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曦哥哥有半年的時間沒有出現,我越發放肆得不可收拾。就在那個寒冷的冬天,輟學的我裹在厚厚的大衣內,在新源縣旁邊的水雲縣的一家網吧裡,和幾個狐朋狗友打著網絡遊戲。三天沒梳洗的我,感覺很疲憊。正在這時,我感到背後一股寒意,我轉過身,王曦哥哥就站在我背後,他肩頭落著許多雪屑,哽咽著說:「走,和我回去,奶奶不行了。」
我忘記了自己回去的路上想了些什麼,似乎想了許許多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王曦哥哥一言不發地坐在我身邊,緊繃著臉,看到我吸煙,一把將煙奪過去,扔出窗外。我不耐地瞪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
我到醫院的時候,奶奶的病已經穩定下來了。她看到病床旁的我,顯得很高興。她不知道我學壞的事,我也不打算告訴她了,我不希望看到一個老人末年悲哀的面孔。
之後的一段時間,我老實了下來,跟在王曦哥哥身後,在家中陪著奶奶。每天在傍晚的時候我會和王曦哥哥去馬關河邊轉一轉。那個時分的天空是一片濃重的火紅,想把一切都染成紅色。餘輝透過厚密的雲層照耀在馬關河岸,我和哥哥並排行走著,大多的時候,一言不發。
奶奶終究沒有熬過那個嚴酷的冬天。
從小沒有奶奶的我,早已經將老人當做親奶奶。我後來才知道,那個傍晚我和哥哥一起去馬關河邊散心,奶奶一個人在家為我們燉著紅燒肉,腦血栓突然發作。等我和哥哥回家後發現時,送到醫院也為時已晚。奶奶臨死前,看著我染著酒紅色的頭髮,不同於以往的默不作聲,從那渾濁的眼神中我卻讀出了許許多多的悲哀。奶奶僅僅是盯著我,生命慢慢地流逝,也不理會一旁雙眼通紅的王曦哥哥。
直到多年之後,我才明白,原來奶奶到死都沒有原諒王曦哥哥,並且從我身上,感到了更大的失望。
那個晚上,我和王曦哥哥為奶奶守夜,整理著奶奶的遺物。一夜無話,只是默默地、細碎地整理著一件件老人的東西。後半夜時,王曦哥哥叫了我一聲:「喏,這個給你。」我接過來,是一張奶奶和我們兄弟倆的合影,奶奶沒什麼變化,而我和王曦哥哥卻顯得稚嫩得多。「這照片沒底片,你收好吧。」王曦哥哥對我說,站起身,「餓了吧,我去把紅燒肉熱熱。好好吃一頓,珍惜點,這是最後一次吃了。」
我聽到這句話,忽地眼睛就模糊了。最後一次吃了,對啊,奶奶已經去了。第一次歷經生死離別的我,才剛剛體會到失去奶奶的痛,抑或是本已難過,但一直盡力壓抑著。我和王曦哥哥就這樣坐在屋子的地上,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吃著那熟悉的紅燒肉。我好像又忽然聽到了奶奶那深邃的聲音,「熬啊熬啊,熬啊熬啊。」
那佈滿歲月痕跡的聲音,又一次震撼了我的心靈。熬啊熬啊……
清晨的陽光細碎地從窗口投入,房間內被籠蓋上了一層淺綠色的氤氳,帶著些許頹敗的氣息。
「你接下來打算去哪兒?」王曦哥哥問我,並沒有抬起低垂下的頭。
「我想我會去復讀吧,把落下的課程都補回來。你呢?」我問哥哥,不知道為什麼,我忽地有些不想面對王曦哥哥。其實我們都明白,老人那蕭瑟的、落寞的身影,是我們共同造成的。可是我們卻都不願意去承認,只好在心底把罪責強加在對方身上,這樣可以讓良心好過一點。奶奶的死,在我們這對已經出現裂縫的兄弟之間,又加了一道深深的溝壑。
「那好,我準備入伍,三月份走。」王曦哥哥頓了頓,「回來的時候,我希望你別像現在這樣了。」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時間緩慢流淌,天空的渾濁被一場又一場夏雨洗滌乾淨。我的記憶裡一向沒有破敗的深秋和慘白的冬日。只有那勃勃生機的春樹,和繁盛如斯的夏日。馬關河依舊清澈見底、水草蕩漾。復讀後的我,在古老的熹微晨光和一杯杯濃郁的清茗的陪伴下,成績漸漸有了起色。可是無論學業多麼緊張,每月我都會抽出一個寧靜的傍晚,隻身一人來到馬關河邊。河水一年比一年少,水草漸漸浮出水面,我不想多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岸邊,怔怔出神。直到墨藍色的夜空出現,冰涼的夜風撫到身上,才會伴隨著寒戰驚醒。有時也會去不遠處的樹林裡,找尋那些我和王曦哥哥幼年時留下的痕跡。在一棵繁茂的楊樹下,我看到上面有我和王曦哥哥兒時淘氣刻下的歪七扭八的字跡。手指摩挲著,彷彿可以觸摸到時間在上面緩慢淌過的痕跡。
王曦哥哥隔一段時間便會給我寄來一封信,信紙是那種小學生田字格本上撕下來的。上面扭曲的字,向我絮絮叨叨地訴說著我想要知道又不想知道的事。
每年冬天我都會到馬關陵園,在奶奶的墓碑前放上兩束冬菊。菊花在寒冷的冬日搖曳生姿。
高中生活在我毫無準備之下倉促到來,父母的話我已經漸漸不再去牴觸,我能從時間的變遷中感受到父母的迅速老去,也明白我的忤逆正是他們所恐懼的。過去那種心態已經漸漸收斂,我只是默默地吸收著各種各樣的知識,坦然面對著各種各樣的突發事件,避免感情的崩潰。
我忽然開始害怕時間的快速消逝,感受著自己日益成熟的心智。和日益被世俗磨平的稜角,這一切都無法拒絕命運的整治,一如我無法拒絕成長所帶來的恐慌。
三年的時光稍縱即逝。鏡子裡我日益挺拔的身軀告訴我,時間到了,王曦哥哥要回來了。期末考試前一周,我接到哥哥的電話,告訴我他已經到了北京,問我可不可以來接他。王曦哥哥的聲音和記憶中沒有太多變化,我卻有些不敢見他,彷彿害怕這三年時間會從一個男孩身上會帶走太多太多。我說,我們還有一周考試,走不開,等考完試我給你打電話。哥哥沒有多說,叮囑我認真複習,聊了幾句便把電話掛斷。
終於熬過了期末考試,宿舍樓下被密密麻麻的私家車堵滿。我不急於回家,坐在床上怔怔出神,倦了便點燃一支香煙,默默地吞吐著。掐滅之後,想,很多事,也是時候該面對了,或許,都沒那麼可怕。畢竟自己這麼長時間都熬過來了。
晚上回到家,香氣撲鼻,餐廳的吊燈泛著溫暖的黃光。吃飯的時候,飯桌上出奇地安靜。快要吃完的時候,母親停頓了一下,似乎準備好了要說的話:「你王曦哥哥回來了吧?有沒有聯繫你?」
「沒有。」我毫不遲疑地回答。
說謊話似乎已變成了自己的習慣,雖然知道這樣做的不對,但為了避免和父母不必要的矛盾,我有必要不說出實情。
「真的?」媽媽狐疑地看著我,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到疑點。
「真的,他找我幹嗎?」為了裝得逼真,我不禁反問。
「那就好,別聯繫他了。你現在是市重點中學的學生,學習為重,別整天和他一起無所事事。」母親板著臉叮囑我。
我忽地在心底生出一種厭倦。日夜不眠的努力換來的成果,卻一次又一次被他們當做巨石壓在自己身上。但我沒有頂嘴,生活就是這樣熬過苦難前進,並且我也知道父母都是一樣的偉大,他們為了自己的孩子能夠健康成長,會將一切可能干擾的事項都避免。哪怕被別人覺得自私自利,都不會有任何怨言。
王曦哥哥坐在我面前,樣子有些侷促。軍旅的生活讓他消瘦了許多,稜角分明的下顎,密密地生長起一層鬍鬚。但整個人的氣勢明顯變得不同,身上的散漫氣息已經消失不見,舉手投足間乾淨利落,顯得很有精神。我們漫無目的地聊了聊一些身邊的事,便不知該說什麼了。飯後,我們來到馬關河邊散步,午後的馬關河安靜而清閒,陽光在浮動的水波上耀動著一片金鱗。我們只是安靜地走著,彷彿無數年前那個無數的安靜午後和消逝的傍晚,一幕幕溫暖而細碎的場景在眼前重新播放。
王曦哥哥撿起一塊石子,用力地打了一個水漂。我腦海裡又回憶起兒時的畫面,同樣是這樣安靜的午後,王曦哥哥拉著稚嫩的我,來到河邊玩,教會我打水漂怎樣可以跳得遠,並告訴我,扔得越遠,以後就會越有出息。那時候的我,看真石子跳耀在金色的水面,一直延伸到視線的遠方,總覺得將來王曦哥哥一定是最有出息的人。
可是,王曦哥哥,現在我看著你的背影,卻好像能夠看到你那可以預見的人生。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是接受轉業分配,還是拿轉業費?」我突然問到。
「三年終於熬過來了,我想讓我爸爸去找找你爸爸,看看能不能轉業去公安局做個警察。」我彷彿可以看到哥哥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神裡充滿著對未來的期盼。幾年來兢兢業業的父親,由於政績突出,已經坐上了公安局副局長的位置。但是我沒有告訴王曦哥哥,現在當警察需要兩個條件才有希望——部隊上尉轉業,或是大學本科持有公務員證的應屆畢業生。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解釋,只有婉轉地對他講:「其實當不當警察不要緊,以你現在的狀態,我相信不會找不到出路。」王曦哥哥似乎懂了我的意思,抬頭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不再多說。
忽地感覺三年的漫長時光在我們這對磨難兄弟之間產生了一層厚厚的屏障,彷彿在心底最隱秘的地方聽到一陣輕輕的破裂聲音,而那些封藏的很珍惜的無限漫長而細膩的感情就此一去不回。
天空漸漸濃重了起來,陰雲密佈,雷聲滾滾。
晚上我回到家,氣氛有些凝重。媽媽問道我身上濃重的煙味,問我去哪兒了。我低著頭,不打算回答,有時候有意避開一些問題,才能相處和諧。母親似乎被我的不說話所激怒,生氣地說:「是不是去找王曦了?也就他這混小子不帶你好!」
彷彿隱忍多年的憤怒再次出現,並愈演愈烈。有些事明明知道自己錯了,可是就是不願意承認。似乎想要保留自己心底最後殘留的那一絲感情。我再也不能克制自己的理智,去避開這些爭吵的契機。我說,是不是連我出家門的自由都沒了,我就是去找王曦了怎麼著,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有分寸!用不著你多管!
母親被我的話噎住了,氣得臉色發白。
我板著臉,不知道該怎麼說,父親從房間內走出來,瞟了我一眼,說:「盡量別去找王曦了。」
「我憑什麼要聽你的!」我渾脾氣徹底上來了。
「憑他媽我是你老子!」我的渾脾氣是從我父親身上繼承下來的,這一點毫無疑問。
客廳裡安靜了許久,淡黃色的燈光應和著木地板的光澤,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睛。父親歎了口氣,「真別去找他了,你大爺大媽這幾天給我打電話,想讓我把王曦安排轉業到公安局,我說不行,我不能違反紀律,沒這能力幫忙。你大爺大媽不信,天天給我打電話。」說到這裡,父親眼睛濕潤了起來。衝著我說:「你說我他媽要是能幫他把這事辦了,這破官我不當了都行,我在這費什麼勁!你說爸爸我是那種忘本的人嗎?」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視線轉向牆角一盆茂盛的蝴蝶蘭。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堅強的父親流露出的情感,忽地有些疲倦。我揉揉眼睛,彷彿視線中又出現了多年前剛剛搬進這個家的時候,父親和大爺光著膀子豪飲的場面,那種「苟富貴,勿相忘」的情誼感動著懵懂無知的我。
「我不去找他了。」我說。
媽媽還是生氣,又接著教訓起來:「他這種不學無術的東西,你跟著也學不出好來!」
我委屈地看了一眼母親,委屈是真的,堅強的我不願承認,但好像多年來壓抑的那些委屈都在此刻流淌出來。「媽媽我求您了,我求您別說了。」我想我真的快要哭出來了。「我記得在王曦哥哥入伍前,您說他入伍之後,作風就會變正,出來後肯定會有出息!現在呢,你還是一口一句不學無術。我真的對您害怕了,我在想,是不是如果現在我也沒有好的學業,在您的眼裡,是不是同樣是個垃圾!放心,我不會再去找他了。但作為交換,我希望您不要再和我提他的不是了好嗎?這是我求您的。」
母親欲言又止。我轉身離去。
忽地發現自己熬過了幾個春秋,正是在這種熬的歲月裡,我漸漸熟悉了這樣那樣的感動,漸漸不再去理會那些多餘的感慨。熬的只剩下心頭那份義無反顧的關於放棄的決絕。
冬日的雪絲安靜地落在這個喧囂的世界,樹梢變成亮晶晶的銀掛。汽車吞吐的尾氣將雪地染黑,亦如將那乾淨的世界渲染出世俗。黎明的到來給畫面帶來點點溫馨,我早早起身,一個人走在街道上,雪後的天空卻是更加的渾濁不堪。推門進入一家花店,花店剛剛開業,老闆是個年輕的女孩,大學剛畢業的樣子,正在收拾著新開的花朵。和每年不同,我只要了一束冬菊。
出了花店,我招手叫來一輛計程車。上了車,我撣了撣肩頭的雪屑,哈著白氣說,麻煩送我到馬關陵園。說到這,我又黯然下來。
終究在這裡還是安靜的。我看著肅穆的陵園,心想。
鵝毛般的大雪,大團大團的將蒼穹鋪白。踩在潔白的雪地,擠壓的聲音如同輪迴的輓歌。視線無線延伸在一排排整齊的墓碑間,如白駒過隙般讓人不得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