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季Ⅱ 第18章 虛構之刀 (4)
    「總……總之,我先回去了。奶奶年紀那麼大,沒有我是不行的。」阿永哥猶豫了一下,說道,「小信也這麼小,你自己考慮一下吧!」說完便大步走到我家門前,拉開門,逕直走了。步伐不像他以往那樣懶懶散散,急促又慌張。

    我把聲音放低,小心翼翼地問:「怎麼啦?你和阿永哥吵架了。」

    母親把我抱起來,當三歲小孩子一樣放在懷裡,一字一頓地說:「小信,你爸爸死了。」

    就算我再蠢、再笨、再被班主任拿教鞭點腦袋教訓,我也懂那幾個字所表示的東西。我半天都沒有說話,全身有種莫名的燥熱感,背上一陣陣地發癢。我像在課上犯了錯一樣,緩緩地舉起手,我說:「媽媽,我想洗澡。」

    母親似乎被我嚇得不輕。我覺得我悲傷父親的心情被想洗澡的願望沖淡了。我想快點跑到花灑下面,讓燙燙的熱水把全身的不適感洗掉。她想要幫我洗,我非常堅決地回絕了,我說:「我已經長大啦,不用你來幫我洗。」

    我說,我已經長大啦,不用你來幫我念故事書;我說,我已經長大啦,不會再拔你的胡茬;我說,我已經長大啦,你怎麼不在了?

    花灑的水沖下來的時候覺得全身都特別舒服,舒服的感覺幾乎要讓我忘記母親說的那個壞消息。擦身子的時候我看向花灑旁的鏡子,鏡子裡的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滴滴答答的水,順著臉,手臂和腿不斷往下滑去。看得久了,只覺得那些都是母親用針管抽出來的血,明亮的、溫熱的,滑過我的身體。

    我想起了父親,「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父親是所謂實彈射擊區設立之後的第一個犧牲品。後來在那群人中,大概還有三十幾個人是這樣死去的。為他的真理殉葬,為他的堅持殉葬。政府不懼怕他們的鮮血,那彷彿是城外緩緩流動的、骯髒的河水一樣受人鄙夷,總理府前流淌的不過是所有人自以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熱忱。你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樣重要。

    在你還存有價值的地方,你已經成為了一張回不來的相片。

    他們的處境在總理政府表明立場之後變得尷尬而被動。父親和很多人的死動搖了很多人的心。他們像阿永哥那樣想到自己年輕的、強壯的身體,每一次觸摸都帶來真實的溫度和彈性。默默地退卻,成了一種趨勢。而另一部分人,被政府降級的許諾吸引了,儘管遠遠不及他們所要求的,但他們確確實實是心動了,他們站在抗爭背後,悄悄向後走了那麼一步。同時武器,食物的問題接踵而至,這讓更多的人意識到,他們似乎沒有自己想像中那樣強大。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他們所信仰的信仰,在整個事件的進程當中,都不存在。他像他們所惋惜的那樣,很早就死了。

    從浴室出來之後眼睛直接腫了起來,母親見我哭過了,好像比剛才安心了很多。她朝我揮揮手:「信,過來。」

    我走過去,她又把我抱起來:「以後就是我們過了。」

    我問她:「你不能和爸爸結婚了,你遺憾嗎?」

    母親這個時候開始糾正我的說法:「我已經和你爸爸結婚了。這真的是,一點都不遺憾的事情。」我掙脫母親的懷抱,往電視機那裡跑過去。

    我說:「也許我們可以期待一下《超人》重播。有一次超人讓自己愛的人復活了。」

    電視很奇怪,不管我換到哪個台都是一個畫面。穿著我最喜歡的軍裝的士兵與另一群人在漆黑中對峙,不知道哪裡來的火光把遠遠的天幕燒得通紅通紅。在我這裡看過去,窗外的天空也是這般艷麗。

    我覺得身邊的氣氛十分微妙,母親平淡的呼吸聲被放得很大,並且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加快節奏。我回過頭去看她的時候她已經走到我身邊,撈起我的腰抱起來,然後往外走。我被她突如其來的行為嚇到,大聲叫:「媽媽!」

    母親走到樓道上時,對面阿永哥家的門也「砰」的一聲開了。

    阿永哥追上來,對母親說:「現在是宵禁時間,你想帶小信去哪裡?」

    「我帶我兒子,愛去哪裡去哪裡。」母親的語氣霎時間盛氣凌人起來,「至於你,好好照顧自己的奶奶吧!」

    母親把我帶到了外面,熱風陣陣,我伏在她肩膀上小聲哭著,周圍詭譎的靜謐和耳邊清晰的燃燒聲讓我感到不安。

    倏忽,母親從腋下把我舉高,繼而把我放在發著熱的橡膠製品上——那是一個個疊起來的輪胎。眼淚被嚇了回去,這是一片用輪胎疊起來的牆,從街道的這一端一直延伸到另一端。另一端的輪胎正在燃燒,火舌不斷跳躍著,正在蔓延著。往前方看去,有黑峻的人影,一排排,像是枕戈待旦的人。

    我回頭看我的母親,火光中她的臉明暗強烈,她的眼淚模糊又清晰。

    十一

    在這樣的驚濤駭浪之下,世界最終還是回歸平靜。他們的一切都坍塌了。領頭人進了監獄,剩下的熱,帶著奇怪的惱熱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生活重新井然有序起來,又過了幾年,這事連茶餘飯後的談資都不再是了。連我自己也快忘記了曾經有過這樣的事。一直到母親艾滋病發去世,我才再一次想起那一夜的火光。它還是那麼真實地燒灼著我的一切,曾經所擁有的所有東西,都化成了灰燼。

    書上說,永遠不再提起,因為從來也不曾忘記。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吧!

    後記:

    這個故事取材自近來發生的一個國際事件。

    但我覺得有必要說的是,故事中所描繪的世界,純屬虛構。

    姐姐

    文/孫曦蕊

    姐姐不是親姐姐。姐姐是小姑的孩子。可我腦海裡從沒有表姐這一概念。好多次,我都想要寫一篇文章給她。我想做這件事已經很久了。

    但我該寫點什麼呢?

    從我出生起她就認識我。我和她在一起已經十七年。和她在一起,我獲得太多的歡樂,我也做了很多錯事,我總不能將它們全部都寫在這篇文章裡。況且,從上小學開始,無數次寫人寫事的作文我都寫她:小學三年級的我寫小學四年級的她,四年級的她教我做暑假作業中的難題,帶著我打羽毛球,我們幾乎每一天都在吵架,但我還是喜歡和她在一塊兒;小學六年級的我寫初中生的她,她向我描述一個中學生的生活,「她和小學生不再一樣啦!」我總這麼告訴我自己。姐姐真的很厲害,可假期裡她還是和我一起看動畫片,我們看《通靈王》,我們看《火影忍者》,我們假裝自己是那裡面的人物,編造各種各樣有趣的對話,我們趴在地板上笑成一團。

    那些比現在的我還要年幼很多的她留在我的作文本裡,我把那些她悄悄留下來,留給現在的我。而現在的她正走向她的十九歲。

    十九歲的她會是什麼樣的人呢?我又這麼問我自己了。我曾經問我自己,一個十歲的姐姐會是什麼樣呢?一個十五歲的姐姐又會是什麼樣呢?我不知道是否該期待不同於以往的她。有時候,人的變化很緩慢,但我常在某一刻忽然發覺,呀,姐姐變了。她變得更加優秀。她又變高了。她變漂亮了。她變得苗條纖瘦。可好在無論她如何變化,我總不至於認不出她來。

    如今,她變成了大學生。假期裡,她用與當年相仿的語氣向我描述起一個大學生的生活來。「我加入了五個社團。還督導著五個社團。要是你來我們學校,我們就可以一起去徒步旅行。」她這樣說著。「哇!」我在心裡叫起來,「她和高中生不再一樣啦!」她的生活和我的不再一樣啦!

    很多人,很多大作家,都對他們筆下的人物進行細緻的刻畫。他們能抓住一些細小的事件,從中寫出磅礡的感情。但大概因為我不是一個作家,每回寫到姐姐,我都沒辦法描寫哪怕一個具體的事例。五歲以前的事我幾乎全都忘了,可那也是我與她相處最頻繁的歲月。之後我們都要上課,學琴學畫,每年只剩下兩個假期能相聚。小一點的時候,每個假期我們都在祖母家裡,接受她的照顧與教育,那時候我總是單方面地對姐姐表達不滿,她不和我說話了,她不陪我玩了,她嫌我問東問西。這時候她就總是保持沉默。一個懂得保持沉默的小孩很了不起,可能她什麼都懂,雖然也可能只是她不善於表達感情。再大一點,電腦普及了之後,假期就成了我們和計算機的約會。我們一起打一些電腦遊戲,哦不,我們對網游沒有任何興趣,我們只玩RPG,角色扮演遊戲。所謂角色扮演,一般是她坐在鍵盤前敲敲打打,扮演著一個又一個勇士不斷闖關。我?我坐在一旁看著。她怎麼就能這麼利落地打死怪獸呢,她怎麼就這麼厲害呢,她怎麼什麼都會呢。我崇拜她,她像一個真正的偶像。

    是否妹妹總對姐姐懷有一種盲目的迷信?總是記得姐姐說過的話。姐姐喜歡的東西總是好的:她選擇的衣服品牌很好,她選擇的大學所在城市很好,將來她選擇的男孩子應該也挺棒。可是,讓我來告訴你實話吧,我將她視作永恆的發光體,大概並不僅僅因為她是我姐姐,而是因為我不像她。

    但我並非什麼細節也記不清。相反,有些記憶清晰得過頭。例如三年前的暑假裡,我們一同去日本。我們坐在翻山的巴士上,她靠在我身邊睡著了,窗外的陽光很刺眼,當我試圖看清窗外景色時不得不把眼睛瞇起來。我對這個場景的印象太深刻,以致之後幾年內,這個場景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小說裡,不同的人坐在我們的位置上,總有一個人睡著了,另一個人看著窗外顛簸駛過的風景。每當讀到這些由我寫下的段落,我都彷彿仍能感受到旅行巴士內吹在手臂上的冷氣,但之前我卻從未在關於她的文章中寫過這件事。事實上,若我寫,一定能寫得感情充沛,可我就是不想。我是怕什麼呢?我是怕寫得不夠好、不夠真切,讓我們一同的經歷看起來像捏造的情節,還是怕寫得太真實,讓別人看見了原本只屬於我的,關於她的那些事情。

    我不知道。但和她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總留一個影子在我心裡。即使那些遊戲、旅行、歡笑已經過去了很久,即使有些記憶已經模糊到我難以描述的地步,但那種感覺還在,那些期待、那些興奮、那些小孩子的戀戀不捨,它們並沒有隨著記憶的逝去而逝去,當我需要安慰的時候,它們總最先出現,來溫暖我、撫慰我。它們並不一定獨屬於我,或許姐姐和我都在無意中同別人分享過這些經歷,但真正能從中得到安慰的,可能只有我們兩個。

    最近我在寫一部關於雙胞胎兄弟的小說,小說中的哥哥在五歲那年就失去了弟弟,事實上人們並不能清楚地記得自己五歲前的事,因此日後當他回想起和弟弟共處的時光,他不知道自己從母親、從別人口中聽到的那些關於雙胞胎弟弟的描述是否真實。他試著想像若弟弟沒有死,他們一起長大,但他沒法想像。事實就是,作為一個獨自長大的成年人,他已經沒法想像有弟弟陪伴的生活了。

    而我,我曾無數次試圖想像沒有姐姐的生活,沒有她我會過得怎樣,會更好嗎?會不好嗎?如果她是另一個人,另一個樣子?

    我也無法想像。

    我總和她在一起,在她離開這個城市前往大學報到前,我們沒有超過兩個月的分離。沒有她,我的生活就不真實,我可能一分鐘也過不下去。

    我常常想告訴她我愛她,我想跟她永遠在一塊兒。永遠像小孩子那樣在一塊兒,即使有了誤會也能很快被忘卻,我們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和玩伴,我們互相需要。但這些話總在衝出口前被嚥回肚裡。我知道這不可能。現在的我們已經有太多互相不瞭解的地方。她讀寄宿學校,她有她自己的交際圈,她有她自己的朋友和生活,而這幾乎都是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了。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在互相逃避,她有很多事不對我說,我也常常欲言又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我們沒有完全坦誠的必要,我知道,我不是她唯一的朋友,我甚至不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我知道。可我還是忍不住把我的一切都攤開給她看,我並不要求她給予同等的回報。我就像小時候那樣,什麼都對她說,只是想讓她明白,姐姐你看,我希望你能瞭解我,那我能瞭解你嗎?

    我能瞭解她嗎?以前的我可能會毫不猶豫地說,是的,我們互相瞭解。但現在的我卻明白,我瞭解她的部分已經很少,可能還會越來越少。有時我覺得她彷彿正在把那唯一一扇我可以窺見她的窗戶關上,她的世界和我越發無關了。這樣的感受往往很短暫,但卻很難從我腦海中驅逐。姐姐,我能告訴你這些嗎?我想我不能說。有些想法我不願意讓你知道,因為當我想到它們時,連我自己都覺得我是錯的。

    可你知道嗎?當你拿起筆要寫些什麼的時候,隱藏想法是多麼難啊!

    這篇文章和從前我寫的許多篇文章一樣,她不一定能看見。可我得在這裡說一聲「我愛姐姐」。小學時代,每每在作文中寫到她,我都以「我愛我的好姐姐」來收尾,可見多年來我的寫作習慣並沒有太大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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