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 第1章 傳奇:喧囂過後的蒼涼 (1)
    20世紀20年代的上海,十里洋場,燈紅酒綠、觥籌交錯,好一派繁榮富貴之象。在這寧靜繁華的外殼下,卻處處隱藏著危機;變革的列車終於呼嘯而來,不管人們有著怎樣的悲歡喜樂,都一同掩在這震耳欲聾的時代強音中。

    1920年初秋的上海,微雨乍涼、毫無生氣。9月30日這一天,位於公共租界的張家公館降生了一名女嬰。這是一棟還未從滿清天朝的殘夢中甦醒過來的官僚私寓。宅子的前主人身名顯耀,其名門大戶的聲譽與影響直至20世紀20年代依然存在。然而,新生兒的降生並沒有驅散這座公館的遲暮之氣,外部世界摧枯拉朽的變革運動彷彿從未與館內的生活發生任何的交集。而這名女嬰的命運,也如同這幢稀有的老宅一般,只演繹著屬於自己的故事;她日後的生活,亦如當日的天氣,帶著沁心沁脾的清新,也滲著沉哀的涼意。這名被父母喚作「小煐」的女孩,便是日後演繹別樣愛戀人生的奇女子——張愛玲。

    一個從小被視為天才的女子,一個有著痛苦童年經歷的女子,一個年紀輕輕就成了當紅作家的女子,無論時代如何變化,依舊固守著自己的故事。高處不勝寒,面對外界,她有著本能的排斥和輕視,一個人孤傲地走在路上,直到胡蘭成的出現——帶著自己的風流倜儻,帶著自己的才華橫溢,帶著對她的欣賞與剖析,帶著自己的愛慕和堅持,怎能不令她怦然心動呢?於是,漢奸也罷,有婦之夫也罷,所有的一切,都不抵不過一個愛字,她愛上了他,愛到自己的頭低得很低很低。

    然而,人但凡一出生便背負著自己的家庭——過去的歷史或現在的境況,在世的或逝去的與自己血脈相連的人們。無論這一切帶來或將帶來什麼,成就或是摧毀,都無從去怨恨。

    身世顯赫的年輕祖母與失意落魄的老祖父的結合,看似匪夷所思的姻緣竟成就了一段佳話;一個是御史大少,一個是軍門千金,彷彿天造地設的一對,竟是家世門第的捆綁;父親的古板與沉鬱,母親的現代與疏朗,兩種格格不入的因子注定成為家庭不幸的開始。而生於此間的張愛玲,如何能夠脫逃千瘡百孔的家所帶來的傷?無論怎樣追尋,彷彿命定的一般,真愛之於她,依舊那麼遠。

    上蒼給了她顯赫的身世,高貴的血統,卻沒有給她相稱的境遇。如若不然,她或許就同所有舊時的官家小姐一樣在深宅大院裡安逸的度過自己不為世人知曉議論的一生。

    對於自己家族廣為流傳的舊聞逸事,成年之後的張愛玲不太願意與人談起,但家世血緣對她那特立獨行的個性氣質、唯美主義的人生態度的形成卻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這是她本人始料未及的事,也是不可能自覺到的。

    張愛玲的曾祖父名張印塘,字雨樵,同治年間曾當過安徽按察史。因為職務上的往來,與此後的晚清「中興名臣」李鴻章相識。彼此傾慕對方的才學,遂結下深厚的友誼。到了張愛玲祖父張佩綸這一輩,兩家人已成為遠近聞名的世交。

    張佩綸,字幼樵。自幼好學,才思敏捷。1854年,當父親張印塘病故於任上時,佩綸才不過是7歲的幼童。由於他奮進好學,22歲便成了同治辛未科進士,授編修。隨後在光緒元年(1875年)的朝廷大考中考取了第一名,授翰林院侍講,又晉陞為日講起居注官,常伴光緒左右。這也是張家從未享有過的榮耀。

    張佩綸在京做官,時常憤慨激昂地批評時政,「飽經世略,憂天下之將危」,使他深得軍機首輔恭親王奕與另一位軍機要臣李鴻藻的賞識與器重。他為官清廉,雖然身為翰林院侍講,做著高級文官,但仍然守著清粥白飯的飲食習慣,對於那些華屋高堂、錦衣玉食的達官顯貴們,無論是朝中貴族,還是鎮邊大將,要是犯了案子在他手裡,只要證據確鑿,參奏的折子就會遞上去,筆鋒犀利,條理明晰,頗受皇帝「嘉許」。

    1884年,法國殖民軍入侵越南,把攻佔越南作為入侵中國南疆的基地,並且還窺伺台灣島,把軍艦停泊在福建馬尾口外,挑釁駐紮在當地的清軍福建水師。張佩綸則被派往馬尾一線主持戰事。躊躇滿志的張佩綸趕赴福建,原以為經此一役可以實現報國的宏願,沒想到卻成為他人生的悲劇性轉折點。

    張佩綸本是個辭嚴義正的書生,善於辭令論辯,在實際的軍事作戰能力上無疑是缺乏經驗的,因而等到海戰一打響,就只知道按照朝廷的聖諭和李鴻章的電報來佈置戰局,結果一戰而敗,葬送了整個福建水師。張佩綸自己則冒著大雨頂個破銅盆狼狽逃出,年底就被清廷發配到了邊疆察哈爾。

    1888年,張佩綸戍期已滿而後返回京城。李鴻章一直非常關切這位故交之後。當年4月,張佩綸料理完家務事,就前往津門,來投奔這位李大人。沒過半月的時間,就同李大人的千金李菊耦訂婚,一時傳為美談。李鴻章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平生期許,老年得此,深愜素懷。」「幼樵以北學大師做東方贅婿,北宋泰山孫先生故事,竊喜同符。」又贊「幼樵天性真摯,囊微嫌其神鋒太雋,近則愈近深沉,所造正未可量,得婿如此,頗愜素懷」。可見李鴻章十分器重這位老女婿,對女兒的婚事也十分滿意。但在普通人的眼中,此時的張佩綸已風光不再,以戰敗之罪被朝廷流放,剛剛從流放地察哈爾返回京師,幾同於庶民。從婚姻通常意義上的「門當戶對」原則來看,一個如此落魄、失意的文人與相府千金喜結良緣,只會在戲文裡出現。張、李二人的婚姻,無疑是一出才子佳人的現世喜劇。

    這裡面還有一則慧眼識英才的佳話。因為事出名門,以影射現實寫作見長的清末著名譴責小說家曾樸直接將此實事巧加發揮,演繹成了《孽海花》中的一段「傳奇」故事。

    小說中寫道,儘管張佩綸戰敗,遭致流放邊關,但總理北洋軍務的李鴻章大人仍然十分愛惜這位才子的學識,甚至有意將他招為自己的女婿。某一天,張佩綸因公務去拜見這位德高望重的李大人,正要邁進李鴻章的書房內,忽抬頭看到裡面正立著一位妙齡少女:「眉長而略彎,目秀而不媚,鼻懸玉准,齒列貝編。」退也不是,進也不是,一時無法迴避,只得硬著頭皮立在那兒,好不尷尬。李大人見了,卻非常高興,對這位老才子說道:「賢弟進來不妨事,這是小女呀,——你來見張世兄。」女子一回身,正瞧見這位手足無措的張佩綸,頓時滿面紅霞,輕搖漫步,羞答答地進了裡間屋子。張佩綸這才進前,只見桌上鋪著兩首七律詩,都是詠歎馬尾海戰的。表達了對敗軍之將張佩綸深切的理解之情。

    張佩綸見了,頓覺心頭湧上無限苦楚,眼角竟不知不覺潤濕了。馬尾一役可謂是他仕宦生涯中最為慘痛的一次挫折,其繼室邊粹玉也在他離家的這段時間病故於北京。然而他並未消沉自輕,而是重新振作,利用在塞上的這段苦旅,勤奮研學,著書以自遣。在這三年的流放生涯中,他竟先後完成了《管子注》二十四卷、《莊子古義》十卷,以及《澗於集》、《澗於日記》等多捲著述。少年時代的張愛玲就常常閱讀《澗於日記》。然而,在三年多的謫戍生活中,他以出世之心,與漢晉隋唐的詩文為伴,以飽讀諸子百家為樂;然而內心的悲涼與挫敗感不是如此就能夠排解的了的。

    看著眼前的這兩首詩文,張佩綸的心彷彿被什麼東西輕輕撥動了一下。李鴻章見眼前的這位才子沉默不語,就笑著說這兩首詩只是女兒的塗鴉之作,還要請他多多指教。張佩綸一聽,只是一個勁兒地稱讚相府千金用韻精當,卻再找不出其他的話來。李大人似乎已經看出張才子一時難以言語的複雜感受,便換了另一個話題,托張佩綸為自己的寶貝女兒物色一個好姑爺。張大才子就問李大人對人選有什麼要求,大人只說「要和賢弟一樣」,並且還暗示性地「看了他幾眼」。張佩綸頓時心裡暗暗吃驚,不過即使再呆的人也能夠領會對方的意思。張佩綸回去後就立刻托人來相府提親,李大人果然答應下來。而相府夫人一得知此事,便痛罵李鴻章「老糊塗蟲」,好好的寶貝女兒竟然配給一個老「囚犯」。李鴻章被夫人罵得啞口無言,這時小姐本人開口了:「既然爹爹已經應承,就是女兒也不肯改悔!況且爹爹眼力,必然不差的。」原來這位小姐早已傾慕於張佩綸的才學,她本人已然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愛女心切的母親也無可奈何了。

    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在娶李菊耦之前,已先後有過兩位夫人。元配夫人朱芷薌,病逝於1879年,生子張志滄、張志潛,長子早夭;繼室邊粹玉,在張佩綸被流放期間病逝,沒有留下子女;李菊耦是他的第三任夫人。而李菊耦嫁入張氏家族,則帶去了豐厚的嫁妝,包括田產、房產與古董,其具體數額現在已經無法獲知,但30年後分到張愛玲父親名下的財產,仍包括8座花園洋房以及分佈在安徽、天津、河北等地的大宗田產,而實際上張愛玲父親所獲得的這些遺產只佔當年李菊耦陪嫁資產中相當少的比例。毫無疑問,這段天降的姻緣無疑多少挽回了一些豐潤張氏昔日的風光。

    張愛玲的祖母23歲出閣,照當時的標準,離一般的出嫁年齡已長出一大截,而且還嫁給一個長她20來歲、死過兩個太太、曾革職充軍的年長老頭。而且論門弟、相貌、年齡,哪一樣都稱不上般配,連後來的兒女們也都覺得父親配不上母親。在孩子們的印象中,這位年老的父親面目模糊,他們都不大瞧得起這位不得意地跟著母親吃嫁妝的父親,幼年時的張愛玲就曾聽姑姑替祖母不平:「我想奶奶是不願意的。」在念中學的時候,她驚奇地發現原來爺爺也有名字,於是向姑姑窮追家族史上的爺爺,姑姑斷然地搖了搖頭:一點都不記得了。被官場中人和文人墨客編得有聲有色的那段佳話,在子女們的眼中早已蛻去了絢麗的光環,剩下的只有和普通的平民婚嫁一樣的取捨標準了。世俗的物質的標準是沒有羅蔓蒂克的,羅蔓蒂克的少年愛玲接受不了,可是好聽的、好看的,不一定就中用,世上有用的往往是俗人。如果論起生活,不管怎樣璀璨炫目的人士也只能從柴米油鹽、肥皂、水、太陽每天的升起降落中尋找實際的人生。

    但好在這對老父少妻的組合感情很好,雖不甚如意,但生活中也不時有小小的快樂,意外和知足可以沖淡諸多不如意,況且,還有許多回憶的過往把他們連在一起。張李聯姻後,張佩綸仍然留在李府中做事。他在這一時期所寫的日記就多為夫妻二人偕游的意趣,更令人驚奇的是,李菊耦的才學也不讓張佩綸,喜吟詩賦詞,頗有女才子之稱。一次她拿出藏於閨房的宋拓蘭亭,張佩綸一見大喜,原來他也珍藏一份蘭亭,於是互相在蘭亭上題詠,李菊耦慧心所至,馬上鋪紙研墨,揮毫題書「蘭駢館」三個字,叫人掛至書房,以此命名。

    然而,張佩綸的仕途並未因此得到轉機。雖然在婚後他曾一度得到李鴻章的重用,輔佐其政治改革,但是後來,當他在協助李鴻章與八國聯軍各代表談判時,在對俄態度上與岳父意見不合,總不便頂撞,於是只好稱病不出,離開北京,攜少夫人在南京的大房子裡偕隱。不問政事是無奈的選擇,他晚年的生活是不得意的,縱酒終日,不久便鬱鬱而終。由於時代的變遷,家族的沒落,又使他的後世子孫成為了家族解體的受害者——張愛玲即是其中的一例。她斬不斷與家族世界的千絲萬縷的精神聯繫,並在絲絲縷縷中透出一個失落者尋找不到精神家園的孤獨感和自哀自憐感。而這一切,是她沉鬱於失敗感中的祖父無法感知的了。

    生在民國的張愛玲,無緣得見外曾祖父李鴻章、祖父張佩綸等輩在時代的洪流中弄潮的風姿,也不可見證老父少妻的祖父母如何相濡以沫的廝守在一起。她對生活、對世界的最開始的感受還是來自於父母所組建的家庭。而家庭給她的最早的印象,便是父母之間的不和諧,這對她後來人生的影響之大是難以想像的。

    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是張佩綸和李菊耦婚後生的兒子,女兒張茂淵就是後來同張愛玲共同生活十多年、感情深厚的姑姑。張佩綸於1903年鬱鬱而終後,李菊耦也心緒不佳,終日閉門不出,沒過多久就染上了肺病,於1912年在上海辭世。此時一雙兒女都尚未成人,張愛玲的父親16歲,姑姑11歲,不久兄妹倆就投奔他們同父異母的二哥張志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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