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季Ⅱ 第17章 虛構之刀 (3)
    我父親更年輕些的時候並不是個背著醫藥箱走街串戶的散醫。如果我們可以把時間回溯那麼幾年,就可以看見他穿著白大褂穿行於市中心醫院裡的身影。再早一些,還能看見他那張年輕的奮發的臉停留在大學校園裡,看見他勤勉地踐行著「知識改變命運」這句深深鐫刻在他靈魂上的箴言。他的真理。

    政府開始啟用緊縮的財政政策時,醫院也開始考慮減薪以及裁員的問題。我父親當時還和同僚們傲氣地走上街頭遊行,抗議減薪政策。最後醫院的雙管齊下落在父親頭上時他還在病房裡勤勤懇懇地工作著。父親自認是個有實力的醫師,裁員名單中他的名字讓他倍感恥辱。後來的日子裡,他想起自己曾經那樣兢兢業業,禁不住大笑三聲。小診所裡問診的病人被嚇了一跳,留下錢,連藥都沒拿,就匆匆走了。

    我的父親那時候望著那些錢。半晌,掏出火機來把它們燒個精光。

    「今天沒有看成《超人》最後一集。」晚飯後,我爬到父親腿上,嚼著下飯用的花生米,揭發母親的「罪行」,「老媽不讓我看,她肯定是去看帥哥啦。」

    「哦,也許吧。」父親的目光移向電視機,目光閃爍著含糊地回答,「《超人》一集沒有看也沒有問題的。」他沒有隨我的話題一同譴責母親。這點令我接下來的發言有點義憤填膺的意思,抗議地拉拉他唇邊橫生而出的胡茬,我說:「沒看到超人拯救世界,世界完蛋了。」

    「世界已經完蛋了。」父親順勢湊近,在我臉上親了一口,又開口,「不過,超人很快就要回來了。信。」

    「真的啊?」我表示懷疑。

    母親的手突然從我的腋窩下伸過去,往上一提便把我帶離了父親的懷抱,「信,去做作業。」

    「沒有作業啦。」

    「那就把以前的再做一遍。」她似乎想起什麼,補充道,「等復課以後我會跟班主任說你的表現很乖哦。」

    我一下來了精神:「喔,然後會在小朝面前表揚我嗎?」

    母親應付道:「那是自然的。」

    腳一觸地,我就抱著門後邊的小馬扎向我專屬的小桌子奔去。儘管課本都在教室抽屜裡乖乖地躺著,我還是決定假裝重做一下作業——母親開出的條件實在是太誘人了。

    關於超人會不會回來的問題在母親的插手下輕輕收了尾。不過,就算當時我是小孩我也知道,超人什麼的和天線寶寶一樣是人為折騰出來的精神幻想。最真實的一幕永遠是:「天線寶寶說再見了,天線寶寶說再見了。」所以說,父親的許諾根本一文不值,但他似乎比我還要信。

    晚上爬上床以前聽到了隔壁開門的聲音。應該是阿永哥回來了,父親放下準備念的故事書向外走去,嘴裡對我說:「信,一會兒就回來給你讀。」

    我聳聳肩,現在比起父親念的故事書,我覺得收音機裡的那些新聞什麼的要更好讓人入睡——因為故事是聽得懂的,越聽越精神。最近一次聽廣播是在公假開始前一天,哦,沒錯,就是父親眼鏡少掉半邊那天,那天非常順利地睡著了(母親說如果她煮完父親的夜宵我還沒睡著的話就會給我好看)——過程是驚險的,差點沒睡著——因為在廣播中聽到了我的名字,小小地興奮了一番。

    我的床就擺在晚飯時放餐桌的地方,是鋪了軟墊的彈簧床,滾動的時候能夠聽見清晰的「吱呀」聲。我小時候經常隨著這些聲音幻想腐朽古舊的城堡,珠子咕嚕嚕地上下彈跳著,而後……女巫出現了!想到這裡,忍不住摀住眼睛,又一點點地扯開指縫,讓光和世界透進來。

    母親落進眼界裡,夜裡驟然催生了一股森然的意味。她剛洗完衣服,手濕淋淋的,指甲上滴著水,嘴巴不斷地跳出小調音符。這樣,母親走到父親的藥箱邊,低頭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個裝著液體的小汽油箱和一枚針筒——掩住視線,我趴過身去——只覺得毛骨悚然。

    你可以想像的,這一刻那張該死的彈簧床發出了令英雄身陷維谷的聲響。我想像中古堡裡的女巫緩緩轉過身來,一步步地走向我藏身的地方,森然開口:「信,你是要把床弄壞嗎?到時候你是要睡地板的哦。」

    我訥訥地應:「哦。」小心翼翼地翻回來,我問母親,「你拿針筒做什麼呀?」

    母親說:「只是抽血而已。」又補充,「給爸爸檢驗一下有沒有生病。」

    我放心了,低身把翻落的被子撿回來,又問:「那我要不要也檢查一下?」

    母親俯下身親了我一口,說:「有信總理保佑你,小信是健健康康的。」

    「好吧,信總理保佑小信。」我自覺得好玩,把這話重複了三遍,隨後扯好被子,閉著眼睛等父親回來講故事。信總理不是當時的總理,但父母的行事統統都是以他為綱,奉作神明,或是偶像。因此我出生後便給我取了和他相同的名字——知道名字的典故以後,我大概地猜測他能唱得好歌或者能救得了地球。

    我從小認定,當權的總理並非一個好總理。他只會宣佈政府破產和大幅減薪,而除此之外,他最擅長的就是開價格不菲的名牌車。但與此同時,我並不知道信總理曾經做過些什麼,令父親、母親這般愛戴他。他做了什麼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是,父親甚至沒有遇見母親。我猜測,他的重要性可能在於,若沒有了他,現在的一切都不會有了,我也不會有?

    父親回來的時候,我的眼皮已經粘起來了,視野裡殘餘的燈光將關門聲傳過來。

    關於那位與我同名,不,應該是我與他同名的總統,他在職的時候其實什麼也沒有做。這點我是後來才知道的。那個時候,我連一個微小的胚胎都不是。也許他很想做點影響我出生的事情,可惜,在他做之前,他就已經死了——上任第三年,這個倒霉蛋就被刺殺了。

    信總理所走的路是我父親最信奉的「真理之路」。知識改變了命運,麻雀飛上了枝頭。他平民從政,又高票當選。於他來講,無論他最後能夠帶給這個國家什麼,他都已經創造了歷史。不過,遇刺使他的歷史也就到此為止了。新上任的總理是父親口中厭煩的資本家。他的上任使信總理曾許諾的平民福利化作了泡影——但即便信總理順利活了下去,那些承諾也未必會成為真的。我們總是忘記,他依然是一位政客——是個高明的魔術師,後天的欺詐師——但重點是,他死了。他倏忽間建立起了一座豐碑,豐碑是無字的,供人意淫。他成為了一段虛空的歷史,是由著我們魚肉的未來。我們說政客總是謊言的捍衛者,他在開始說謊之前死了——然後他成了真理的殉道者。偉大而神聖。

    我的貧窮、飢餓和炎熱是有救的——他們這麼認為。可是如今這個當權的資本家殺死了他——他們這樣幻想。你唯一可以看到的結果是,我的名字被取作了「信」。如果有希望的話,我想我的名字可以叫做遠,叫做深,叫做其他任何動聽的名字。

    好吧。這裡是說,如果。

    睜開眼睛,左右瞄了瞄,屋子裡還是黑,持續連綿的雨聲辟里啪啦地敲打窗面。有種班主任拿著教鞭點我腦袋的錯覺,又有所不同,有些急促,像是竭力喘息。

    「哦,醒來了。」帶著煙味的聲音傳過來。

    我一骨碌地爬起來,目光晶亮地望著坐在床邊的男人:「阿永哥!」

    他撓撓耳朵:「死小子,聲音小點。」

    「哎呀,我好想你啦。」

    阿永哥掐滅了右手的煙,單手把我拎去洗手間:「洗洗,然後吃飯。有什麼話等會兒再說。」

    拿著牙刷往嘴巴裡塞,我不理會地繼續說:「你這幾天去幹大事啦?」

    他開始重新吐煙圈:「你知道啊?」

    「阿婆……唔唔……告訴我的。」齒間塞著泡沫和牙刷,艱難地回話。

    「這樣。」他淡淡地應了一聲,又說:「你爸媽今天出去了,我來照顧你。」

    早飯是阿永哥買的麵包和母親剩下的幾口粥,它們都擺在電視機前充當茶几的小櫃子上。阿永哥開了電視,一面盯著,不讓我把麵包裡難吃的奶油抹到椅子腿上,一面看電視裡閃爍的畫面。我也一面把奶油擦在小背心上,一面用餘光看他。他平素懶洋洋的眼睛這一刻看上去有了些精神,順他的視線轉移到電視上,裡頭是一群激動的人,在吼叫,在緩慢地蠕動。

    「這是現代劇?」

    阿永哥斜睨我一眼:「這是新聞啦!」他有些神采奕奕的模樣,語調不自然地往上揚,「像我這樣幹大事的人才會出現在這裡。」

    我想起阿婆的話,就問:「那你現在在這裡面嗎?」

    阿永哥盤腿坐在地板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眼睛彷彿站在那屏幕上,不耐地揮揮手:「我一會就找到了,別急。」

    我點點頭,自己也觀察起電視機裡不斷湧動的臉。有些是興奮的,帶著憧憬的,像坐在我身邊的阿永哥,臉色微微泛紅,雙眼放著光。有些則和父親有些相似,神情裡不論怎樣變化都帶著認真的味道。那些人臉一張疊著一張,背景音裡說著抗議,反政府之類的玩意兒。他們重複著的臉讓我覺得頭暈眼花,忍不住閉上眼睛,再睜開來的時候,只覺得,到處都是阿永哥,到處都是我的父親。禁不住脫口而出:「喔,阿永哥,是你噢。」

    阿永哥提高了聲音我問道:「在哪裡?在哪裡?」

    我又往電視裡看去,這回阿永哥和父親都沒有了,只有一張張看不清楚的臉,只好說:「已經過去了。」阿永哥的聲音又恢復往常那個調調,帶著一點陰霾:「哦。這樣啊!」

    畫面又一閃,人群中赫然出現一張我認識的臉——我的班主任,或者,小朝她母親的臉。我呆呆地喊:「哎呀,我家公主她媽媽。」

    阿永哥皺眉,問:「什麼公主,什麼媽媽?」

    我解釋說:「……我看見我的班主任了。」

    「噢,那個三十多歲的老女人?」阿永哥瞇起眼睛回憶我曾經跟他的描述,「看起來又是個有文化的人。也一起來了啊!」

    「來什麼啊?」我問。

    許多年以後的現在,我再回顧這次事件,只感歎自己太小、太懵懂。對於自己在那幾天所失去的東西,還無所知覺。

    我的父母、阿永哥,以及其他其他如我上文所提到過的,那些對信總理滿懷熱情和念想的人們聚集到總理府前。像我母親曾經做過的那樣,用針筒抽出自己手臂裡的血液——操作方面,似乎很大部分是由父親這位醫師完成的。彙集起來,潑灑在府前乾燥的地面上。他們是這樣解釋的,讓總理踏著勞動人民的鮮血走出來。

    阿永哥後來跟我說,他以為這是在解放。把自己解放成為一個不再貧窮的人,解放成一個有希望的人。他說,他們總說,信總理在的話,他能夠變成這樣的人。

    母親也參與到這次的「解放」當中去了。她也不會什麼別的,她唯一會的東西,就是煮粥。瘦肉粥、紅豆粥、地瓜粥。各種各樣的粥,味道其實是不一樣的。但到了那些人的聚集點,所有的味道都沒有了分別。

    她和父親說,等到一切結束了,就離婚吧。她那時候沒有了飢餓、沒有丈夫、沒有了兒子,她依舊是個美麗的女人。再走一段,她可以擁有所有她想擁有的東西。

    阿永哥沒解釋自己那句話的意思,捏捏我的臉說:「你不用知道。反正,等我們成功以後,就不要交電視稅了。到時候你可以盡情地看超人動畫。」

    又是電視稅,我訥訥地說:「老媽會跟我搶電視了啦!」

    「所以說你就來我家看嘛。」

    「可是你家現在看不了啊!」

    阿永哥說:「因為現在要交電視稅啊,白癡。」關於電視稅的問題,我似乎到了這裡才有了一個詳盡的認識。

    這個時候我想起父母的事,於是我說:「今天他們是去結婚嗎?」

    阿永哥奇怪地看著我:「他們早就結婚啦!」

    在我下一個問句出來之前,他又說:「他們今天是去繼續你哥哥我昨天的偉大事業,哈哈。不要在意那麼多,只要想著你的超人動畫就可以了。」

    「好吧。」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接下來阿永哥也不看電視了,他說:「沒有我的電視沒什麼好看啦。還是紙牌比較好玩。」

    我一邊盯著他洗牌一邊囑咐他:「說好了啦,你要讓我。」

    中午的時候隨便吃了幾口早上剩下的麵包,我覺得有些困了。於是就學習阿婆睡午覺,阿永哥繼續去看電視,煙圈還是在吐——已經換了一包煙了,是母親放在櫃子裡的。

    那一覺睡了很久,再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屋子裡的燈泡在我睡覺的時候被拉開,阿永哥坐在電視前,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我揉揉眼睛,發現母親已經回來了。

    我說:「媽媽!你回來啦!」

    母親僵硬地轉回頭來看著我,目光裡帶著一些悲慼和猶豫,很像我看著我偷偷藏起來的那張不及格試卷。她這樣盯了我很久,我只覺得背上毛毛的,於是又喊了一聲:「媽媽……」

    阿永哥忽然站起來:「我不玩了。本來也就是小信他爸爸騙我去的。」

    母親冷冷地看著阿永哥。

    阿永哥的底氣被母親的目光壓散,半晌,他說:「……我才二十幾歲,可從來沒有想過送死的事情。信總理在的時候,我才十幾歲……什麼都不懂。」

    我也什麼都不懂,於是大聲問:「你們在說什麼事情啊?」四下看了一眼,我又問,「爸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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