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影燈
文/靳星
他剛剛割下了那個人的兩個腎。
「又是一筆收入。」他笑了笑,然後抬起頭來看著我,「堀江,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說出去的結果嗎?」
我強忍著噁心,緊緊抿住嘴唇。
「以後你就明白了。」他歎了口氣,「世人所認為的一切污穢之物,在無影燈下,都不會產生陰影。」
他把手伸進那個人的腹腔,一把將腸子拽出體外,「看看這裡,看到了嗎?它們不會有影子的。」
我終於忍不住蹲在地上開始嘔吐。
我吐到幾乎虛脫,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站起來,卻看見我的老師望著那一堆腸子出神。
我再次嘔吐起來。
「無影燈下,從來就沒有黑暗。」他喃喃道。
都十多年過去了。
我收了收心思,關上無影燈,脫下手套,走出了手術室。
「對不起,手術失敗了。」我鞠了一個躬,然後趕在被閃光燈包圍之前回到了辦公室。
「堀江大夫,真是太感謝您了。」我關上門,回頭看見山口從座位上站起來,朝我畢恭畢敬地鞠了一個躬,「要是這老頭再多活一點點時間,事情可就難說了。」
「您太抬舉我了,山口君。這對於我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如果大夫們都像您這樣直白就好了。」山口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我也可以省去很多時間了。」
「我也希望我能省去一點時間,山口君。」我抬起頭來直視他的眼睛,「我還有病人。」
「咳……這樣啊。真對不起,堀江大夫。」他一邊賠笑著,一邊搓著手,「這樣啊,堀江大夫。其實這趟來我還有一件事情要拜託您。」
「呵呵,我知道山口君不會只是來看看我手術做得怎麼樣的。」
山口乾笑一聲,雙手來來回回地搓著。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已經發紅的手。
他又用力地搓了一會兒,似乎借此可以增加一些開口的勇氣:「其實這趟呢……是關於我妻子的。」
他聲音突然一下子低了下來:「雖然不好意思說出口,但還是告訴堀江大夫吧,其實我的妻子很早就背著我有了外遇,據說對方也是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大概也是像堀江大夫這般的,啊,您別當真,我開玩笑的。不久後她就拋下我和孩子走了,一走就是三四年。但是女人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
我輕咳了一聲。
「啊,其實是這樣的。她居然在前兩天找到了我,還求我幫她。哈哈,大概是上天懲罰她,她居然得了腸間質瘤,需要立即動手術。很奇怪吧?她居然來求我,她居然會來求我……」
這時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山口警覺地閉了嘴。實習醫師小林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堀江老師,打擾一下。」
「怎麼了?」我微微提高了嗓門,「我這裡有病人。」
「對不起,堀江老師,我有些急事要和您說。」
「你難道不知道我的規矩嗎?病人才是……」
「算了,沒關係。」山口站起來,「我明天再來拜訪您吧,這手術拖延個一兩天應該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嗯,那我先幫你安排一下吧!」
「也好。」
他突然拍了拍腦袋:「對了我差點忘了,我那個開花店的朋友拜託我好好謝謝您。他說現在種的花開得特別艷,生意也比以前興隆了。沒想到他只是隨口一句話,您居然如此上心。」他輕輕將身邊櫃子上的抽屜拉開一道縫,一個信封順勢從他的袖口中滑出,轉而他壓低聲音說,「我真不明白,您到底怎麼拿到的,據我所知,報廢的血漿不是都會統一處理掉的嗎?」
「用您慣用的伎倆。」我微笑道。
他點點頭,拉開了門,又回頭道:「合作愉快。」
「這已經是第五把了。」小林掏出手帕抹去額頭上不停滾落的汗珠,「堀江老師,現在怎麼辦才好?」
「老規矩,先不要上報。」
「這……可是……如果院長大人問起的話……」
「院長大人?」我漫不經心地望了他一眼,「難道你和別的什麼人提起過?」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小林又拿起手帕擦拭額頭上不斷沁出的汗珠。
「那你不說,院長大人怎麼會知道呢?」
「這……」
「說說而已,小林君,你不必那麼緊張。」我笑了笑,「我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好。」
「是是……堀江老師,太感謝您了。」
「如果沒什麼事,你就先回去吧,下班時間快到了。」
「好,好……」小林似乎長吁了一口氣,舉起了手帕,但是他的手帕在半空中又突然停住了。「但是,堀江老師,五把手術剪,我還是覺得……」
「小林君,你想得很周到,但還不夠周到。你想,萬一院長大人怪罪下來,肯定問到醫療部主任頭上,主任要是怪罪下來,肯定也要問到我這個科室主任頭上,那我問誰呢?小林君,是問你嗎?」我頓了頓,「五把手術剪,這可不是一個小數字。」
「堀江老師,但這也……」小林還想說些什麼,我揮了揮手讓他走。
「我說過了,小林君,除非你想擔起這個罪責。」他愣了愣,趕緊摀住了嘴小跑步走了。
在最後一個紅燈前,我看了下表,已經十二點了。雖然說過輪到值班會晚回家,涼子肯定還是會責怪我回來太晚。但是無論如何,一定有一桌剛剛熱完的飯菜等著我。這時紅燈轉綠,我猛地踩下油門。
停好車子,我抬頭看了看,發現涼子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在陽台上朝我招手。房間裡也是漆黑一片,連盞小燈也沒有開。
或許是身體不舒服早睡了吧,前幾天似乎聽她這麼提起過,但是自己當時也聽得心不在焉的。現在想起來,那時她的臉色的確很蒼白。
我又敲了敲門,靠在門上聽了聽,屋內還是沒有響起熟悉的腳步聲。我只能在黑暗中把手伸進包裡摸索著,翻來覆去好幾遍,終於在夾層裡摸到了房門鑰匙,掏出來又丁零噹啷一陣作響,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與突兀。
我摸索著找到了鑰匙孔,打開房門,屋內果真伸手不見五指。我突然後悔沒有及時去修理玄關和樓梯上的燈,只能扶著欄杆一步一步向上挪,當中還差點滑了一跤。好不容易走到二樓,又叫了幾聲,涼子還是沒有應我。我只好扶著牆壁慢慢走進樓梯右手邊我和涼子的房間。
「涼子。」我試著叫了一聲,一邊伸手去摸開關。
「涼子,涼子你在嗎?」真是奇怪,涼子應該是個睡不踏實的人,怎麼這麼叫她還是沒反應?
我打開了燈。
令我驚訝的是,涼子正背對著我蜷縮在床頭,素白的睡衣皺巴巴的,烏黑的頭髮披散著。
「涼子,我回來了。」
她一動都不動。
一陣異樣的感覺從我的心頭掠過,我情不自禁地提高嗓門大喊一聲:「涼子!」
她晃了晃,直起身緩緩轉過來。她的雙手抱著大腿,頭髮蓬著,劉海兒蓋住了眼睛。
她面對著我,慢慢地把右手從大腿下面抽出來。這時我才看清她手中居然緊緊握著一把手術剪,是我們醫院的手術剪!
怎麼可能……
我記得我把它們密封後已經全部塞在衣櫃最底下了,涼子怎麼可能……
但我現在已經來不及思考這些了,我感覺我的汗毛已經根根豎立起來,但還是強作鎮定,慢慢走近她,輕聲說:「涼子,來,把它還給我……拿著很危險的……」
她沒有說話,嘴唇緊緊抿著,沒有任何其他動作。
她的沉默讓我感到沒來由的毛骨悚然,但我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抬起腿一步一步地靠近她。
「涼子,聽話……」
這時,涼子突然舉起了手術剪朝著我,嚇得我連忙後退幾步。她停頓了一下,忽然調轉了剪子,猛地刺向了自己的肚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涼子發瘋似的大叫起來。
我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
涼子鬆開了手,肚子上插著剪子的她搖搖晃晃地在床上站起來,兩行眼淚從亂糟糟的劉海兒中淌下來。她咧著嘴,含糊不清地說著:「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看到的一切,呆呆地看著涼子如夢遊般地走下床,然後直直地朝我走過來。我幾乎以為她會直接從我身上踏過去,但她在我面前稍稍停了停,最後從我的身邊繞了過去。
「我是罪人……長了那麼噁心的東西……上天懲罰我……」
她張開雙臂。
我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的裙子,可是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勁一腳踢在我的胸口。我向後一仰一頭撞在櫃角上,後腦勺一陣劇痛,眼前一片漆黑。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模模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涼子坐在房間另一頭的椅子上,手中拿著手術剪,猶如剪一張紙片般慢慢剪開自己的肚子。
沒有血流出來。
我張著嘴想叫,卻什麼都叫不出來。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帶著滿足的微笑把左手伸進肚子,在裡面搗鼓著,然後慢慢拉出腸子。
我頭痛欲裂。
腸子。
又是腸子。
涼子的影子與老師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
「終於出來了。」她的聲音似乎帶著一絲歡快,好像全然不知道疼痛,左手使勁地往外扯著,手上纏著的腸子越來越多。
最後,她停了下來,似乎輕輕吁了一口氣。緊接著她左手又用力扯了扯腸子,同時右手拿起了剪子,一刀剪了下去。
我的胸口有什麼不停地翻湧著。
「噁心的東西。」她以無比鄙夷的語氣說道,左手拚命將那一堆腸子甩下來,然後右手扔掉了剪子,擦了擦汗。
然後她像是在找尋什麼又像是估計看不見什麼一樣地左顧右盼:「哎呀……果然剪掉了就沒有了呢……看不見了,看不見了呀……」
她又把左手伸進了肚子,像是重新把裡面整理了一番,才心滿意足地把手抽出來。她突然「呀」了一聲,右手捏住肚子上那個裂開的口子站了起來,似乎有點發愁地說:「哎呀,我還要把它縫起來呢,不知道會不會留疤呀。」
「不過……我總算是乾淨了。」
她開心地笑起來,像一個見著花開的嬌俏少女。
我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鈴鈴、鈴鈴……」
鬧鐘聲響,我一下子從床上驚跳起來。
還好,這是個噩夢。
或許是我昨天太累了吧!
說不定我剛進門就倒在了樓梯上,還是涼子把我扶上樓的呢!
我翻身一看,涼子果然躺在我身邊,臉藏在臂彎裡,人蜷成一團,頭髮也是亂糟糟的一團。
她的身體動了動,突然伸出一隻手猛地抓住我的肩膀,指甲幾乎摳進我的肉裡。她的臉露了出來,煞白、煞白。
「疼。」她艱難地吐出這個詞。
我一驚,急忙握住她的手,「怎麼了,涼子?哪裡疼?」
「肚子……」她呻吟著,「肚子好疼……」
忙不迭地送涼子去了醫院後,我和其他幾個醫生為她做了初步的檢查,但是具體數據還要等到下午才能出來。
我心煩意亂地回到辦公室,一進門就看到山口笑呵呵地坐在那裡,看到他的笑容我真想直接把他攆出去。但我還是克制著一邊整理著東西,一邊敷衍著他一如既往的客套話。或許是看到了我心不在焉的模樣,山口這次很快便切入了正題。
「那個……堀江大夫,我妻子的事情……」
「噢……我差點忘了。」
「是這樣的。」他又開始不停地搓著手,「其實這次我妻子可能會動手術,所以我想拜託堀江大夫主刀。」
「小事一樁,山口君太客氣了。」
「堀江大夫真是好說話……」山口似乎用讚歎的語氣說道,「其實我還有些額外的小小的請求。」
「山口君儘管說吧。」
「這個……堀江大夫,聽說這種病手術成功率並不是很高啊……」
我點點頭。
「那就好辦了。」山口興奮地一擊掌,「啊……我這樣說您明白吧?那一切就交給堀江大夫打點了。這個女人……讓上帝懲罰她吧。啊……這個給您……」
他遞過來一個信封,「考慮到手術失敗可能會給堀江大夫帶來一些名譽上的損失,所以……這裡面是雙倍的酬金。」
我盡量保持著微笑接下,塞進抽屜裡,「今天晚上你就帶她過來吧,我會安排她住院的。」
「真是太感謝您了!」他站起身來朝我鞠了一躬,「那我今天就先走了,還有一筆生意要處理,改日再來好好謝您。」
「您太客氣了,山口君。」
「對了,這是她的病歷卡,雖然我知道堀江大夫醫術高超,不過……還是先給您過目一下吧。」山口半隻腳已經踏出了房間,又停下來從包裡取出病歷卡遞給我。
我關上房門,準備把病歷卡丟進抽屜裡。我並沒有打算看,但還是不經意地掃了一眼。
病歷卡的左上方,寫著四個大字。
「山口涼子」。
涼子也姓山口。
我一路看下去,出生年月、出生地、血型,……
病歷卡從我的指間滑落在地,我站在那裡,沒有去撿。
呵呵,真巧。
真巧呀。
我打開無影燈,戴上手套。
涼子現在已經打完了麻藥,靜靜地躺在手術台上。她這幾天一直處於昏迷狀態,不會知道我是她的主刀醫師,也不會知道她的生命將走向何方。
其實我也不知道。
我想起那天晚上那個驚怖的噩夢,或許真的不只是噩夢。
我突然很想知道它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涼子肚子上的皮膚很光滑,沒有一點傷痕。我輕輕地觸碰了一下,很真實的彈性,一如既往。
接過助手遞過來的手術刀,我慢慢剖開她的肚子。
我閉上眼睛。
我睜開眼睛。
裡面空空如也。我是指,她的腸子不見了。
黑暗之物早已在黑暗中隱藏。
我望著涼子空空如也的肚子哈哈大笑,小林和其他助手用像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著我,就像我那天看著涼子的眼神。我笑得喘不過氣來,就像那天涼子笑得那麼開心。