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如意急了,眼睛瞪著自己的手心,著急地問瞎子先生,「難道就沒有別的方法?」
「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嫁個一個比你老的不全人。」
「啊?」
夏如意一臉癡傻地走出房間,剛好碰見瞎子先生的老母親駐著枴杖側著臉在房門聽著。她握著夏如意的雙手,親近而且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孩子,這是命啊。」
後來,這個叫夏如意的老姑娘就自然而然成了瞎子先生的媳婦。誰叫樟槐裡每個男人都是健全的呢?她後來想想也覺得這是命,嫁給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的老男人是上天安排的旨意,是觀音娘娘和玉皇大帝要她這麼做的,這是誰也違抗不了的。她在自家門口擺起售貨攤,賣一些紙錢、香煙、香油、元寶、蠟燭,剪一些做法事用的小紅紙人之類,幫瞎子先生添添燈油收收錢。
夏如意嫁給瞎子先生的三年裡就幫江家生了三個男丁,瞎子先生的老母親在她的媳婦生完第一胎之後就駕鶴西歸了,她說她看到香火了,死得瞑目了。她死的時候還是笑呵呵的,好像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她還給大孫子取名江江。後來二孫子三孫子就順理成章地被叫做江河和江湖。
夏如意第三年年尾又懷了第四胎,她向瞎子先生抱怨說,就算是鐵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住三年四胎啊。可是瞎子先生算過了,這第四胎要生,江河湖海才大團圓。臨產的那一晚夏如意又哭又叫又鬧,整得樟槐人一夜沒睡好,淒厲的哭叫聲縈繞在寨子的上空,像幽靈一樣盤旋著,那哭叫聲持續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清晨夏如意就和胎兒一起死了。
靈牌後面有個小格子,格子裡一張發黃的宣紙上寫著:
夏如意,生於己未三月廿三,卒於癸巳七月初七。
在汽車上沉沉睡著的時候,樟槐的氣息還不斷在我的鼻孔周圍旋轉。往窗外望去的時候,汽車的車窗把樟槐鄉的風景格出一張張樸素的圖畫。我累了,靠在麥蓉肩膀上就沉沉睡著了。
醒來之後汽車停在了藍海市汽車客運站。車廂裡黏稠的空氣裡夾雜著的汗味和煙味讓我覺得很噁心。走下車的時候,來不及撐不開傘,雨水順著車門滑了下來,把我沖刷得像一隻落湯雞一樣。我趕緊跑到公車亭裡去。
雷光和閃電閃爍的瞬間總會讓人產生各種暈眩的錯覺,生命總是抵不過這樣一束強光的穿透力。每次打雷的時候我都要緊緊地閉上眼睛,用手掌緊緊地摀住耳朵。不看,不聽。這個時候我總覺得生命在顫抖,害怕忽然之間閃電會擊中我,正中紅心。
麥蓉拍了拍我的肩膀。她感覺到我渾身在顫抖。
「麥蓉我們要去哪裡……」我一邊說著一邊抖了抖衣服,那種布料和身體的黏貼的感覺卻讓我感到噁心和驚慌。麥蓉說,帶你去找我的一個大學同學,他叫於路修。
於路修有著魁梧的體格,他剪著個平頭,稜角分明的臉上長著一雙深邃而又有神的眼睛,每次他看著麥蓉一笑起來,眼睛就會放射出溫柔的光,他的胸肌有力地挺起,臂膀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充滿了熱血。他一個人住在一間兩房一廳的小房子裡,屋子不大擺設也很簡單,地板和傢俱都很乾淨整潔,臥房裡還透著一絲淡淡的茉莉花清香。
於路修把麥蓉安頓在客房裡,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著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睡一個房間。我望了望麥蓉,然後點了頭。
我人生中第一次離開樟槐來到城市,晚上我閉著眼睛聽著掛在牆上的電子鐘「滴答滴答」地行走,想著家裡客廳那個大掛鐘鐘擺搖晃的聲音。我又想起爺爺在背天上星宿的名字,那蒼涼而且渾厚的聲音擲地有聲。他那雙被眼翳模糊的眼,他手裡拿著銅鐘,臉上的那雙深邃的眼睛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那個黑洞對視著我,用力地把我吸進去……銅鐘摔到石頭上的聲音,像一陣陣水波捲入耳膜。那聲音越來越強烈,使我不得不睜開眼睛,往窗外望去,陌生城市的上空一片霓虹照射著月亮,夜空安靜得沒有一顆星星。
我徹夜未眠。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於路修早已做好了早餐在等著我們,他對著麥蓉給了她一個微笑,我看到於路修的笑。麥蓉轉過頭看著我,問我:「昨晚睡得好不好?」
「嗯。」我沒有告訴麥蓉我昨晚失眠。
於路修向公司請了一天假專門陪我們出去玩。他帶我們去西島大街購物,帶我們去遊樂場,那天中午我們坐了很久的公車一起去了海邊一間很有名的西餐廳。
那間叫「BLUE4.1」的西餐廳坐落在沙灘上,面朝著大海。坐在餐廳裡,仍然能聽得見海鷗鳴叫的聲音。
我好奇地環顧著這一切。餐廳裡放著溫柔的小提琴樂曲,黃色和乳白色交雜的大吊燈像星辰一樣閃爍,把整個餐廳照得閃閃發光,餐廳的牆紙是銀色金屬箔,華麗地反射著搖曳蠟燭的光。生命被置於陌生空間的感覺讓我不斷地想保護自己,我坐在那裡,開始不知道手該往哪放了。
麥蓉看出了我的情緒,她說,走,我先陪你出去散散步吧。
沙灘上有許多小孩在堆城堡,他們笑著跑來跑去,建好的城堡不久之後總是被一個個浪花捲走。剩下一地平靜如水的沙子,還有一串串凹進去的小腳印。
我也捲起褲腿,牽著麥蓉的手在沙灘上走著。海風吹拂海水激盪起的聲音就像一首浪漫的旋律,從她的臉頰呼嘯而過,吹起了她的髮絲,飄蕩在我的臉上,泛起一陣幸福的刺癢。
藍海
這座大城市的邊緣有著像她名字一樣廣闊而綿長的海岸。
遊走在藍海夜晚的燈紅酒綠之下,電車開過的糾纏的曲線畫出藍海發展的軌跡,天橋下面的籐蔓纏繞住過往的車輛。公車的車窗格出了城市的風景,陌生的視角度量著一個城市的高度和廣度,熙熙攘攘的街頭總會讓人不自覺地用各種色彩加以遐想。
鋼筋和混凝土堆積起來的道路和高樓炫耀著藍海年輕的資本,行道樹呼吸著寂寞的灰塵向著天空喘氣,五彩的霓虹閃耀著的光環籠罩住整個城市,於是藍海就成了大城市。
江牧誠第一次和於路修還有麥蓉在藍海逛街的時候,正好夜幕剛降臨。柏油馬路兩旁開著大大小小的商舖,商舖大多是服裝店,到處都張貼著打折的粗糙招牌還有一邊叫賣一邊鼓掌的人。刺耳的音樂震動鼓膜以及心跳,他們不斷行走不斷停下來。那個時候江牧誠環顧著街道的四周,凝視著每一塊陌生的路牌,滿滿地滋生了城市隔離鄉村的陌生感。那些華麗而且張揚的意象拼湊了藍海不安分的景致,行走其間竟也萌發了孤獨。後來一間CD店裡播放著一首熟悉的歌曲,那首歌將江牧誠拉近了藍海與心的距離,讓他對藍海懷著投懷送抱的情懷。
江牧誠有一次一個人出門,公車把他扔在一條陌生的大道上。來來往往的公共巴士從他的面前翻閱而過,似乎在讀著藍海這一本書。炎熱的天氣從斑馬線的罅隙噴薄而出,烘焙著路人浮躁的心。公車裡的空調器吹出的冷風飄浮著汗液荷爾蒙的氣味,他坐在一個陌生女人旁邊,女人向他打聽一處她不知道的地方。下車後,他站在公車的站牌前,用手指在公車站牌上數著站點,對著一個向他問路的外國人無奈地微笑。
鑽進地鐵,鑽進公車,鑽進的士……在藍海的生活離不開一個「鑽」字。鑽時間,鑽空間,藍海太小了,在藍海裡不可能自由地浮游,所以游弋在藍海裡就像一群密密麻麻的魚苗在泡沫箱裡攢動。
藍海還是慾望的代名詞。
藍海對像樟槐那樣的鄉村散發著一種強烈的慾望氣息,誘惑著很多人朝著她、衝著她的心臟奔跑。藍海有標誌性建築,藍海有摩天大樓、有大型廣場,藍海有地鐵、地下商場。藍海的交叉網絡網住了匆忙的上班族,把他們纏在一起加快著他們生活的速度。藍海的慾望考驗著金錢與人性的交易,在道德界限的摩擦之中碰撞著各種交易的進行。
和於路修在藍海的路上行走的時候,於路修對江牧誠說,就算你在大路上癲狂,也沒有人會去理你。因為路人除了冷漠還是冷漠,沒有人會去理睬你這個瘋子。況且城市裡的瘋子太多了。藍海很大,可以裝入很多快樂和悲傷,可以融入各種各樣的人,還可以注入很多色彩的元素攪和成斑斕的廣告。
逛街的時候音樂和光刺激著人身上的感官世界。西島大街上擠滿了人頭,但是聲音的音貝卻遠遠小於那麼多人聲的總和,於是賣花的、賣唱的、吆喝的聲音便被自然擴大了。轉而進入一條窄小陰暗的巷道,霎時就鴉雀無聲起來,安靜得可以聽見老收音機絲絲的電波聲音。
藍海的聲音就這樣被一波接一波向喧嚷的天空傳播出去。
於路修幫我在一間地下商場找了個收銀員的工作。白天我擠著公車吃著噁心的盒飯,晚上十點多的時候趕上最後一班地鐵回去。麥蓉在藍海市少年宮找了一份家教,幫一班初三學生補習作文。我跟麥蓉見面的機會漸漸少了。麥蓉總是忘不掉她是個老師,而我早已經忘掉我是一個學生了,我拋棄了優秀的學業在低聲下氣地給顧客結賬。我瞧不起這種生活,但我愛麥蓉,這就已經足夠讓我死心塌地地為她在這個骯髒的城市裡打拼。
當初那個趴在講台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上課的男孩,如今在城市裡成長為一個世故的男人,在收銀台沒人的時候會靠在櫃檯旁拚命地抽著香煙。開始學會跟一群低俗的同事談性、談車、談錢、說開口閉口髒話的老闆,中午休息時一群人臥在堆放滿滿貨物的倉庫裡看黃色錄影帶。
我明白麥蓉跟我在一起要承受很大的壓力,要她接受一份受詛咒的愛情,但是她說她愛我,她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我一個人以這種鐘擺似的脈搏和她一起在這個城市不知疲倦地跳動,我總以為纏在麥蓉心中的那跟線,另一頭會緊緊地繞在我的指尖。可是有一天當我不經意間攤開手一看,我的手掌空空,一無所有。
那晚我發燒提前下班。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於路修的家,我輕聲地脫了鞋子,站在門口準備敲門的時候,麥蓉撕心裂肺的呻吟聲從門縫一絲絲地擠出來。我呆站在門口,一時間腦子空白一片,我還聽見於路修身體撞擊和急促的呼吸聲音,那聲音像魔鬼在恐怖的城堡裡肆虐,充滿了血腥的狂熱。
那天我是怎樣逃離於路修家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晚上的道路特別暗、特別冷,我倒吸著一口一口的冷氣,拼了命往前跑著,腳下的碎石頭把我的腳硌得生疼。
那天晚上道路上樹的落葉被風沙沙沙地吹著,摩擦著柏油馬路的地面,就像在磨一把鈍化了的刀子,準備刺向人心臟一樣。道路兩旁的房子不斷地向我壓來,壓得我快不能呼吸。我不知道要跑去哪裡,往回頭看,卻只能看見道路的一頭深不見尾,我只能往前奔跑而去。
麥蓉****的呻吟聲音,於路修身體撞擊和急促的呼吸聲音,它們不斷向著我襲來,我摀住耳朵,可是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母親乾癟而且油膩的胴體躺在床上,校長那肥胖得發腫的身體露出一層層膘,他醜惡的嘴臉跟那個女人靠在一起。校長的臉漸漸模糊,變成了於路修的臉,那個女人變成了麥蓉,他們在對著我大笑,笑聲尖銳而刺耳。樟槐的香氣又開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了,濃郁的致命氣息一點點、一點點地侵佔生命的每個角落,一點點、一點點地吞噬了人性,一點點、一點點地殺死了我……
在行走與停下來之間
五年了。
五年前我奔跑著離開了藍海。離開的時候,我望了望它的天空,天上一顆星星都沒有,一束強光射進城市的心臟。渾濁的雲朵骯髒地浮游在藍海如死水一般的天空之下,一片黯淡。
不知道跑了多遠,我只記得那時霓虹燈的燈光漸漸微弱,一個陌生而熟悉聲音卻離我越來越近——
「噹!當當!當!當當!……」
那個身影在轉彎路口的路燈下漸漸顯影。他衣衫襤褸,頭上戴著一頂碩大的斗笠,右手撐著一隻不知道比他高幾個頭的竹竿,左手拿著那個銅鐘,赤著腳,一步一步慢慢挪動,一下一下地敲打那個銅鐘。
我衝了上去,抱住了他,從乾燥的喉嚨摩擦出的一點嗓音嘶啞地喊出「爺爺」兩個字,霎時淚如雨下。老人用那雙粗糙的手摸了我的臉,竟也號啕大哭,老淚縱橫。眼淚把他眼睛糊上厚厚一層的白色眼翳也模糊了起來,從他蒼白而乾裂的嘴唇流了下來。上空迴旋著我們的哭聲,那聲音穿透雲層,切割著燈的光線,好像整個世界就只聽見我們哭泣的聲音。
五年後我和爺爺行走在很多地方的村落,走街串巷給別人算命,他教我如何算生辰八字,如何立四柱,如何在子丑寅卯之中算出流年運數……
那清脆的盲鐘聲,成為了算命先生的招牌。每每聽見這個鐘聲,鄉民們都激動得不行,走門串戶就相互告知:「瞎子先生來啦,瞎子先生來啦。」然後一個個連鞋也來不及穿就衝出家門口,伸出髒兮兮的手攤開手掌讓爺爺給他們算命。「先生,你幫我算下我什麼時候能發財……」「你幫我算下我什麼時候可以抱孫子?」「為什麼那個老不死出走這麼多天還沒回來……」爺爺回答完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問題之後,他們都滿意地笑了,笑得合不攏嘴,笑得露出了牙齦。算完了之後,他們把十元、五元塞進爺爺的衣袋裡,拍了拍他的衣袋高興地說真準真準,把一條條命都給活活算出來了。
很多晚上我們都歇息在各鄉各裡的祠堂或者寺廟裡,很多白天都跋山涉水到處給人算命,餓了就向人討點吃的,累了就躺在路邊休息。
爺爺說,這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