圓桌上的高腳銀碟子,小愛玲就馬上高興起來,況且姨太太又很會哄人,給她許多糖吃。一等母親出國,張愛玲的父親就迫不及待地把這位姨太太接進了家門。

    姨太太本是妓女出身,綽號老八,「蒼白的瓜子臉,垂著長長的前留海」。一進了張家,就時常舉辦各種宴會。躲在簾子背後偷看的小煐,見到了許多希奇的人物,同坐在一張沙發椅上的兩位漂亮姊姊,則最讓她難忘:「批著前劉海,穿著一樣的玉色褲襖,雪白的偎依著,像生在一起似的。」大概從那時起,張愛玲就一直對美有一種特殊的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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