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季Ⅱ 第16章 虛構之刀 (2)
    我指著涼子的肚子說:「你們怎麼不看這裡?為什麼不看這裡?她的肚子是空的啊,空的啊,你們沒看見嗎?你們都沒看見嗎?」

    我舉起手術刀,在助手們驚駭的尖叫聲中,將刀刺向了自己的肚子,然後慢慢地往下劃去,就像我千萬次做的那樣。

    我扔掉刀子,雙手像掰開柚子一樣地掰開我的肚子。左手伸進去抓住腸子猛地揪出來,血一股腦兒地噴出,濺了一地,我的腸子在我的左手和我的肚子之間來回飄蕩。

    它們沒有影子。

    我笑著倒了下去,想起十年前我的老師所說的話。

    無影燈下,從來就沒有黑暗。

    遺事

    文/葉璇

    記憶是從公假開始的,久遠以後再度翻閱起來總覺得過分混亂,但許多邊角都在重拾的過程中變得更加尖銳清晰起來。

    無數瞬間裡,都是八歲的自己。

    全國公假第三天。待在家裡,無所事事。那段時間天氣正好是回溫的時候,日頭一天比一天高懸,燥熱的氣氛趕都趕不走。對那時的我來講,放公假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用穿學校悶不透氣的制服而可以歡快地迎接小背心和熱褲這樣一件事了吧!

    兒童台的超人動畫已經播到最後一集,只要把終極BOSS打敗,我們所生活的這個地球就可以恢復和平,重現生機。當時不論從怎樣的角度去看待,這樣的內容都令自己萬分緊張和激動。片頭曲響起來的時候,甚至會順著旋律搖晃自己的身體。

    「信,做作業去。」母親從廚房走過來,順手拿走我手中的遙控器,並迅速換了台。

    「沒有作業啦。」轉過頭看著母親,她的視線卻不放在我這裡。

    申辯無用,母親那時候提提我的背心,示意我站起來。照做以後她又往我屁股上輕輕拍打了一下,嘴裡說:「那就把以前的作業再做一遍嘍。」語氣很隨意,好像叫我幫她買一包煙那樣自然。

    我懶得告訴母親,已經做過的作業上都是字是無法再重新去做的。捂著屁股從家裡跑出去,站在家門口朝裡吐吐舌頭。唔,當然了,我當時沒有那個膽識去做離家出走這樣的事,只是去隔壁的阿永哥家看電視。阿永哥就住在我家對門,很近。

    我敲門,又喊:「阿永哥,是我啦,開門呀!」

    開門的是阿永哥家的阿婆,棗子一樣皺皺的臉從木門後探出來:「阿永出去了哦。」

    多多這個時候矯健地翻過阿婆的腳,從門縫裡跑了出來。我蹲下去捏住它軟軟的身子,抱在懷裡,然後蹭開阿婆的門縫,努力往裡鑽,像是另一個多多:「那阿婆我來你家看電視啊。我媽是壞蛋不讓我看啊!」

    阿婆側側身子放我躥過去。多多被我捏得疼了,不滿地叫了兩聲,掙扎著想要跳走。

    阿婆在我後面笑:「那阿婆讓你看,阿婆怎麼樣啊?」

    抓多多身子的力道放輕了些,我拍拍多多的頭,又撓撓它的額,感覺到它安頓下來之後轉而去想阿婆的問題。接著認真回答:「阿婆是好蛋嘍。」隨後我又問,「多多中午在這裡吃的?」

    我懷裡的多多是只黑貓,不是阿永家的,也不是我家的。它每天就在這一帶蹭吃蹭喝,膘肥體壯。阿婆說多多出現在這裡大概快有十年了。掰著指頭算起來,多多的年齡可是比我還要大的。那時候,我還是個很小的小孩子,而多多已經是一隻老貓了,是一隻貓阿婆。

    低頭揪揪多多抖擻的小鬍子,它瞪著我抬起小爪子表示反抗。

    阿婆搬著小凳去開放在櫥子頂上的小電視機,嘴裡應著我前面的問題:「我吃飯的時候,這個老夥計樂顛顛地來了,我就扒了幾口飯給它。」阿婆踮著腳,伸手扭動著電視機旋鈕,另一隻手毫不憐惜地重重拍了幾下。

    懷裡的多多又想跑了,我只能按著它,巴巴地望著白花花的小屏幕。令人失望的,阿婆之後「啪」的一聲關了電視。我委屈地喊:「阿婆唉……」

    「要死的把閉路掐掉了。」阿婆收了小凳,向我這邊慢慢地走過來,「……也就幾個月沒交電視稅哦。」

    「那個什麼稅是幹什麼用的?」多多趁我放鬆了手勁,「喵」的大叫一聲離開出我的手心,靈活地從阿永哥家西面窄小的窗口處跳出去,消失在那一邊烈烈的光裡。我的視線那一刻移不開那束濃烈的光,緊緊追著多多消失的方向。

    阿婆想了想,說:「其實阿婆也不太懂。回頭你問你阿永哥。」

    我點點頭,又想到:「阿永哥呢,出去找工作啦?」

    公假開始以後,阿永哥就再沒有去工作了。此前他在三公里以外的海灘上兜售染了色的貝殼和根本聽不到回聲的海螺。他說這是一項非常有希望的職業,但母親堅決反對我從事它。

    「他說他出去幹大事啦。」阿婆打了個哈欠,慢騰騰地回答我。

    「是準備大量地賣他的貝殼還是讓那堆海螺充滿回聲?」

    「可能還要更大一些吧。小信啊,阿婆先去午睡了。你自己玩啊。」阿婆說著挪到屋子裡的木板床上,扯過被子。我偏著頭看她睡下去,沒一會兒,就聽見阿婆有規律的、蒼老的呼吸聲。

    那個月的公假放得不明不白。班主任老師在上最後一節課的時候甚至連作業都沒有佈置就匆匆把我們放了回去。滿教室裡溢滿了「自由」的歡呼聲和帶著歪歪扭扭筆記的草稿紙。她難得沒有安排值日生來清掃這裡的一地狼藉。後來想來,她也許是覺得這些草稿也算得上是淨土的一部分吧。它們躺在那裡與灰塵和偶然灑進來的陽光融為一體,落在我童年的最底層裡。

    像阿婆這樣不再工作的老人依舊保持著她良好的生活作息。早起去鄰近的市場買菜,帶著沙啞的聲音熟練地討價還價,中午定時午睡,到夜幕時候會選擇看電視或者是去老年廣場上散步一圈。公假開始後早市便關了。她雖然有些困惑,但早就習慣了順應天勢,得過且過。阿婆覺得,沒有早市也沒關係,人總是餓不死的。

    電視稅三個月沒交是沒有問題的,失望的只會是作為鄰居的我,廣播稅卻是一定要交的,生活中節衣縮食地扣下錢來,為的只是小盒子裡的聲音。某個頻道中固定播放的早年流行樂讓阿婆以為她還融得進這個飛速分崩離析的世界。她的耳朵貼著收音機,一手把天線拉長,在散步的時候路經空曠的早市地點,滿地爛菜葉落在她的眼睛裡。她猛然生出一股蕭索的親切感來。

    海灘的生意沒法做了,阿永把貝殼和海螺堆到自己床下。他對未來還是很有信心的,畢竟他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和一腦袋白茫茫的無所依靠的信念。蒸騰的熱氣衝向他的腦門兒,奮鬥的餘熱讓他感覺自己似乎抓住了一絲一毫反抗的快感。當他發現一種結束碌碌無為的生命歷程的方式後,他立刻向那堆海螺作了鄭重的告別。我們不知道那些久久置起的物件是否會發霉變壞,而年輕人眼裡火熱的紅焰似正悄然伏在他的軀殼上。

    不管怎麼說,重點在於,公假開始了。

    回家後我的母親依舊在電視機前,望著那些花花綠綠的閃動出神。我下意識地摸摸屁股,決定抑制自己搶奪遙控器使用權的計劃。畢竟,在我看來,我們這些做小孩子的不好跟大人爭的,他們很多時候比我們還傻,得讓著點才行。這個時候,家裡的電話響了,母親的臉轉過來,我鎮定地拿起聽筒:「你找誰啊?」

    電話那頭是我的班主任。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女人,每天都在抱怨工資太少、福利太低、學生太蠢(應該不是指我)。她說:「小信啊,老師是來通知你公假的事情的。在老師下一次打電話給你以前都不用考慮上學的事啦。」

    「哦。」我應著。心想阿姨你可別明天就來下一通電話了。

    她在電話那頭笑了:「你聽上去好像並不是很高興的樣子嘛,要不要老師再佈置點作業給你呀?」還沒等我回答她就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對了小信,叫一下你媽媽。」

    我瞬間就憂慮了,心想這才是你的正題吧。我憤憤地咬著身上小背心的衣料,我盤算著是告訴她母親出門了還是說她去上公共廁所了呢。在我百般為難的時候,女人的第六感突襲我的母親,她離開電視機,走過來,問:「找我的?」

    我癟著嘴把聽筒遞了過去,不情不願地望著圈圈纏繞的電話線,最後還是選擇奔向電視機。

    ——果不其然,超人動畫已經結束了——不過我覺得我看得很開。放下遙控器,我盯著窗外下墜的太陽,覺得,不管怎麼樣,不管我看不看電視,見沒見到超人,動畫結束了,世界就已經恢復和平了。極重點的重點,人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隨後我飛快地想到,似乎這樣的生活是屬於王子與公主的?

    我很自然地把自己認定為王子那一類的,心裡開始過濾班上的每一個女生,尋找適合自己的那個公主。噢,比如說小朝,那個老女人的女兒。儘管她的母親正和我的母親在通電話並且很可能在喋喋不休地說我的壞話,但絲毫不會影響到小朝成為我們班上最美麗的女孩子。白皮膚,小嘴巴。可是是個病公主。我一直不知道小朝得的是什麼病,只知道要治療它,需要很多錢。而很多錢,也不見得換得回來她。這一年過去後不久,我便聽說她病發去世了。這是後話。

    我還是認可著自己的王子身份,告訴自己,我的公主會好的。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是值得發愁的呢?

    即使我托著下巴想了很久,母親和班主任的電話還是沒有打完。兩個女人湊到一起就會比較麻煩。父親什麼時候會回來呢,我發出了這樣的希冀,朝門口望過去,那裡靜靜的,沒有任何動靜。

    他的工作是每日拎著醫箱走街串戶,對門阿婆呀、多多呀,如果覺得身子不舒服的話都是由父親倒騰好的。他晚上會待在巷尾的小屋子裡,那間小屋子平時沒人住,父親打掃了一下就作診所用了,放了些藥品置辦了些被褥。聽說我就是他親手接生的,當時為了這個內心還充滿了驕傲,這是多麼的與眾不同啊。

    「信,」我聽到母親叫我,這時才發現她已經掛了電話,正把立在牆邊的桌子搬出來,「去把椅子搬過來。」我意識到,是要吃飯了。

    胡亂應了一聲,把放在電視附近的椅子抱了過去。

    「今天吃什麼呀?」我問。今天中午的午飯是最愛的瘦肉粥和煎蛋,我對晚飯的內容滿懷期待。

    母親拿桌布往桌面上胡抹一氣,嘴上說:「皮蛋粥嘛。晚上吃清淡一點,能長高的。」

    「真的啊。」收起失望的眼神,我麻利地爬到椅子上坐好,準備開吃,準備開始長高。

    把筷子放到我面前,母親說:「要等爸爸回來再吃,忘記啦。」

    我咬著筷子囫圇著說:「偷偷嘗一口嘛。媽媽的粥最好吃了。」

    母親在巷子外頭的街面上開了一家粥店,每天做各種味道的粥:地瓜粥、紅豆粥、皮蛋粥……最貴的就是瘦肉粥啦。我對於自己吃瘦肉粥是免費的這件事一直沾沾自喜,後來我自己把它解釋為小孩子莫名其妙的歡樂點。經常莫名其妙,經常歡樂。

    等待父親回來的時間裡我一直趴在桌面上拿筷子寫字,我想起前幾天發生的一件事,於是抬頭問道:「媽媽,你要和爸爸結婚啦?」

    「嗯?」一直看著窗外的母親轉回頭來,神情有些不解。

    「噢,我是說你們上次在房間裡講的悄悄話,你們說要什麼什麼婚嘛!」我認真地向母親解釋,「我不是故意偷聽的哦。是特意的。」要問的其實是自己當時不能理解的「離婚」,說的是自己沒理解的「結婚」。不過確實是想不起來自己趴在門縫裡偷偷聽到的東西,相應的也忘記被父母嚴肅的神情所嚇到的心情。

    母親的神情明顯暗了暗,隨即問我:「你擔心嗎?」

    「你們結婚我就不能看電視了嗎?」關心的事情還是只有那麼幾件。

    母親說:「那倒不會。那時候就不用交電視稅了。」

    我想到了阿婆,不知道她午睡起了沒有:「那這樣的話我也可以去阿永哥家看啦。」又思考了一會兒,我說,「你們結婚吧。我同意了。」

    那時候母親勉強笑著點頭:「嗯。我們結婚,你可以去阿永家看電視。」

    談話到這裡就結束了,我又偏過頭去看門口。那樣盯了幾秒以後,門鎖「卡卡」地發出清晰的聲響,我興高采烈地拿著筷子向煎蛋伸過去,嘴巴裡念叨著:「爸爸回來啦!」

    父親放下醫箱朝飯桌這兒走來,拍拍我的腦袋:「有沒有聽話啊?」

    我朝母親努努嘴:「問老媽嘍。」

    父親轉頭向母親一笑,他那半截空空的眼鏡在燈下十分扎眼。公假前一天父親回家的時候,眼鏡右邊的鏡片就不翼而飛了。我問他,他也沒跟我講明白。眼下燈光把鏡框的陰影打在父親眼睛周圍,淡黑的,看著有些滑稽。對我來說,那是有意思的可笑的東西,後來發覺,對於父親來講,那並不是。阿婆說,父親再年輕些是個知識分子來著。帶著他的眼鏡,斯文又得體,比那些電視機裡的明星要帥氣得多。想到這,我側著腦袋又觀察了父親一會兒,只看見青青的胡茬和暗黃的臉。

    ——和崇拜的超人先生是沒法比的。當然,他也不是。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