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季Ⅱ 第31章 成長進行時 (8)
    我們穿過很多街,串過很多巷,可是我們從沒有在樟槐的寨門口停下一步,即使是經過也從未停留。

    姐姐的森林

    文/韋智傑

    安槿在宿舍的床上打電話。電話是紫堇打來的,宿舍的兄弟們拿著安槿的手機朝正在刷牙的安槿起哄,那個拿著安槿手機的人說,是紫堇哎,我早上就說她今天那麼騷肯定對你有意思。紫堇是別人的女朋友,那個人跟他們有些交情,早上帶著紫堇跟他們一起玩兒。旁邊的人起哄,安槿擦乾淨嘴巴上的泡沫走過來一腳踹開那人,打打鬧鬧一會兒搶到了響個不停的手機,然後便一直蒙在被子裡和紫堇聊天。

    宿舍的人都睡了,值周的老師也早就回家睡覺,安槿爬出被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床上,周圍很安靜,連植物都睡著了,靜得能聽見廁所的水龍頭正在漏水的滴答聲。

    紫堇說,你困了嗎?困了就別陪我了。

    安槿說,不到三點我都不睡的。

    嗯,聽人說過。那你不睡覺你幹嗎啊?

    想我妹妹。

    你有妹妹?

    現在已經死了。

    哦。抱歉。

    沒關係,我跟你講講我妹妹吧!

    好。

    安槿又換了一下姿勢,他躺下了,蓋好被子,側著身子面對牆壁。安槿閉上眼休息,開始對手機講這個故事。

    她是我妹妹,但是不是親妹妹。她是我爸跟外面的女人生的,後來那個女人不知道為什麼死了,我爸就把她接到家裡。我爸認識那個女人比認識我媽早,是在我爸的老家,一個鄉下的村子。她生下來之後我爸才跟我媽結的婚,她比我大兩歲,但是因為要強調在家裡的地位,我爸讓她叫我哥哥。

    那其實就是姐姐啦?

    嗯,但是她看起來比我小。你別打岔,聽我說。

    來的那天她穿著紅色的衣服、戴著紅色的帽子,怯怯地站在我爸爸後面,緊張地四處看,她看一切都陌生而害怕,連現在她感覺最有安全感的人也只是她剛剛見過幾個小時的父親。我對她還好,她很懂事,又很單純,很多時候我覺得她像是孩子眼角的眼淚,讓人心疼,想抱抱她。我媽媽很不喜歡她,經常打她,罵她,指使她做這個做那個,但是她卻盡力對我媽好,從來不會抱怨、反抗。有一次她從學校回來,拿著一張獎狀,蹦蹦跳跳地對我媽說,媽媽你看我得第一名啦。那時我媽正在洗碗,她猛地把盤子摔在地上,朝她吼,誰准你叫我媽媽的,不許叫我媽媽!嚇得她站在那裡手足無措,害怕地看著我媽。

    而最難承受的無非那些流言飛語。人們在背後對她指手畫腳,說她是野種,是小婊子,長大了也和她媽媽一樣。好幾次我看見她時他們都在對著她指指點點、說說笑笑,我知道她一定很難過,但是她從來都不說。只有一次他問我,哥,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難過。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很心疼,我說如果你死了我也會難過得死掉的。她聽了連忙說那我不死了,我不要哥哥死。現在我還常常在夜裡抱著她的趴趴熊;她的衣服用小一號的衣架掛在我的衣服旁邊;她的遺像是彩色的,放在我的床頭櫃上;週末我會去買她喜歡的火龍果放在客廳,然後把上周的果子扔掉;有時我早上會去樓下的茶餐廳買通心粉,對老闆娘說別放辣椒,我妹妹怕辣。

    她是被你媽媽害死的嗎?

    不,那怎麼可能。我媽其實很無辜。

    那她怎麼死的?

    後來,她十四歲,被送到外婆家。外婆很喜歡這個乖巧的孩子。她也很喜歡外婆。日子過得還好。她走那天回過頭看了我一眼,那個傷感的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掉。再後來,我回老家的時候別人告訴我上個月發大水,她失足掉進河裡。她不會游泳。

    你不會是喜歡她吧?

    不知道。我困了,先睡吧。晚安。

    安。

    天色黑暗,夏天的天空總是有很多很多的星星,緩慢地旋轉著,佈滿夜空,彷彿一個正在慢慢吸食吞進星空的怪獸在貪婪地大口吸噬著。安槿拉了拉被子,閉上眼。

    第二天是月假,安槿跟一夥人在KTV玩,不知道是誰叫了紫堇。迷幻的燈光不停閃著,高分貝的電子音樂瘋狂撞向牆壁,又漫天地反彈進他們的耳朵裡,像是要把耳朵震聾掉。安槿喝了很多酒,靠在牆上摟著喝得迷迷糊糊的紫堇搖頭搖得天昏地暗,像是整個世界在飛速旋轉然後突然被誰關了燈。他們一直玩,過了幾個小時,大家都筋疲力盡。出來的時候天還黑著,安槿摟著還有些微醉的紫堇對那些人說,我們先回去了啊!紫堇說誰要跟你回去,我又不是你女朋友。那天和安槿搶手機的人大笑著朝他們喊,抱那麼緊,別裝啦!旁邊的人都笑。紫堇連忙鬆開抱著安槿的手。

    那天紫堇當然是進了安槿的房間。

    安槿靠在床頭,左手摟著懷裡小鳥依人的紫堇,右手點燃一支煙。橘黃色的床頭燈暗暗地開著,情慾的氣息從裸露的皮膚上散發出來,撩動著每一個毛孔。紫堇精緻的小臉在安槿的胸膛上輕輕蹭著,手指挑釁地劃過安槿的身體。安槿笑一下,說:「急什麼,等我把這支煙抽完。」紫堇有些害羞地捶了安槿一下,然後看了看床頭櫃,像想起什麼。

    安槿,你不是說你床頭櫃上有你妹妹照片嗎?

    嗯?

    還有趴趴熊、客廳的火龍果、樓下的茶餐廳,明明都沒有啊!

    安槿看著牆角的天花板,吸了一口,然後把煙按在煙灰缸裡。

    你想知道?

    嗯。

    那你聽我說。

    小時候我住在鄉下,和我媽一起。我沒有爸爸,我問我媽爸爸在哪裡,她說我沒有爸爸。後來她又說,你爸會來接你的。那個男人真的來了,在我媽死掉的那天下午。我不知道我媽是什麼病,但是我知道她為什麼不去醫院,因為她沒有錢,還有一個要養活的兒子。那時候我八歲,八歲我就明白這些了。那個有妻子和女兒的男人在第二天把我帶走,來城裡。最初城市的一切讓我害怕,怕夜裡張牙舞爪的高樓大廈,怕馬路上的車水馬龍,這座城市太大,大得沒有讓我依賴的地方。姐姐對我很好,會給我買零食,去哪裡都會帶著我。她很少和我說話,只是把我帶在後面,像根小尾巴。我在那個院子經常被欺負,他們拿石頭砸我,罵我是野孩子,是婊子生的。我不知道還手,只會抱著頭哭。

    後來姐姐過來,把他們趕跑,姐姐說你怎麼可以讓別人欺負。她說真是沒出息,不許哭了。但是我還是哭,姐姐就很生氣地走了。在家裡家人對我還好,沒有像電影裡那樣打我、罵我,指使我做這個、做那個,但是氣氛一直很奇怪。後來有一次我爸和他的妻子在飯桌上吵架,那個女人忍無可忍地指著我邊哭邊罵,然後拿盤子往我頭上砸,菜湯滴了一地,我嚇得動都不敢動。誰都沒有說話。然後姐姐拉著我的手,她說乖,然後帶我回房間,蹲下來給我清理傷口。你見過那樣的眼睛嗎,又大又亮,睫毛溫順地垂著,在燈光下面,溫柔得像要流出水來。那天晚上姐姐輕輕抱著我哄我睡覺,不知道為什麼我就一點也不怕了,很溫暖,很安全。後來姐姐以為我睡著了,就悄悄給我蓋好被子,關門的時候說了句「晚安」。

    那後來呢,你姐姐現在怎麼樣了?

    你別急,聽我說。

    我十四歲的時候被送到外婆那裡。那是個慈祥的老人,她來我們家,讓我叫她外婆,我叫了,她就嘿嘿嘿地笑,笑得皺紋都皺到了一起。他們在客廳裡說我的事情,爸爸跟她說我在這裡家裡過得很奇怪,外婆用很老邁的聲音微笑著說沒關係,送到我那裡去好了。那天我在門口聽著,姐姐也在。她問我,你願意去嗎?我說不知道。然後姐姐笑了,她很少笑的,她揉著我的頭髮說,別怕。那次我最終還是沒有被送到外婆家,車還沒開出市區的時候爸爸接了一個電話,他很激動,我看到他的手都在發抖,然後車子馬上調頭開往醫院。我姐姐死了。她就那樣死了,我不知道她得的什麼病,我到醫院的時候她很安靜地躺在床上,白色的床、白色的被單、白色的臉、白色的嘴唇。姐姐死的時候還是那麼漂亮。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別怕」。可是我每次想起來都會害怕。

    我姐姐跟你一樣,她叫紫堇。

    紫堇爬起來盯著安槿不說話,安槿靠上去咬著紫堇的嘴唇。年輕的身體裡騷動的巨大空虛在深夜裡發洩,像是陷進一個黑洞,一個不想逃出來的漩渦。

    第三天安槿被人揍了,在安槿樓下。那個領頭的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嗎?安槿說我知道,不就是睡了你女朋友麼,睡了又怎麼樣?那個人給了安槿一拳,然後打了起來。安槿被他們按在地下踢得時候安槿的兄弟來了,他們本來是來找安槿去喝酒的,安槿讓他們過來叫他。紫堇的男朋友只帶來了幾個人,被攔在安槿門口,打得半死。

    因為這個那天大家喝酒的時候都特別來興致,安槿跟兄弟們喝得很痛快,像是打了勝仗的猩猩。後來有個在他們宿舍的人說,安槿,我那天晚上聽你說什麼姐姐妹妹的,跟我們講講啊。安槿說,哎,你這人怎麼他媽的偷聽啊。那人說我沒偷聽,晚上醒來一會兒就又睡去了,你給我們講講唄。安槿仰頭喝了一口,安槿說,你們要聽?他們說,要,你說說。

    安槿說,是我姐姐的故事。有個人家,生了一對龍鳳胎,一個姐姐、一個弟弟,那個弟弟是我。

    我怎麼沒聽說你有個姐姐啊?

    就是啊,漂不漂亮,給大伙介紹介紹啊!

    我姐姐已經死了。

    現場突然安靜下來。大家都不說話地看著安槿。安槿又仰頭灌了一口,酒瓶重重放在桌子上,「砰」的一聲。安槿繼續淡淡地說,你們聽我往下講。

    他們有個不錯的家庭,豐衣足食,生活飽滿。後來生意忙了許多,沒太多時間照顧他們,家裡常常就是他們兩個人,但是他們倆已經大了一些,不需要那麼擔心。他們同歲,但是姐姐看起來比弟弟大幾年,也很懂事,她很照顧弟弟,帶弟弟去玩,教弟弟怎麼打電動、怎麼上網,拉著弟弟的手過馬路,很多時候弟弟總是跟在姐姐後面,一臉迷糊又無辜的樣子。有一次姐姐闖了禍,叛逆的年齡,不肯認錯,媽媽氣得要死,拿著雞毛撣子要打姐姐,姐姐就跑,媽媽就追著她打。姐姐跑啊跑啊的時候回頭看見弟弟也追在他們後面,拉著媽媽說,不可以打姐姐,不可以打姐姐。姐姐直接就笑了,蹲在地上不跑了,媽媽也不打她了,兩個人看著弟弟,一個坐在地上笑,一個無奈地搖頭。姐姐總是叫他的名字,但是弟弟從來沒有叫過姐姐名字,他總是叫她姐姐,姐姐。

    初中的時候姐姐像個高中生,高中的時候弟弟還像個初中生,弟弟說,姐姐你再寵著我我就長不大了,姐姐在旁邊得意地哈哈哈地笑,姐姐笑起來很漂亮。弟弟總是黏著姐姐,黏了十幾年,一直到他們高三畢業。他們要去不同的大學,兩座城市離得很遠。那天姐姐和弟弟去逛街,什麼都沒買到,但是很開心,他們到處玩,公園、遊樂場,天黑的時候在一家漂亮的店裡吃晚餐,然後走路回家。弟弟說,畢業了好開心啊,天天都能這麼玩。姐姐說是啊。然後兩個人一直走,誰都沒有說話。那天晚上有燈會,漫天都是煙花,路上車來車往,人行道上也全是人,很熱鬧。兩個人就這麼沉默地走著。後來弟弟說,姐,其實我還是捨不得。會不會我們很久不能見面然後就沒有這麼好了?姐姐說不會啊。弟弟又說,以後我們可能不能在一個地方工作,姐姐會談戀愛、結婚、生小孩,我們從明天開始交集就不多了啊。這麼感覺好快。姐姐愣了一下,然後輕輕笑笑,抱著弟弟的腦袋說:「乖,別怕。你得長大的。」

    那後來呢?

    是啊,後來呢?

    後來?沒有後來了。後來姐姐談戀愛、結婚,過很平常的生活。還在談戀愛的時候姐姐偶爾會回家,每次回來總是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待在弟弟的房間裡,一待就是一下午,爸爸媽媽看了也不說,只是輕輕地歎氣。姐姐和弟弟在外面瘋玩了一整天的那個夜晚,弟弟聽了姐姐的話,什麼也沒說,兩個人繼續往家裡走,過馬路的時候突然吹來一陣風,把姐姐的絲巾吹走了。弟弟跑去追,姐姐看見他在馬路中間開心地舉著那條她最喜歡的絲巾朝她揮手,像是得了獎狀的孩子。那輛白色的奧迪就是這個時候撞過來的,開得很快,弟弟的身體在空中轉了一個圈然後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弟弟死的時候還在笑,那塊絲巾落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沾滿了血,姐姐哭著洗了一個晚上,怎麼洗都洗不掉。

    不對啊,那不是你死了嗎?

    就是啊,編故事也不編個好點的,太假了吧。看你把我們嚇得。

    不行不行,你得罰一杯,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大家又開始喝起來,杯子透著燈光乒乒乓乓撞在一起,有酒帶著泡沫灑出來。安槿抬著脖子皺皺眉頭,閉上眼睛。「我也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

    醫院。

    醫生問那個中年婦女,他多大了?

    婦女說,十八。

    一直都這樣?

    是啊。不過不是很嚴重。初中得了一次精神病,吃完那些藥他就老覺得自己有個姐姐。

    沒關係。影響不大。時間久了就好了。

    已經過了差不多兩年了啊。我們也是怕以後有什麼問題。

    好吧,既然這樣那我們給他做個電擊。

    這樣就好了?電擊沒問題嗎?

    您放心,沒問題。電壓很低的。

    安槿在椅子上座著。醫生戴好口罩,上面有一點墨水的污跡。安槿說,這樣我會不會忘記我姐姐?醫生說,不會。但是你會知道並不存在這個姐姐。安槿閉著眼睛,把頭側向一邊。我一直都知道不存在的。可是……安槿睜開眼睛,突然覺得有點想哭。

    醫生輕輕笑了一下。

    準備好了嗎?

    嗯,準備好了。

    二00八年的夏天,安槿在醫院睡了一覺,很長很長的一覺。父母到醫院大哭大鬧,說醫院殺了人。而法院證明醫院的設備並沒有問題,不屬於醫療事故。事件還在調查中,沒有人知道怎麼回事,他像是真的睡了一覺,然後就沒有再睜開眼,像是躺在誰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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